宋琳
修辭的冒犯
如果集體記憶曾經不過是集體遺忘,
那么第一篇楚辭由某個個人書寫在簡或帛上,
這件勝過七國爭雄的事情
也許算得上記憶史中最重大的變故了。
他出生以前,刪定版無名作者的《詩經》
已經流傳了將近三個世紀。
在北方,詩歌死于春秋,神話死于史乘,
而南方等待著震響自己的大雷镈,
等待著洗盡身上野蠻的氣味,
似乎到了不能再延緩的時候。
那深潛的神龍唱的歌,高亢而凄婉,
仿佛均天的音樂又重返人間。
夔的同鄉與傳人,喚起了原始的聽力,
讓石頭滾動,讓蒙垢的星辰再度變亮,
第一個,打破四言詩單調而短促的復沓,
創造了悠長、瑰麗的偉大詩體——
一種裝得下整個宇宙的神秘容器,
其中人的歷史與神的歷史顯現黃金比例。
宋玉、唐勒和景差之徒緊隨其后,
洋洋而亹亹,加入到歌隊的行列。
賈生哀悼他,“嗚呼哀哉!兮逢時不祥”;
淮南王與太史公贊美他,“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揚雄悲其文,惜其死,寫下《反離騷》,
來到岷江邊,將那仿作祭入急流之中。
可他的怨懟讓腐儒們深感不適,
自擬美人的修辭更是一種冒犯。
托諷的筆法,巧妙地為自己作了辯護,
“露才揚己”的激越卻惹怒了平庸。
有人指責他馳騁于變風變雅之末流,
悲愁、放曠的侈言對心靈是一種傷害;
有人嗔怪他“廉直而不知道……未合于圣人”,
以至于兩千多年之后,我驚訝于
依然有好事者,煞費苦心,
以當時的謠言為事實,在譬喻中挖掘
驚世駭俗的影射,妄想給他戴上
文學弄臣的荊冠。最不可思議的還有
斷言屈原之名不過是漢人的虛構,
比如某個神秘而多壽的秦博士的化身。
莫測的匿名者(倘若是真的,他蓋世的才華我將嘆服),
穿上他的形象,寫下了千古傳誦的詩篇。
有一只獬豸角能決嫌疑
昔者皋陶為大理,不廢舊法而天下治,
如今在荊楚之地,月桂和麋鹿的原鄉,
一部制度嚴明的法典,比起從前
每一次復國更急迫地擺到屈原面前。
是的,唯一能救天下的是仁慈,而非霸業,
起草憲令的神圣職責要由聞天命者來完成。
自從時間被發明,神不再插手人間事物,
于是圣者不在上,公室必毀,天下必壞。
怎樣不辱沒敦愛而篤行的先公
“楚國無貴于舉賢”的遠見卓識的遺訓?
研究過浩繁的三墳五典之后,他開始在
一匹白雪般潔凈的帛上疾書,
焚膏繼晷,像夸父一般在與太陽競走呢。
唯神的榘矱能度量人,因為
用于形名的語言也是神所賜。
他的筆,一如能辨識善惡的獬豸角,
君子譽之,小人則恐懼。
如你所聞,“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
憲令在他心里,就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城池,
比起生命還值得捍衛,誰也休想奪走。
它必須取代鼎,成為真正的國之重器,
它必須既是遠的窮石,又是近的門檻,
在方圓五千里畫出無數同心圓。
那擴大的生命圈,環環相抱著一個
人人皆備的、肚臍般的原點。
流亡圖之一
不是出離憤怒,而是憤怒出離,
上路時無人同行,等同于赴淵。
孔子在楚國的遭遇如今輪到了屈原。
就在不遠處,子路被派去問津,
遭到長沮和桀溺那兩個隱士的白眼。
是的,當漁父鼓枻而去,拋下他
該怎樣回答“誰與易之”?
那首《滄浪歌》,孔子曾聽孺子唱過,
又縈回于他的耳際。潔癖是他的隱疾,
靈修是他的舊愛。親愛的女媭,
請不要把他斥責,想一想在危獨的遠征
和退回去與烏鴉同巢,像它們那樣
突梯滑稽之間,鸞鳳將如何選擇,
豈如高士所譏諷,是一種不智?
然而不斷地請求女神的幫助,
替他去同背信的決裂者說合,每次
都以失望告終,伶牙俐齒的她們
約定好似的,突然竟都口吃如鸤鳩?
靈氛為他卜筮,給予他遠游的勇氣,
詹尹,智者中唯一的例外,
謝絕他的占問,因為他的心已將他贏得。
本可周游列國,像先儒那樣去規勸,
殘暴或昏庸的君主,可他,
不屑于做說客,寧在本土溘死而流亡。
這受雇于自己的偵探,要到漢北去,
到大兵壓境的邊關,去把敵情看個究竟,
早早暗下了自紓楚難的決心。
天 敵
屈原與張儀這一對天敵,就像參星與商星,永遠不會見面。正當他出使千里之外,那陰鷙的鬼谷子的弟子,熒惑諸侯,傾危列國的被罷黜的秦相,深諳用詭辯術將人心攪亂的騙子,鼴鼠般潛入郢都,賄賂重臣,迷惑甘愿做了幫兇的寵姬鄭袖——她的細腰像一桿傾斜的秤,使整個社稷失去了重量。
仿佛命運有意的安排,沒等屈原回來,重利而好色的熊槐又一次輕信了張儀的邪說,已經放虎歸山。這昏君背叛了與屈原的成言,卻為了使秦國開心,也為了張儀拋出的誘餌——一塊心頭肉般被割走的地和一個撩人的秦女,而決定放棄合縱抗秦的偉大目標(要知道他曾出任合縱國的縱長,率領百萬大軍,威風凜凜地直逼函谷關)。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嫻于辭令的屈原歷情陳辭,極力挽留,阻止他入秦與秦昭王會面。嗚呼!終不能將他從昏昧喚醒,以致于客死而為天下笑。
倘若命運做出另外的安排,讓屈原與張儀相遇,并進行一場公開的辯論,我相信屈原用一句話就能讓張儀啞口,而那句話也將改寫歷史。不過這樣一來,我們就可能錯失一位詩人,并且,人類的流亡史詩將失去最動人心魄的一章。
流亡圖之二
再一次,乘上舲船,從郢都出發;
再一次,做一個澤皋之士,漂泊不定,
才出了木關,已不知身在何處。
他將永遠記得甲日這一天,
太陽把高大的楸樹的陰影投在墳冢上面,
心重得像壓艙石,不想前行。
沿著楊水,對稱的槳葉吱吱作響,
搖過白湖、中湖、昏官湖,
然后,變鈍的船頭犁開夏水,逆流而上,
每前進一尺就銹住一寸。
在江陵縣東南二十五里處,
江津豫章口東……夏水之首江之汜也,
長江堆起萬噸雪,壓向胸口,
當他越過一排排惡浪,回過頭來,
郢都的龍門早浮出了星野。
一生就這樣托付給浩瀚吧!
快意或諸如此類的期許為何不能
被活潑的江風帶往大壑以東,
然后,與太陽的尸骸躺在一起,
冒著煙,慢慢冷卻。
哪一處天涯認出他,侘傺的羈客,
戴著水的刑枷,陀螺般
在旋渦里打轉,眼看就要沉沒,
水神陽侯伸出援手,托住了船底。
前面是洞庭湖,一個漏斗,
白天漏下云,夜里漏下星光的箭簇。
他站在船頭,迎上去,大口吞下
黑暗的補給,漸漸地,
身上長出水藻與貝類,
已經能夠抵御催眠。
長江[4]甩下他,夏水[5]背棄他,
只有流放地燠熱而無名地守候在南方,
不會被“焉至”和“焉如”錯過。
拋錨,登岸,攀向水中的高丘瞻眺,
亂跳的心校準亂跳的指南針。
陵陽,在一千六百里之外,
接住了西天拋來的纜繩。
流亡圖之三
一路浮游到沼畦瀛,隔著大澤他望見的一幕,驗證了《戰國策·楚策》的記載不是杜撰。頃襄王浩浩蕩蕩的千乘人馬,爭先恐后,呼嘯著踏過茂密的林地,為了驅趕鳥獸而點燃的野火,黑煙滾滾,遮蔽了旌旗和晚霞。犀牛和老虎咆哮著四處逃竄,有一只犀牛發了狂,直奔車陣而來。頃襄王引弓向它射出了箭矢,那野獸竟一頭栽倒,一命嗚呼了。頃襄王無比快樂,按住犀牛頭仰天大笑,仿佛全天下盡在他的掌中似的。懷王客死強秦,普通的楚人都像死了親戚一樣悲哀,那不肖子卻忘記了不共戴天之仇,無心過問國事,只陶醉于荒游夜獵。遠遠地聽見他問隨行的臣子:“我萬歲千秋之后,有誰愿意與我同享今天這樣的快樂呢?”果然有儇媚者搶先回答,說他生愿與大王同車,死愿為大王陪葬。
這時天完全黑了下來,屈原離開沼畦瀛,沿著廬江繼續漂流。正值春天,江上的心型楓葉似乎每一片都在滴血。
關于《招魂》的公案
人們把《招魂》的著作權給了他的弟子宋玉,
如此,被招的魂是誰就成了問題。
如果是屈原,那么詩中所陳王者的奢靡生活
與他的身份不合;如果是頃襄王,
那么沉迷于酒色的他,何曾“長離殃而愁苦”?
是文獻學或編年學的混亂,
將偉大的原作永久淹沒于歷史的塵土,
抑或它在秦始皇焚書的烈焰中毀于一旦?
而屈原不該對懷王的客死保持沉默,
于是文采平平的《大招》便歸到他名下?
司馬遷的屈原著作篇名中赫然列出《招魂》,
并在贊辭中說他親自讀過,且“傷其志”,
難道這是他的杜撰?或記憶出了錯?
王逸聲稱,作者的用意是“諷諫懷王”,
詩中為何找不到一處嗔怪的言詞?
人們各持己見,紛紛參與到一場
無休無止的競賽,也許誰也不會勝出。
時間的淘汰是如此殘酷,唯有古老的招魂術
流傳了下來,成為代代詩人的法器。
誰不曾被那哀號攫住:“魂兮歸來哀江南!”[4]
與神交通:銷魂的天上三日
人間的路止于窮石,天上的路已毀。
道思作頌,聊以自救,靠這個他活了下來,
走遍州土,美而歡樂的舊俗接納他。
夏后啟的《九歌》,經過一番改寫,
伴隨著韶舞,四處響起,何等的銷魂!
壁畫再現的天神的世系,為他開啟了
新的空間,光的所在,原初的與最后的。
在九嶷,舜的靈從墳墓里出來,
給他指明了捷徑;巫咸,秘密身份里的同行,
降下百神,皇剡剡的光遮蔽了半個天空。
這可不是魔術,這是重負的征服,
血液因加速流動而變得輕盈。
箕宿和斗宿間的天河,浩渺,望不見彼岸,
望舒在前面領路,飛廉遠遠落在了后面,
如果沒有準備好,開始之前雷神就會阻止你,
導航的神的車隊不會等候太久。
黃昏的火幕仿佛是對決心的考驗,
滾燙的流沙抱住他往下沉墜。
看,從幽都吹來的腥風,毀掉了多少人!
那些沒死干凈的、半途而廢的、
行騙術的、嫉妒而進讒言的,嗷嗷叫,
嘴角流血,被土伯的糞土供養著。
噫吁兮,經歷了一番艱辛的求索,
修遠而周流的顛躓,第三個落日滾來之際,
終于上升到鈞天的最高一層。
正欲叩開天門,一個閽人前來攔阻,
他聽見一個聲音說:必須在此止步,
承認并接受有限性。于是他編織著蘭花,
長長地嘆息,回頭望向來路。下面:
親愛的舊鄉,無以名狀的
蒼梧之野將他的眼睛俘虜。
高丘、漢北、云夢、郢都、
濟湘、沅江、辰陽、溆浦……
全部流亡的歲月為這三天的飛行
提供了燃料,現在,眼淚的彩虹不可遏止,
亂石中,忠誠的馬低下頭,駐足等著他。
是的,最后的時辰還未到,下土
還有未竟的事情需要他,聞天命者,
活著就是從帝鄉之夢中不斷地醒來。
誤 解
也許沒有哪個詩人比屈原遭受過更大的誤解。
并非用楚國甜美的方言寫作這一個原因,
讓人分不清《天問》中的“顧菟”
是一只兔子,還是噭咷的老虎
那樣有待于求證,卻遲遲未發生。
從《離騷經》著名的首八句
我們知道,美麗的木星轉向攝提格
照耀一個三寅的日子——
他出生時的征兆便預示了
他的名字所象征的命運,
覡的靈視甚至過早地洞見了世事的幾微,
并他自己必受的苦,因為別無選擇。
然而,“南蠻舌之人”
自稱太陽神顓頊的苗裔,
身上流著火神和來自鬼方的異族的血,
在“尊王攘夷”的強秦眼里
這九黎之地神人雜糅的混亂的殘余,
必須以殘暴去魅,讓神服膺于人。
更離奇的事情還有一件:
他來到人間的這一天,也是重和黎,
他的兩位先祖受到天罰的日子。
難道只是巧合?或問:天地分離后
用什么去連接那再也不能彌合的空間?
答曰:用語言。于是,在他天賦的舌上,
神全都活著。世敘天地的神圣職責
要在亂世,將一部被遺忘的舊典
交給物色好的,既有內美
又重修能的人手中,直到汨羅的水面
在端午這天打開,一次,便永久合上了。
宛如燕子在水上書寫,僅此一次,
簽名已足夠深。像彭咸那樣
去居住在太一藏于其中的水里,
這永生的秘密只為極少的智者保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