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的溫暖總在低處匯集（組詩）

●惠永臣

雪 地

昨夜在雪地上留下了

清晰的足跡——

走再遠的人

這一刻，擁有一方熱炕

捧著茶盞，陪著雙親

透過窗戶所看到曾經熟悉的一切

這是那么幸福

多少年了，在異地他鄉

你遇到過的每一場雪

都不是下在這里的。窗外的一塊塊田地

有過你的童年和記憶

現在被雪覆蓋

雙親已老

一塊塊有名字的田地，總是溫暖的

長過小麥，高粱，玉米

也埋著先祖的骨殖

你相信，無論走多遠

這一片被雪覆蓋的土地

都會留下你的足跡

愛不夠的人世

這愛不夠的人世

夕陽也愛

一步三回頭地眷戀著

站在草地上。看見遠山上的那枚落日

遲遲地不肯落下

生活平靜

藏在低凹處，慢慢升起的炊煙

猶如晚夕里流向天上的河

我知道，我的母親

一生處于河的源頭

過著煙熏火燎的日子

我知道我沒有騎士的精神

他們從馬背上下來，忙著煮肉，熱酒

而唯我獨對夕陽

悵然若失

粗茶淡飯的母親

缺衣少食的母親

這一刻，我將要享用豐盛的晚餐

有手把肉，有奶茶

有美酒，有歌舞

而母親，這一刻，你有什么？

你多半生，總是笑對尋常日子

我知道

你也愛這個人世，毫無怨言

也愛你的孩子

但他們常年不在你的身邊

沙漠里，邂逅一只昆蟲

無數的沙，簇擁著一叢孤獨的紅柳

它們燃燒了

使這個正午更熱了

就在剛才，一只昆蟲活了過來

它一味地爬行

留下一串倉皇的足痕

腳踝滾燙

我無法走遠

紅柳樹下，我們的邂逅是短暫的

漫長的沙丘

一座連著一座

何時是盡頭？

何時是再一次相遇？

我們都有親人

我們都有遠方

親人需要掛念

遠方需要前行

在這無垠的沙漠里

每一個生命都值得贊許——

一只昆蟲拖著它長長的足痕

消失在沙丘的時候

灰頭土臉的我流下了

這一日的第一滴眼淚

游 子

夕陽無限好

那人立于山巔

背后的草木，披著夕光

她的手里攥著一把茅草

在風里擺動

猶如白發

裙擺時而下垂，時而鼓蕩

她靜靜地注視著遠方

多半輩子的闖蕩

讓她終于慢了下來，像風中的草卉

不知不覺地枯萎了自己

山下是故鄉

山下是她曾經出走的地方

多少年了

塵歸塵，土歸土

你終于回來了，像種子回到土壤

流水回到流水

“萬物總歸于蒼天”

她相信：夕陽總會落在身上

她相信：山下總有歸身之地

寒風刮起

天氣預報比大風早來了半天

緊閉窗戶

坐下來喝茶、看書

消磨時光

透過窗玻璃

可以看到寒風吹刮著裸枝

枝丫上的幾只鳥

像巢窠一樣擺動著

就是沒有掉下來過一只

像寒風中的一家子

我們也曾有過這樣的境況

破敗的房屋

四處漏風，我們躲在墻角

哆嗦著，蹲下，拉長破爛的衣衫

罩住膝蓋

我們在蜷縮中等待晚餐

等待收工回來的父母

等待一碗

可以照見人影的稀粥

拜 訪

扶梯有些搖晃。陽光從墻縫里照進來

正好看見它腐朽的過程

我這個時刻，要去拜訪一個老人

他在熬煮一罐老茶

在這個小鎮上

沒有人知道他生活了多少年

不斷有咳嗽聲。像一件老家具，上面落滿灰塵

我不能打斷，他喝茶時

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

院子的果樹下，光陰以陰影的形式挪移

有些果子已經熟透

它們松動的感覺那么明顯

馬路上，那個來回走動的人

不可能知道，其中有枚果子

憤怒地砸向

老者目光的深淵里

深 秋

窗外，發白的馬路上落著

未掃凈的落葉

一些鳥雀收緊翅膀

站在裸枝上準備過冬

它們的嗓子里，秋風一遍遍地吹著

父母的田地

早已收割完畢，那些被遺棄的秸稈

落上了白霜

而瘦小的河流，更加瘦小

汩汩流向塵世的低處

井沿上，一層薄冰讓井繩

扯緊了惶恐的身子。場院里的柴草垛

被堆高又慢慢地矮下去

這是生我養我的故鄉

我曾離開過多年

在遙遠的小城，為稻粱謀

我一次次地放低自己

一遍遍被生活磨損。在最底層

我逐漸適應了被驅使，被呵斥

被漠視

現在，在父母的床上

我可以放心地睡懶覺

放心地看看秋風

是怎樣把一場大雪

落在親人們的鬢間

晚 夕

幾只鳥雀投身于白茫茫的世界

把嗓音留在了外面

聽音樂的人

徘徊著，時間總在慢慢地

替他染白了發梢

流水如故

棧橋用自己的一半

投送遠方，把另一半晃蕩在低處的水面

他站在橋上

默默注視，那葦草內里的世界

卻不知

夕光早已在水面上，販完了一日中

最后的黃金——

不遠處，是村莊

他去過好多次

但卻不知道，那一縷人間的煙火

是從哪家的煙囪里升起

忙碌的女人

煙熏火燎的女人

這一刻，她是否會回憶起

三十年前的那場別離？

夜半，獨自下山

天徹底黑透

下山的路，盡管走過無數趟

但還得小心翼翼

沿途的草木，黑黢黢的

沒有月光的夜晚，再熟悉的事物

仿佛都是陌生的

那一年，我們曾摸黑去找

修梯田的母親

把一段熟悉的路

走丟了，我們抱在一起哭了一夜

回家的母親

也哭著找了我們一夜

下山的途中

風吹著路邊的草木

風吹著低沉的蟲鳴

加深了我的膽怯

這一刻，無論遇見誰

我想，都將是一盞明燈

我呼吸急促，渺小如蟻

急切下山

讓我深信不疑的是：人間的溫暖

總在低處匯集

貓 咪

你抱著病身子

坐在屋檐下，曬著秋陽

幾只花貓蹲居在矮墻下

守著一盤子貓糧

安然地享用。回頭的那只

喵叫了一聲，跑到了你的腳下

下午的時光

緩慢地移動著，光影首先從花葉子上

跌落，然后順著墻根

慢慢地溜出半開的木門

而你，這一刻，感覺疼痛輕了一些

跳到你懷里的花貓

瞇著眼睛，打起呼嚕

像一個小小的人間

臥在了你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