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吉星
其實,它只是一個
殘缺的比喻句。固定的喻體
瘦削、迅猛,常常把我們拽入
恐懼著、呼喊著的雨夜
常常讓我們,找不到
合適的本體
那應該是最寂寞的傍晚
夕陽就快翻下山去
赤腳淌過倒流河,你看見
一片火紅的稻田,無邊無際
而用于果腹的作物,依然心存善意
它們在中間,留出一個小小的蓮池
兩三朵荷花,比稻田更火紅
此刻四下無人,我認為是天意
農夫,要等到花兒都謝了
才會抬著籮筐,跳進淤泥里
山連著山,溝壑連著溝壑
底媽五人長長的送葬隊伍中
四個嗩吶匠走在最前面
蒼涼悲愴的嗩吶
高過飄揚的引魂幡
翻越那座最高的山時
《過山調》響了起來
亡人進山,亡魂歸塵
以樂致哀的彝人們一路高歌
只有我悄悄撤出隊伍
在一旁熱淚盈眶
肉體釋放失眠的信號
思緒飛回遙遠的故鄉
一顆顆樹、一塊塊奔騰的巖石
它們的骨頭慢慢露出
哦,我看到了村莊蒼老的筋骨
像極了一生忠于放牧的爺爺
我離開那天,大雨侵略著那兒
爺爺身披蓑衣、頭戴斗笠
潮濕的鞭子久久不能揮動
在沒有遇見青草和蝴蝶之前
成群的牛羊就翻下山去了
正站在伸向天際的山路上
瑟瑟發抖——
輕薄的毛皮滴著水珠
它們久久地佇立著
就像我佇立在村口,不忍離去
看著一位骨瘦嶙峋的老人
縮進時間的深處
微波輕泛的水面
曾在我墨色的車窗里閃過
但更多時候,是極速的車流
奔騰的大江和懸崖
偶爾,也會是突如其來的死訊
和奔喪的日期。必須在爬行的路上
無情地解剖自己,像短崗上的赤松
學會在風里搖曳,也學會在夜中靜默
針葉的飄落也是一次救贖
亦如那臺擦肩而過又久留體內的
舊機器。維修、更換零件
都是為了下一次
更劇烈的轟鳴
可以拋棄什么?妻子的零碎
女兒的玩偶,還是你懷揣的詩稿
你下樓,趕了一段路
又爬上另一棟樓——
你看了看藍天、山巒
雨水就落了下來
你的零碎,你的玩偶
你的詩稿,在雨中皺皺巴巴
雨,下了很久
鄰居們用油紙蒙起犬舍
你用夜幕遮住自己
夜幕籠罩下來。點著松明燈
有人制作了簡易的擔架
我們沿著山路,搬回她的尸首
山風裹挾悲傷緊隨其后

“死于非命的人,不能從正門抬入”
這根植于我們內心的觀念
她丈夫深諳于心。他抬起鎬頭
繞到屋后,在土墻對準堂屋的位置
一鎬一鎬地挖,一鎬比一鎬用力
鎬頭穿進土墻的悶響,硬是撞開了
彝人聯結生與死的后門
不到一歲半,她開始
練習直立行走,去那間
坐滿男人的包房,喊我
她喊一聲爸爸,斟滿酒的
瓷杯,抬起,落下
她又喊了一聲爸爸,夜色
闖入異鄉空蕩的宿舍
她繼續行走,走向閑置的風扇
在這場尋找父親的旅途中,提前
接受了一陣狂風
孩子們,請靜下來
教室里,你們要在白紙黑字間
尋找黃金。窗外有幾只鳥
從一棵樹,飛向另一棵樹了
它們,似乎也在找著什么
哦!我還要告訴你們
起霧了,就在對面的河谷里
此時,霧靄已經流過山崗
陽光緊隨其后
把老屋還給故鄉,把柴禾
還給灶膛,把炊煙還給天空
天空會報我們以透徹的藍
報我們以陽光和雨露,報我們以
媽媽、親人、祭神的萬物
此時,我們高舉著杯子
天空報我們以雪和酒——
一再提及的冷暖
將在人間一飲而盡
逼迫我。夜,在最深時涌動
我加快腳步,去追一個
追不到的人
3
很小的時候,就向往高處
把羊群趕上山,我抄近道
先于羊群,站在山頂的陽光之中
有一次,我一腳踩空,我的父親
在山腳的蕁麻叢中,把我救了回來
我一歲半的女兒,也熱衷于登高
起先她輕松爬上茶幾,又爬上更高處
放置在床邊的收納箱。現在
她想爬上這個臨時搭建的舞臺
對于她,這個高度顯然無比艱難
登高的過程中,她不斷踩空
每踩空一腳,我的心
就咯噔一下
1
異鄉的野櫻,在窗前
盛放、凋零。孩子們在風中
掃去早已枯萎的它們時
還鄉的日子,才定了下來
那時,喪鐘已經敲響
2
夜幕低垂。車窗外
漾濞江沒有停下奔騰的腳步
峽谷,卻不再以凌云的勢力
我患上了夜盲癥,在漆黑中
摸到一陣風、一條路
摸到一株蠶豆、一畦苦菜
摸到一棵花椒、一粒羊糞
摸到一堵土墻、一扇門
最后摸到的,僅僅是
一具瘦弱而冰冷的尸體
4
十幾天了。你下定決心
不再浪費人間的糧食和水
不再浪費,多余的口舌
只是把自己,從漆黑的耳房
移到明亮的堂屋。只是
把你彎曲了七十八年的骨頭
堂堂正正地拉直了一次
5
西窯街上,你擺攤
從竹籃里拿出湊了一周的山貨
他們,挑來挑去
選擇了不沾泥土的那把魚腥菜
奶奶,你這個山貨販子
五毛錢,就交出自己的卑賤
沒想到吧?時間是生命的販子
那五毛,至今還在我手心
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