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祖祥
日常生活,政治制度,倫理道德,文明融合,藝術旨歸,自然規律,科學真理,終極信仰,都把美作為至高境界加以禮贊——“美”既是名詞,成為表現主體、贊美對象;又是形容詞,具有比較級、最高級的特點;還可活用為意動詞,成為心理認識、思想認同的精神活動。美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甚至成為自然規律、宇宙秩序的密碼。
高中語文學科的核心素養主要包括“語言建構與運用”“思維發展與品質”“審美鑒賞與創造”“文化傳承與理解”四個方面。部編版高中語文必修下冊第七單元是《紅樓夢》整本書閱讀。本文以此為依托,截取課堂片段,探索如何培養學生審美鑒賞與創造的核心素養。班里有不少“紅樓迷”。課前,學生們都進行了充分的預習,搜集了大量相關資料,在課堂上也呈現了精彩的發言。
一、《紅樓夢》美在何處?
《紅樓夢》之美體現在小說、詩歌、建筑、醫學、風俗、政治、經濟、哲學、宗教等方面。課堂探討不可能全方位覆蓋,只能以管窺天、以蠡測海,呈現情節之美、人物之美、手法之美、思想之美等有限的幾個側面。
師:《紅樓夢》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巔峰之作,是小說中的小說、頂峰上的頂峰。請看黃遵憲最高級別的贊美:“《紅樓夢》乃開天辟地、從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說,當與日月爭光,萬古不磨者。”王國維概括其具有形而上的意義:“《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紅樓夢》者,可謂悲劇中之悲劇也。”魯迅作為小說家,在內容和形式上給予高度評價:“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紅樓夢》美得令人目眩神迷,的確當得起這樣的禮贊。那么,我們首先探討一下這部曠世之作究竟美在何處。先探討一下小說的情節之美吧。
生:我先說情節的悲劇美。上面引述王國維的看法,提到悲劇美。我對此有一些感受。漢語藝術特別喜歡大團圓結局,但《紅樓夢》不走這條老路,顯示出一種決絕的態度。賈史王薛四大家族最終無一例外走向破敗——“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蘭心蕙質的女子幾乎都是悲劇結局,寶黛愛情同樣是悲劇結局,賈寶玉跟隨僧道出家、懸崖撒手,毫不理會世俗的功名利祿。魯迅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我們正是從這些美好人物的毀滅,體會到男尊女卑、等級森嚴、三綱五常、王權專制的禁錮人性、毀滅美好的本性,體會到假惡丑力量的暗黑魔力,體會到人性黑暗面的邪惡力量與人類核心價值觀背道而馳,從而讓我們更加珍惜真善美的難能可貴。
師:這么透徹的理解,你有紅學研究的天賦啊。(師生笑)
生:我談一下情節的鋪墊和蓄勢。整部小說跌宕起伏,搖曳生姿,得益于多次鋪墊。開篇借女媧補天的神話傳說,引出“無材可去補蒼天”的頑石。后來寫頑石到富貴人家走一遭,最終把平生經歷鐫刻在石頭上,這些情節既有神話色彩,又有某種宿命論的神秘力量。賈雨村與甄士隱的故事,相當于是賈家和甄家未來命運的一次預演。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又是一次鋪墊和預演,再次讓人們對賈府和賈寶玉產生神秘感。在反復渲染之下,賈寶玉才隆重登場。
師:脂硯齋有一個說法,是說情節的鋪墊和伏筆的——“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
生:開頭的神話、賈雨村與甄士隱的情節是楔子,后來按照開端、發展、高潮、結局、尾聲的結構組織整部小說。值得一說的是,即使是在某一回故事里,情節也是跌宕起伏。比如第三回“金陵城起復賈雨村 榮國府收養林黛玉”,寫黛玉進賈府的情節,也是曲曲折折、波瀾起伏。
師:情節是吸引讀者的主要方式,是小說的載體——就像一列火車載滿乘客奔向遠方一樣。《紅樓夢》的情節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王朝興替、英雄救美、神魔縱橫、花妖狐魅,也不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而是呈現貴族家庭豪奢生活的表象,著重表現寶玉黛玉對自由、平等、愛情的追求,以及大家族必然走上毀滅道路的結局。
我們再從人物形象、藝術手法的角度,探討一下什么是美、美的價值或意義。同學們可以談談自己對哪個人物的印象最深,對什么藝術手法最感興趣,具有何種美學意義。在選擇話題、展開探討的時候,遵循如下幾個原則:開口要小,挖掘要深;由表及里,由淺到深;由感性到理性,由具象到抽象。選取其中某一點來談就好。
生:我談一下對林黛玉的理解。在林黛玉出場之前,小說由甄士隱引出賈雨村,由賈雨村引出林黛玉,特別富有深意。賈雨村是一個利欲熏心、厚黑奸詐之徒,卻是至真至善至美的林黛玉的老師,這里運用了對比的手法。黛玉的前身是絳珠仙草,是真善美的化身,是追求獨立、自由、平等、公平、正義等核心價值觀的新女性形象——從這一點來看,黛玉可以與西方藝術家塑造的女性相媲美。黛玉身世凄苦,敏感自尊,雖寄人籬下卻有強烈的尊嚴感,有時甚至到了過于敏感的地步,比如送宮花事件。在這個主要人物身上,寄寓了曹雪芹對女性的高度禮贊和深切同情,與此前的漢語藝術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比如《詩經·氓》中的女主,杜甫筆下的王昭君,白居易筆下的楊貴妃,王實甫筆下的崔鶯鶯,關漢卿筆下的竇娥,湯顯祖筆下的杜麗娘,都迥乎不同;更不同于歷史演義中的妲己、褒姒、貂蟬等這類體現紅顏禍水、美女誤國之類可笑可恥的女性觀的形象。不同之處在于,林黛玉是一個有著強烈自我意識的獨立的大寫的人,而不是像上述女性那樣是男權社會的附屬人物,甚至是物化的對象。
師:太精彩了。你的鑒賞運用了比較文學、女性主義的方法,很前衛啊。(師生掌聲)
生:我談一下黛玉形象的立體豐富。黛玉自尊敏感,冰雪聰明,富有藝術氣質。小說中多次寫到黛玉才思敏捷、詩藝超群,比如元春省親的時候“試才題對額”,黛玉幫寶玉寫的一首詩,被元春評價為遠遠超過寶玉自己寫的三首詩;后來成立詩社做海棠詩、菊花詩,黛玉都拔得頭籌。黛玉是一個活在藝術世界、注重精神追求的人,因此她對世俗世界里的一些人和事看不慣,喜歡用尖銳的話直接表達不滿或諧謔,比如她諷刺劉姥姥“當日圣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 ,調侃劉姥姥為“母蝗蟲”——這些話當然有失厚道。于是有人說,在現實世界里,愿意與周到細致、敦厚溫柔的寶釵交往,而不愿與小心眼、敏感自尊、孤高傲世的黛玉交往。其實,這類說法不理解小說塑造人物的方法。塑造立體多面的人物形象,《紅樓夢》到達巔峰。曹雪芹塑造人物形象,可以用“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來概括,所以小說寫林黛玉的超塵出世,也寫她的小性子;寫薛寶釵的奉迎世俗,也寫她的言行得體;寫王熙鳳的精明能干,也寫她的心狠手辣。藝術世界所建構的理想狀態下的人物之美,是超越世俗、功利之用的純粹精神享受,不能用現實世界柴米油鹽的標準來衡量。
師:現實世界是實然,藝術世界是應然。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寫詩這種活動比寫歷史更富于哲學意味,更被嚴肅地對待,因為詩所描述的事帶有普遍性,而歷史則敘述個別的事。”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歷史是事實層面上的存在,是確實發生過的個別的事,但卻不一定具有普遍性、必然性;詩歌(藝術)則是對具有普遍性、必然性、可能性的事或人進行描述,是人們內心真實想法的呈現。看上去荒誕不經的人物或事情,卻是人們內心真實想法的如實描摹,如孫悟空不受約束、本領高強,賈寶玉鄙薄功名利祿、追求純真愛情,是我們每一個人內心愿望的真實表現。從這個意義上說,真實的美才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因為人們內心永遠充滿對美的向往和追求,美和藝術才能引導人類走出蒙昧。這就是美的意義之所在。
二、如何理解美與真、善的關系?
師:有人說,香菱與晴雯、齡官、芳官似乎是黛玉的影子。這些人物或者命運、結局相似,或者長相、性格相似。這是一種塑造人物的方法,也是一種修辭意義上的“互文見義”。誰來給大家分析一下小說如何運用互文見義來塑造人物?
生:我注意到小說中比比皆是的諧音雙關。甄士隱(真事隱),賈雨村(假語存),玉帶林(林黛玉)中掛,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姐妹(原應嘆息)……小說中大量運用雙關,一方面產生豐富的含義,另一方面也是曹雪芹在文字獄之下的自我保護手段。
師:說得好。我接著說互文見義。人性中有爭斗本能的一面,但人卻沒有淪為兩腳走獸,端賴人性中善良本性對獸性的控制,人類用風俗習慣、法律規則、倫理道德、終極信仰取代了叢林法則;人性中有善良的一面,但人卻無法飛升為天使,也無法在地上建立天國(大觀園也只是曇花一現),是因為人要靠有序競爭不斷推動文明發展進步,這樣才能逐步前進。人性的真善美與假惡丑的較量注定是此消彼長,不可能一方完勝另一方。人性只能是處于神性與動物性之間的一種狀態。《紅樓夢》中的圓形人物,是善惡二元論的最好注解。小說里還有一個有意思的話題:二律背反。同學們可以談一談這個話題。
生:什么是二律背反呢?
師:二律背反指雙方各自依據普遍承認的原則建立起來的、公認的兩個命題之間的矛盾沖突。簡單點說就是矛盾吧。
生:一方面賈寶玉否定金玉良緣,在夢中喊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另一方面最終卻跟隨僧道懸崖撒手。而且在小說的楔子部分,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洞徹世事、指點迷津、神通廣大。
生:一方面以青埂峰(諧音“情根”)等肯定心心相印、莫逆于心的寶黛愛情,另一方面否定情本體論,《紅樓夢曲·好事終》里寫秦可卿“宿孽總因情”。
生:小說一方面褒揚林黛玉、貶抑薛寶釵;另一方面卻主張釵黛合一。
師:我補充一點,曹雪芹一方面否定皇權,借元春之口說皇宮是“不得見人的去處”“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另一方面,在代表皇權的元春、代表家族權力的賈母的庇護下,眾姊妹和賈寶玉在大觀園這個烏托邦似的理想國里過了一段詩意逍遙的日子。類似的二律背反小說里可能還有,同學們可以留意一下。而且同學們還可以了解一下,與曹雪芹同時代的康德提出的二律背反的意義。我認為二律背反的意義在于承認人類理性的局限性。
師:我簡單歸納一下美與真、善的關系。美有藝術創造之美,也包含自然、人類、社會之美,是審美判斷,是一種應然狀態;真主要是指科學和人類的認知,是事實判斷,是一種實然狀態;善屬于倫理道德領域,是價值判斷,是一種理想狀態。三者各有分屬,又有交叉重疊,同時又各有不能兼容之處。《紅樓夢》里的二律背反就是證據。真善美三者之間,可能永遠是一個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老子認為三者之間是一種對立關系:“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左傳》認為美與惡結盟:“甚美必有甚惡……而天鐘美于是,將必以是大有敗也。”(《左傳·昭公二十八年》)莊子認為美與自然是同盟關系:“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理想國》里多次探討謊言和真實、真與善的問題:蘇格拉底區分嘴說的謊言和真正的謊言。
師:下面歸納一下有關美的論述。
柏拉圖說,美是理念;圣奧古斯丁說,美是上帝無尚的榮耀與光輝;車爾尼雪夫斯基說,美是生活。
德國哲學家鮑姆嘉通在1750年首次提出美學概念,并稱其為“Aesthetic”(感性學),也就是美學。他說:“美學的對象就是感性認識的完善(單就它本身來看),這就是美;與此相反的就是感性認識的不完善,這就是丑。”
毫無疑問,不少動物的本能遠遠高于人類創造美的能力,但人類絲毫不必為此感到羞愧,因為人類創造美的活動有著明確方向,這種創造即使看上去顯得有些拙劣。動物追求美麗與人類癡迷藝術,看上去似乎不分軒輊,甚至很多時候后者自愧弗如,但其實區別很大:孔雀的美艷色彩,百靈鳥的婉轉歌喉,天鵝的優雅舞姿,大松雞的力與美之舞,鳳頭??的水上芭蕾,它們以本能性的美來追求單一的目的,那就是獲得交配權,以期不斷復制DNA;人類癡迷藝術,除了博得異性青睞并獲得繁衍后代的機會外,還有對真善美的終極性追求。真善美正是提升人性、擺脫動物性的引導力量。
對美的追求讓人類逐漸擺脫動物本能的驅遣,藝術之美提煉語言的純度,文學成為語言中最為精粹的部分,也是最具有張力和穿透力的部分。在美的引導和藝術的熏染之下,語言發展得越來越成熟,從而能對人類精神和行為不斷進行塑造,對社會和群體不斷加以規范,對個體和內心世界不斷施加影響,才使人類逐漸摒棄暗昧的動物性,皈依真善美的人性。
曹丕說:“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可能有不少人認為這是夸大其詞。其實,文章-詩歌從來就是語言藝術的犖犖大者,是所有藝術的代名詞(亞里士多德《詩學》),是禮樂教化的重要部分,是形而上精神的創造者,是自我意識的體現者。無論是在文明昌盛、承平繁榮的時代,還是在烽火連天、人命危淺的時期,藝術往往在傳達時代的聲音,形塑民族的性格,凝聚想象共同體,彰顯思想的尊嚴,表現人性的復雜。于是,人們用藝術來探討久遠時間和廣闊空間范圍內的終極性命題,儲存一個民族的精神基因,演繹一個民族的光榮與夢想、虔誠與莊敬、苦難與窳敗、沉淪與衰朽、真善美與假惡丑。從這一點上來說,《紅樓夢》是漢語文學的集大成之作。我們的審美能力、認知能力、道德判斷能力不斷提高,最好兩三年就讀一次,相信每次再讀都會有新的收獲,相信經典具有無可比擬的力量,就像卡爾維諾說的那樣:“經典作品是那些你經常聽人家說‘我正在重讀……而不是‘我正在讀……的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