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藏區，寂靜的千年吾查寺

曹蓉

鳥還沒有全醒，只偶爾一只藍羽的喜鵲從窗外飛過，夢囈似的短短叫了一聲，又回到樹梢睡去了。

村莊的黎明靜悄悄。

一早，仲麥便來找我，帶我去吾查寺。

仲麥是一個美麗的藏族姑娘，村里唯一的大學生、志愿者。

到藏區，沒有不去寺廟的理由。

在甘孜藏區，寺院繁若星辰，散落四面八方。幾乎每一個地方都有金碧輝煌的寺院，每一個村莊都林立著佛塔，每一戶家里都設著誦經、祈禱的經堂，每一座山巔都飄揚著五彩經幡。

崇尚萬物有靈的康巴人認為，這里的每一座巍峨的高山都是神山，每一個碧綠的湖泊都是圣湖，每一處自然景物，甚至一塊頑石，一棵小草，一朵花，都具有生命和靈氣。那籠罩著神秘氛圍的寺院，大多在神山之上。

離色達縣那座著名的五明佛學院不遠，在楊各鄉上甲斗村的神山上，有一座喇嘛廟，名叫吾查寺。

雖然寺不大，但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它像天邊遙遠的一顆星，落在遠離俗塵的秘境，藏在高山幽谷之中，仿佛充滿神秘的故事。

想到要去吾查寺，我便有一種興奮，迫切地想去探尋它，走近它的神秘。

“吾查寺不遠，就在那座山上。”仲麥指給我看。

我抬頭一望，遠處云霧繚繞的山巔上，隱隱一座金碧輝煌的寺廟，立在云端，仿佛可以摘星辰。

吾查寺在飄著白云的山巔。

我們放輕了腳步，進入寺院。一個寬闊的臺地，院內很安靜，靜得可以聽見樹葉飄落的聲音。奇怪的是，不見一個參拜的人影，也不見一抹紅衣袈裟飄過。

難道來得太早了嗎？

寺廟中央的大殿是一樓一底的兩層建筑，雖然不是想象中那么雄偉，但背襯著清湛的藍天和碧綠的山峰，望之儼儼，自有一種莊嚴的寶相，好像一位著藏紅袍的高僧獨坐在大雄峰，靜穆而安詳。

一扇絳紅色的木門緊閉著，悄無聲息。寂靜中，透著神秘感，仿佛那扇厚重的朱門背后，遮掩住許多神秘的故事。

“僧人在閉關，今天無法進殿了。”仲麥不知從何處打聽后，走過來，抱歉地告訴我。

我有些失落，感到遺憾。

多想推門進去，去窺探里面的世界，問誦經的紅衣僧人，生命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多想將腳步涉過佛門，在香霧彌漫的殿前，在金幡懸垂的寶頂下，燃一柱熏香，問佛可否福佑四方？多想閉目在梵音繞梁的回響里，合攏手掌，問一位尊神可否許我如蓮的心愿，一世愛戀？多想讓我浮在塵世的心侵襲一縷清凈的佛煙，問低眉的菩薩可否找到自在安詳？

只是，殿門關著，我進不去。

“沒關系，在外面看看就好。”

我安慰仲麥，也在安慰自己。

吾查寺是色達藏區建立的第一座寺廟，有一千余年的歷史，屬于寧瑪派寺廟。

這座色達藏區的首個寺廟，并不大，也不算有名。但它兀自矗立著，在千年的時光里留下不滅的蹤跡，必然有它存在的意義。能留下來的，必有它的不朽光芒。

一陣裹帶了香氣的清風拂過。我的鼻尖聞到了香火的味道，從大殿里傳出，被林間的風送了過來。像是飄滿落葉的心靈，突然被佛煙清掃，頓時清凈無染。

然后鐘聲響了。

萬籟都寂。

寺沒有開放，也別無他人，我正好可以靜靜地打量它。

吾查寺建在神山臺地上，背靠億萬年前從洪荒中隆起的大山和蒼綠色的參天古木，橫看重巒疊翠，側看諸峰聳立。低頭，目之所及山谷鮮花盛開，清瑩的河水流向遠方。抬頭，眼之所望，一幅蔚藍的長天，亙古的太陽，不知從何處來的白云，使這座古剎靈氣聚集，讓我有置身仙境的感覺。

寧瑪派作為藏傳佛教歷史最為悠久的宗派，僧人都戴紅帽，穿紅衣，又俗稱紅教。所以，寺的建筑雖然有碉房的外形，外墻為粗石所砌，但上半部分的墻體皆飾以袈裟紅，飛檐翹角和門窗則以紅、藍、黃、白、黑色相間，在細部裝飾彩畫。一眼望去，就知道它是藏傳佛教的寺院，與漢地寺廟不一樣。

歇山頂式的屋頂鋪滿金色的琉璃瓦，金碧輝煌，在陽光的照耀下放射出一道道金光，仿佛整座廟宇變為了耀金之色。這種金瓦屋頂，是藏傳佛教的一種獨有的建筑裝飾風格，被稱為“金頂”，恍若神話里浮在云中的宮殿，金光閃閃。

但吸引我的，不是這個。

是金頂上的雙鹿法輪。

在金頂正中央，置放著一個鎏金銅制的八輻法輪，左右各一只伸頸伏臣的金鹿雕像。一雌一雄，公鹿在左，母鹿在右。那一對雙鹿神情慈悲、溫和，順從地默跪在金輪兩側，諦聽著什么。

在任何一座藏傳佛教寺廟，都可以見到雙鹿法輪的標志造型。

我發現這座寺廟除了金頂上有雙鹿法輪，在大殿的正前方掛著三塊牦牛毛織成的巨大棕黑色布幡，上面也畫著雙鹿法輪的圖案，與金頂的鎏金雕像相呼應。布幡垂懸，籠罩著一種厚重的神秘感。

傳說2500年前，啟明星初現的清晨，釋迦摩尼在菩提樹下靜悟成佛后，前往鹿野苑，向追隨過他的五位侍從講法布道，初轉法輪（象征佛法），使他們當場證得阿羅漢果，被度為比丘。這是整個佛教史上第一次傳法，林中的金色羚羊、金鹿、大象等動物也都奔來聆聽。

釋迦摩尼的那一次鹿苑傳法，后世便以鹿跪法輪代表萬物聽聞佛法，表示佛法可以利益一切有緣眾生。寺廟屋頂的雙鹿和金輪造型，也就成為了藏傳佛教建筑的典型標志和符號。

此刻，藍天白云下，吾查寺金頂上的雙鹿法輪沐浴在陽光里，散發著金色的光芒。我好像看到一雌一雄的金鹿伸頸伏在佛祖的身旁，一動不動，進入安靜的狀態。

一個遺世獨立的世界。似乎只有風，只有樹，只有山和寺。

我忽然覺得連自己也不見了。

頭頂的一朵云，腳下的一株草，樹上的一只鳥，是我。紅墻上的一塊磚，一匹瓦，是我。金頂上的那對金鹿中的一個，是我。

忽然，經堂內傳出沉厚、和雅、具有穿透力的誦經聲，綿遠悠長，仿佛穿山越嶺，在靜謐的群山中回蕩，帶來了一種靜定的力量。

這一刻，我的心靜了下來，遠離喧囂。

不知什么時候，一頭棕黑色的牦牛出現在大殿前，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站著，好像在聽里面的誦經聲。一會兒，又走來一頭渾身黑白毛發的牦牛，神情溫和，想必是一頭母牛。我驚訝不已，它們是來聽經的嗎？還是那兩只金鹿的化身？

接下來令人驚奇的是，幾只藍羽喜鵲和全身黑羽的烏鴉從樹上飛下來，停在大殿前，完全沒有嘰嘰喳喳的聲音，十分安靜，仿佛與那兩只牦牛一起“聆聽”佛法。

嗨，你們聽見了什么？我想問，又不忍驚擾。

2500年前的鹿野苑，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聞法的雙鹿，聽經的牦牛和一群鳥，讓世界和我安靜了下來。

我聽見自己內在的聲音，聽到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