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喜劇電影的狂歡化敘事及其意義悖論

趙文婷

摘要：中國喜劇電影的狂歡化敘事作為重要的藝術表征，不僅局限于狂歡行動、狂歡語境的建構上，更多還體現(xiàn)在人物形象、視覺表達和敘事結構的狂歡化呈現(xiàn)上，并由此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魅力和審美特質。但受種種因素的影響，許多喜劇電影狂歡化敘事流于表層甚至無用，出現(xiàn)了具有意義悖論的文本內(nèi)容。因此，有必要對中國喜劇電影狂歡化敘事及其意義悖論進行系統(tǒng)審視，尋找癥結所在，以明確未來發(fā)展路徑。

關鍵詞：中國喜劇電影 狂歡化敘事 藝術表征 意義悖論

在21世紀的國產(chǎn)喜劇電影中，喜劇性的狂歡化體驗深受觀眾喜愛。從《人在囧途》系列到《西游降魔篇》，再到《心花路放》《煎餅俠》《夏洛特煩惱》，以及《羞羞的鐵拳》《唐人街探案》系列、《西虹市首富》《瘋狂的外星人》《獨行月球》等，國產(chǎn)喜劇電影游戲化、狂歡化敘事越來越突出。西方喜劇（Comedy），源于希臘語“komos”和“ode”，表示狂歡之歌，是古希臘時期的一種底層滑稽戲和酒神祭祀時的狂歡歌舞。中國喜劇源于古代俳優(yōu)的表演，也存在明顯的戲仿、狂歡色彩。可以說，喜劇天生帶有狂歡的文化內(nèi)核。在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中，喜劇是重要的討論方向，狂歡化的戲仿、滑稽、詼諧、夸張等特點都與喜劇的藝術表征形成了內(nèi)在共通。喜劇電影作為喜劇藝術的重要分支，其在人物形象、視覺呈現(xiàn)、結構建構等方面的狂歡化敘事思維，同樣與狂歡儀式活動高度契合，如滑稽喜劇、黑色幽默喜劇、“無厘頭”喜劇等。狂歡化敘事讓受眾在歡笑中宣泄掉現(xiàn)實中的負面情緒，并在社交場域內(nèi)引導全民式集體狂歡。但過度狂歡化也帶來了文本意義的悖論，在資本與藝術的沖突中，很容易走向極端的虛無化、泛娛樂化，甚至帶來整個產(chǎn)業(yè)的透支瓦解。因此，聚焦國產(chǎn)喜劇電影的敘事本體，尋求未來良性發(fā)展的有效路徑，無疑具有非常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一、中國喜劇電影狂歡化敘事的藝術表征

中國喜劇電影狂歡化敘事具有明顯的藝術表征，并集中體現(xiàn)在人物狂歡化、視覺狂歡化和結構狂歡化三方面。

1.人物狂歡化。狂歡化理論認為，地位較低的人物被加冕時，會造成一系列的錯位置換，并對主流權威和制度嚴肅產(chǎn)生消解，給人們帶來歡樂，這就是人物形象的狂歡化效果，也是喜劇電影基本的敘事手法。而被加冕的人物應該是社會地位低下且廣為人知的，在加冕與脫冕中產(chǎn)生巨大且荒誕的變化，而這種落差也是喜劇感的主要來源。例如，《西虹市首富》中的主人公王多魚，作為年近四十的守門員，因球技太差遭到開除，在絕境中卻意外獲得了繼承巨額遺產(chǎn)的機會，但繼承條件十分荒誕——要在一個月內(nèi)以正常手段花掉十億元。由此，王多魚開啟狂歡表演，在各種身份錯位與權力置換中產(chǎn)生喜劇效果。近年來，中國喜劇電影越來越多地塑造一些身份卑微、外型古怪、性格偏執(zhí)的人物形象，如《分手大師》中的唐大師、《西游降魔篇》中的孫悟空、《西虹市首富》中的馬大翔等，如同狂歡節(jié)目中被加冕的小丑，在加冕與脫冕中挑戰(zhàn)固有秩序，將受眾帶入一個游戲化、狂歡化的世界，享受短暫的烏托邦式快樂。

2.視覺狂歡化。為了創(chuàng)造具有較強沉浸感的狂歡化第二世界，中國喜劇電影開始通過視覺狂歡化的敘事手段來吸引觀眾注意力，包括刺激性的動作呈現(xiàn)、獵奇化的異域景觀、張揚式的肉身世界……這些都成為沉溺性喜劇效果和高票房商業(yè)訴求的“殺手锏”，并進一步強化了中國喜劇電影狂歡化特性。狂歡化理論認為，民間詼諧始終與肉身相關聯(lián)，并構成了怪誕現(xiàn)實主義的所有形式。當代中國喜劇電影中，以視覺狂歡化為核心的肉身敘事已經(jīng)成為常態(tài)，情與性成為情節(jié)沖突、諧謔搞笑的主要來源，如《羞羞的鐵拳》中，兩性身體直接成了敘事核心，男女主人公在互換身體后開始了一系列的“狂歡表演”，通過視覺狂歡將受眾帶入了一個烏托邦式的第二世界。此外，典型的喜劇作品還有《心花路放》《驢得水》等。在中國喜劇電影的視覺狂歡化中，狂歡元素是經(jīng)過精心設計的，與人物設定、情節(jié)走向高度協(xié)調，遮掩或消除了低俗色彩，達到了一種取悅受眾但又不違背道德良俗的境界。而這一敘事策略，與狂歡化理論中張揚肉身世界，化精神為物質的審美訴求相契合。

3.結構狂歡化。受后現(xiàn)代主義、泛娛樂主義、文化消費主義、互聯(lián)網(wǎng)文化等的影響，中國喜劇電影開始在敘事結構上進行創(chuàng)新實驗，形成了一種具有狂歡化精神追求的碎片化結構。這種全新的敘事結構強調從草根視角入手，凸顯個人視角與個體體驗，在多元結構與段落敘事的拼貼整合中彰顯自由精神，開心麻花出品的喜劇電影在這方面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其喜劇電影非常善于使用復調結構，在順時性的單線敘事結構中靈活自由地嵌入多元化敘事結構、段落化敘事，借此達到沉溺性的喜劇效果。例如，《夏洛特煩惱》在情節(jié)敘事上打破了單一因果邏輯的局限，而是通過夏洛夢境段落中的心理活動來強化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聯(lián)，聚焦于個體的生命體驗和價值反思。但在碎片化的敘事段落中，又形成了明顯的單線邏輯，這種極具包容性的、追求自由的敘事結構為狂歡化敘事提供了重要的框架支持，是一種打破程式化的狂歡化行為，能夠在深層沖突中形成一種獨特的情緒張力，在對中心敘事的顛覆、消解中產(chǎn)生喜劇效果。

二、中國喜劇電影狂歡化敘事的意義悖論

當代中國喜劇電影除了在人物形象、視覺呈現(xiàn)、敘事結構上進行狂歡化表達外，還利用現(xiàn)代化影視科技強化內(nèi)在狂歡情緒的誘導作用，進一步提高了喜劇電影文本的狂歡感召力。但也有許多喜劇電影過度追求狂歡化敘事，形成了文本意義層面的悖論，開始摒棄本真的戲劇精神和“正反同體性”追求，最終流于低俗化的、淺層化的狂歡。

1.商業(yè)驅動下的文本策劃。電影是藝術，也是商品，從其誕生以來就與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有著密切關聯(lián)，從某種程度上講，資本是電影的天然屬性。特別是在后現(xiàn)代主義語境中，商業(yè)邏輯、消費主義盛行之下，追求資本效益最大化已經(jīng)成為電影創(chuàng)作的首要邏輯，但同時也成為制約電影行業(yè)健康發(fā)展的首要因素。近年來，中國喜劇電影在資本增值上可謂大獲成功，但票房與口碑反向走勢越來越明顯，這種現(xiàn)象產(chǎn)生的主要原因就是喜劇電影狂歡化敘事流于策略層面，電影文本創(chuàng)作讓位于文本策劃。盡管IP改編、明星加持、檔期安排、密集宣傳等策劃活動，會讓電影取得理想票房實現(xiàn)資本增值，但也會帶來題材單一、原創(chuàng)力下降的問題。

近年來，《擺渡人》《愛情公寓》《李茶的姑媽》等重量輕質的IP類喜劇電影，透支了受眾的信任與口碑，不利于喜劇電影的健康發(fā)展。另外，明星加盟的狂歡化誘導策略被頻繁使用，受眾產(chǎn)生審美疲勞，明星消費快感越來越淡，并產(chǎn)生了資源浪費問題。《妖鈴鈴》《新喜劇之王》《澳門風云》《路垚知馬俐》等電影盡管有著豪華的明星陣容，但在票房、口碑上雙“撲街”。在消費文化主導的社會語境中，盡管資本邏輯是電影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首要邏輯，但技術型文本策劃不應該全面取代藝術型文本創(chuàng)作。策略層面的狂歡化忽略了對深層戲劇性的建構，過于強調奇觀化視覺狂歡，很容易使喜劇電影烏托邦式的第二世界崩塌，最終產(chǎn)出一大批“鬧劇”。

2.悖于正反同體的精神流失。狂歡化理論認為，狂歡本身有著復雜的本體性，除了全民參與、指向寬廣外，所有詼諧活動都應具備“正反同體性”。具體來講，詼諧除了歡鬧欣喜的一面，還要具備諷刺、再生、真理等正面因素，要通過權威反叛、社會解放抵抗現(xiàn)實世界的秩序束縛、道德規(guī)訓。盡管這并非所有喜劇電影創(chuàng)作的初衷，但從相對性層面挖掘世間萬物的喜劇因子，進而賦予喜劇電影狂歡化敘事生理、心理、社會等多維度意義，應成為喜劇電影創(chuàng)作的本性追求。喜劇的本源并非完全源于夸張、丑化、低俗、荒誕等，還源于普通人與物背后的沖突性、再生性。但就現(xiàn)狀來講，當代中國喜劇電影呈現(xiàn)出偏離狂歡化理論“正反同體性”的價值內(nèi)核，誤入了形式化、低俗化的道路。筆者通過觀察發(fā)現(xiàn)，近年來的國產(chǎn)喜劇電影過于強調拼貼、雜糅、惡搞、消解所帶來的感官狂歡，在生硬的結構和混亂的情節(jié)拼貼中將搞笑作為直接目的，甚至是根本目的，完全喪失了喜劇精神，缺乏有品位、有價值的場面調度，忽視情節(jié)邏輯性建構，以及人物形象沖突塑造，導致故事結構、人物性格、喜劇情景不完整。

喜劇電影文本表面呈現(xiàn)的是視聽語言符號，但創(chuàng)作者不應該簡單地通過符號排序來創(chuàng)作喜劇效果，而應賦予其能指意義，傳達一定的思想理念和情感價值。概言之，喜劇電影應是視聽符號與文本意義的統(tǒng)一體，文本意義才是根本支撐，視聽符號只是價值呈現(xiàn)的物質載體。中國喜劇電影必須圍繞喜劇精神進行人物塑造、情境創(chuàng)設、情節(jié)安排、結構布局等，確保狂歡行為的邏輯正確，然后在創(chuàng)造錯位性行動中產(chǎn)生喜劇效果。一味地通過指涉代碼的淺層解構與組合，為了搞笑而搞笑，必然無法完成文本意義的終極建構，在泛娛樂化、商業(yè)文化的語境加持下，喜劇電影終會丟掉崇高的審美，成為純粹的消遣工具。而一旦崇高的悲劇內(nèi)核被純粹的娛樂審美取代，喜劇電影的狂歡化敘事也將成為價值迷藥，帶來內(nèi)外的全面崩塌。

三、中國喜劇電影狂歡化敘事的未來審思

本質上來講，喜劇電影的狂歡化敘事是一種戲劇性的天然呈現(xiàn)，狂歡化并非鬧劇化，其背后是創(chuàng)作者對社會現(xiàn)實的深層洞察，狂歡化敘事只是間性披露社會問題、表達社會反思的藝術手段。特別是自21世紀初至今的中國喜劇電影，摒除了單純諷刺、幽默、贊美的敘事框架，更多通過狂歡化、游戲化敘事進行間接諷謔，柔中有剛、謔而不虐，看似玩世不恭，實則犀利直接，不僅有對現(xiàn)實層面和人性層面的諷謔，還有對生命體驗、個體存在的思考。當代中國喜劇電影盡管受后現(xiàn)代主義影響較大，但并沒有完全偏向后現(xiàn)代風格，而是利用后現(xiàn)代解構手法、碎片化表達方式，完成了一種全新的模式建構與范式探索。整體來講，當代中國喜劇電影通過狂歡化敘事，以拼貼、戲仿、雜糅等賦予了影片游戲化、娛樂化、無序化色彩，但主題上卻在努力消解既有框定束縛，并試圖給予新的價值引領。我國文藝創(chuàng)作始終強調教化功能，這也是大部分喜劇電影的價值導向，許多喜劇電影在打破傳統(tǒng)束縛的過程中，也會給予超脫的指引，通過對悲劇內(nèi)核的喜劇轉化來彰顯達觀超然的喜劇精神，而這正是狂歡化理論“正反同體性”的根本訴求。

喜劇電影狂歡化敘事只是吸引受眾觀看的表層動因和藝術表征，而透過狂歡化行動觸碰深層的喜劇精神，則是喜劇電影創(chuàng)作傳播的根本動因。在狂歡、娛樂中體會別樣的生命體驗和生存狀態(tài)，在感動之余形成具有生命超越性的精神力量，是喜劇電影最本初的價值堅守，也是喜劇電影得以成功的根本原因。客觀來講，我國正處于一個喜劇與鬧劇并存的時代，文化繁榮背后更多的是精神迷失，喜劇電影的悲劇內(nèi)核實際上就是創(chuàng)作者與受眾最真實的心理訴求和社會狀態(tài)。優(yōu)秀的喜劇電影掙脫了純粹娛樂化的框定束縛，通過狂歡化敘事間性揭露現(xiàn)實問題及個體存在困惑。以狂歡化理論視角觀之，脫冕的“正反同體性”賦予了狂歡行動獨特的藝術魅力，于喜劇電影來講，則是賦予了肯定與否定同在的文本意義。表層喜劇化與深層悲劇化的統(tǒng)一建構，才是當代中國喜劇電影的特色基因，間性諷謔背后是深厚的人文關懷。根本上講，對喜劇精神內(nèi)核的摒除，是當代中國喜劇電影流向淺層狂歡的根本原因，而以喜劇精神為根本支撐的狂歡化敘事才是喜劇電影未來發(fā)展的方向所在。

整體來講，中國當代喜劇電影的狂歡化敘事，盡管存在流于形式、符號消費、迷惑受眾的問題，在內(nèi)容上也存在文本意義上的悖論，但中國喜劇電影要堅持“正反同體性”的深層建構，不能摒除喜劇精神和人文精神的內(nèi)核支持，要在充分學習借鑒西方理論的基礎上，堅守中國文化本位價值，凸顯中國喜劇電影狂歡化敘事的深層人文韻律。

作者單位 西安石油大學人文學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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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曲涌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