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文
海南政法職業學院,海南 海口 571100
2021 年6 月1 日起,我國第三次修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正式施行,對作品的概念和類型再次進行了明確界定,攝影作品仍列為法律保護的對象之一。《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以下簡稱《著作權法實施條例》)對什么是攝影作品進一步作了明確:攝影作品是借助器械在感光材料或其他介質上記錄客觀物體形象的藝術作品。該定義將攝影作品定性為一種“藝術作品”,然而對何謂藝術作品學界對此沒有統一的共識。在司法實踐中,司法機關往往借助作品的獨創性理論來判斷攝影作品的保護范圍進而進行侵權的認定。
獨創性無疑是作品構成的實質性要件,各國版權法結構的不同導致對獨創性認定的標準各異。單就兩大法系而言,獨創性的認定標準就出現了很大差異。以德國為代表的大陸法系國家認為作品應具有“一定的創造性”,該標準明確了攝影作品受保護的下限。基于此,德國《著作權法》通過兩分原則,將所有的照片區分為受著作權保護的攝影作品和受鄰接權保護的普通照片。以美國為代表的英美法系則經歷了從“額頭流汗”標準到“最低限度的創造性”標準的變遷[1],只要具備最低限度創造性的照片即被著作權法所保護。
我國《著作權法》從體例上借鑒了大陸法系國家的“兩分法”,但在鄰接權客體以及權利內容的設置上都非常有限,并不像德國版權法般有著較豐富的鄰接權客體和權利內容。故而在德國,不具有獨創性的普通照片也可以作為鄰接權的客體受到法律保護,但因我國《著作權法》并未規定普通照片是鄰接權的客體,因而造成了一定的司法困境。
一方面,法律規定的攝影作品落腳點必須是“藝術作品”,即必須要體現一定審美意義和情感價值才能被認定為具有獨創性的攝影作品;另一方面,大眾對“有圖有真相”的資訊需求日增,利用精良儀器設備翻拍、人工智能合成、視頻截圖形成的新形態照片,無一不挑戰著法律對攝影作品的理論認定標準。這一現實讓人對攝影作品的“藝術性”界定產生疑問。事實上,在我國攝影作品必須具有獨創性的實質認定標準在司法實踐中要求也非常低,法院對攝影作品獨創性認定的描述模糊不清,標準各不相同。
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中進行了深入檢索,通過整理近一年各級法院對攝影作品的認定依據選取了部分有代表性的判決,如下表1 所示:

表1 攝影作品著作權糾紛判決列舉表
通過上表可發現,法院對攝影作品獨創性認定時往往采取的敘述是:在拍攝時選取角度、調整焦距,且經過了后期的修改、剪輯、美化加工;通過光線明暗的選擇、拍攝設備的調節對自然客觀事物進行記錄等。由此可見,我國法院往往將拍攝者在拍攝過程中所作出的技術選擇與最終作品的獨創性混為一談,只要拍攝者具有“自主意識下的選擇”、付出了一定的“加工、美化、修改等”辛勤勞動、“對自然客觀事物進行記錄”;有的判決甚至將“用于網頁中,具有宣傳效果”作為評判依據;總之在未進行充分考量最終外在表達的情況下,便對攝影作品是否具有獨創性進行了定性。部分判決甚至略去對“創”的論證,只要拍攝者能夠證明是獨立拍攝,就直接推斷拍攝成果為攝影作品。法院的判決令公眾對獨創性理論及攝影作品的藝術性界定產生了認知上的偏差。
誠然,由于攝影作品必須借助器材完成,故在拍攝某一對象時,拍攝者勢必會對攝影器材、拍攝角度、光圈、曝光甚至鏡頭進行個性化選擇,不同的選擇自然會影響到照片最終所呈現的畫面影像。例如,用普通手機攝像頭和專業相機同時拍攝夕陽時,由于強曝光原因,前者只能拍出日落的大概輪廓,后者則能通過更多參數選擇,將“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之景生動定格。但是,筆者列舉的上表近一年法院判決顯示,法院在審理中往往依據的是作者拍攝技巧的選擇,而未對作品中獨創性元素進行分析,就推斷出照片具有獨創性這一結論。法院的判決忽視對照片外在表達效果的判斷,顯然是和獨創性理論中只保護表達,不保護技巧的原則不相符,也違背了著作權法激勵創作高水平、高質量智力成果的立法宗旨[2]。
理論上關于獨創性認定標準,王遷教授論述過:勞動成果要具有一定程度的智力創造性,展示作者的個性并達到基本的創造性要求[3]。一般而言,我國采取的是大陸法系能反映作者個性的較高標準。反觀我國司法判例,我國法院幾乎將所有的涉案照片都視為攝影作品予以保護,對攝影作品的創造性要求遠低于大陸法系。通過前述筆者整理的法院判決依據:“自主意識下的選擇”、付出了一定的“加工、美化、修改等”勞動、“對自然客觀事物進行記錄”“用于網頁中,具有宣傳效果”等論述可以看出,我國法院在認定攝影作品獨創性時更傾向于英美法系最低限度的創造性標準,甚至只要付出勞動,親自拍攝便被認定為是攝影作品。這一現狀同我國《著作權法》所采取的大陸法系立法模式產生了邏輯沖突,造成獨創性標準的混亂。
筆者在整理相關法院判決時發現一典型案件值得探討。惠州市某達有限公司訴廣東某倍科技公司著作權糾紛案①廣東省東莞市第一人民法院(2022)粵1971 民初13490 號民事判決書。,原告將生產的產品進行拍攝,并用于網頁和畫冊展示。被告擅自將原告的產品圖片使用在自己的網站中,用于產品宣傳。法院認定原告的產品圖片是經過角度的選取、調整焦距,且經過了后期的修改、剪輯、美化加工形成,故具有獨創性,被告的行為侵犯了原告的著作權。法院在審理中承認了原告的圖片是對其設備客觀狀態和現場情況的反映,換言之,該類產品圖片重在如實、客觀反映拍攝對象,不需要拍攝者進行個性化角度及復雜的參數設置。至于判決書中提到的后期加工,其可發揮的獨創性空間也非常有限,更傾向于突顯其付出的汗水勞動,而非智力成果。而為了達到宣傳效果,拍攝出最能體現產品特質與優點的角度也十分有限,導致拍攝的角度因沒有太多選擇而再次被限制了創造的空間。這種翻拍型、再現型用來記錄反映事實事件的照片是否有獨創性仍然存在爭議。另外,筆者在上表列舉的地塊航拍案①浙江省寧波市海曙區人民法院(2022)浙0203 民初4323 號民事判決書。(不再贅述)中的判決理由與《著作權法》對作品基于獨創性來保護而非具有商業經濟價值相悖。因此,筆者認為,與其強行論證該類照片是否具有獨創性,不如直接承認這類照片具有實用性和商業價值,并據此來探索提供相應的法律保護。
我國《著作權法》在體例上借鑒了作者權體系國家的立法方式,規定了著作人身權、鄰接權等方面內容[4],但在攝影作品的立法上并未采取大陸法系中典型的二分法。隨著智能拍攝技術越來越普及,隨手即可能完成一幅質量比較高的拍攝;我們可以從立法目的的角度思考,是否有必要對現實生活中為數眾多的為記錄客觀事實而創造程度很低的創作行為給予版權法意義的保護。當然,從司法實務中我們也發現,法律承認這類需要付出時間精力的拍攝有一定商業價值,對于未經拍攝者許可加以獲得和利用時,法院也表明了保護這類照片的拍攝者投入與回報的堅定立場。故筆者建議在立法上區分攝影作品與普通照片兩種客體,在現有鄰接權保護范圍內將獨創性不高但具有實用性和商業價值的照片納入其中[5]。這樣就可以避免實務中法院在審理攝影作品著作權糾紛時,無形降低攝影作品獨創性標準,與著作權法律制度科學體系產生的邏輯矛盾。
根據前述,將攝影成果劃分為攝影作品與普通照片并不是拒絕對普通照片的保護,而是為了提供分層次、同法理的和實務更契合的保護。一方面,在權利內容的設定上,普通照片鄰接權的權利內容應當比攝影作品少。攝影成果一旦被認定為攝影作品,其權利的內容將和美術作品、文字作品一樣享有《著作權法》規定的所有權項,包括一系列財產權利和人身權利;而對普通照片而言,法律主要是為了保障拍攝者所投入的勞動和回報,所以鄰接權的范圍主要是復制和傳播等財產權利。另一方面,在保護期限上,普通照片鄰接權保護期不宜過長,一般應當短于攝影作品。由于攝影作品要求作者表達出一定的獨創性元素,體現其審美的藝術性,我國法律規定了攝影作品的保護期為自創作之日起50 年,而普通照片鄰接權主要是用來保護其勞動和回報的,故可參照其他大陸法系國家規定一個相對較短的保護期,例如發表后50 年[6]。
從前述對判決的整理分析來看,法院的部分判決雖然在確定賠償數額時考慮到了作品的獨創性程度,但缺乏對獨創性的體現、高低進行論證,僅僅表現為一種程式化的表述。例如“本院綜合考慮作品的獨創性程度、知名度、侵權情節等因素,對經濟損失數額予以酌定”②上海市徐匯區人民法院(2022)滬0104 民初10240 號民事判決書。。這表明在司法實務中獨創性高低與作品保護程度的關系并未引起足夠的重視,而經常將市場價值、實用性、銷售量等因素作為賠償的參考依據。但是獨創性高的作品,作者通常付出的創造性智力勞動更多,一旦侵權將可能造成更大的損失。所以法院在審理此類案件過程中,應當更多地將攝影作品的獨創性程度作為確定經濟損失、賠償數額的依據,從而更好地實現《著作權法》的價值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