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到前面停一下。”
車子靠到路邊,岑曦走下車,輕輕關上車門。因為早晨下過雨的緣故,地面現在還濕漉漉的,到處都是小水坑。水坑里倒映出斑駁的樹影,似動非動。
她踏上階沿,撐著疲憊的身子踱步到河坎邊。面前是一片河灘,從坎上到底部有將近一百米的斜坡,坡上打了圓實的石墩供人行走。她記得很早之前沒有這些,至少十五歲那年沒有。原本斜坡平平整整,像個綠色的滑雪場,現在安了石墩后反倒看著礙眼。尤其她回想起記憶里的場景,心里更是莫名泛起哀傷。
她喜歡安靜,喜歡靠著河岸吹風,一邊打量周圍四散的芒草。城市里能有如此靜謐的地方簡直稀奇,雖然河的盡頭依舊是高樓,但裹著河面濕氣的風驅散了那份城市固有的焦躁,使人平靜下來。這曾經是她最愛駐足的地方,自從母親住院后,她已經很久沒來過了。
想到病床上的母親,她捏捏眉心,長嘆一口氣。母親是個很勤快的人,手上永遠在做著什么事,要么干家務,要么縫衣服,岑曦就沒見過她安安靜靜躺沙發上睡會兒覺。父親在時她就這樣,父親走后,她要獨自扛起母女倆的生活,更閑不下來。幾十年如此操勞,身子自然吃不消,到老毛病全出來了。岑曦早有預感,只是她沒想到母親的病嚴重到這種程度,居然連床都下不了。
岑曦是個小學老師,還是班主任。母親住院后,她既要操心母親的病情,又要照顧好那幫調皮的孩子,壓力陡然增加了不少。她倒是無所謂,可母親總是擔心,就在剛剛離開時,母親還叮囑她:“我沒事的,護士會照顧我,她們人可好了。你不用天天來,太累,身子吃不消,看你才二十多都長白頭發了。以后抽空來就行,好好工作,早點休息,千萬別累壞身子啊。”
母親叮囑了很多,她微笑著答應下來,卻沒有聽的心思。她從醫生口中得知母親病入膏肓,生命已然進入倒計時。這個苦命的女人,恐怕撐不到來年新春了。
河風刮過耳畔,夾雜著涔涔的水聲。身處此地,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淚水止不住地滑落。她突然發現不遠處的槐樹下站著個男人,男人悶在樹蔭里,低著頭,和她一樣在凝望河岸。看到有人,岑曦趕緊捂住嘴,努力平復下來。兜里發出嗡嗡聲,她揩了揩眼角的淚,接起電話。用平靜的語氣溝通完后,她打了輛車往學校趕去。
今天是周末,校園里空蕩蕩的。岑曦來到辦公室,里面除了同事還有對母子。母親衣著簡樸,面色焦急,而男孩待在角落一言不發。
跟同事簡單溝通后,岑曦知道婦人是想把孩子寄托到他們學校,但這個孩子有些特殊。
孩子叫朝陽,他的左臉有塊很大的胎記,從眉骨延伸到耳垂,顏色青紫。因為醒目的胎記,他在學校成了怪胎,被同學叫作“野人”“怪物”,更有些同學用惡劣的語言侮辱他。小孩的內心是很脆弱的,尤其是身體有缺陷的孩子,而他們往往有著強烈的自尊心。歧視和排斥令這個十歲的男孩崩潰,他感到絕望,也對學校產生深深的恐懼。
母親知道孩子在學校的遭遇,卻又無可奈何。她只是個賣豆腐的鄉下女人,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該如何拯救孩子。思來想去,她覺得轉學應該能解決問題。她告訴孩子,新學校里都是新同學,他們性格友好,一定會包容他的不同。于是朝陽開始一次次的轉學,他的確有過期待,可熟悉的外號和作弄徹底摧毀了他僅存的自信。
算上岑曦所在的縣二中,他已經轉了足足五次學。岑曦往角落看去,男孩把頭死死埋在帽兜里,還用衣服擋住左半邊臉,努力把自己藏匿進黑暗。他的眼神充滿緊張,不敢與人對視一眼。
難以想象那些同齡孩子說出怎樣侮辱人的話語,才會使他如此敏感和自卑。男孩的狀態,完完全全就像是陰溝里一株被人踩碎的草,絲毫沒有生氣。
老師們面露難色,他們聽說了男孩過往的經歷,擔心男孩的到來會導致班級氛圍出狀況。他們推來推去,紛紛表示班里學生已經夠數了。場面有些尷尬,婦人不知所措地站著,那個孩子依舊沉默。
“來我班吧。”岑曦看著角落的男孩,緩緩說道。
在前往班級的路上,男孩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衣角,輕聲說:“老師,不要讓我上臺介紹好不好?”岑曦沒有問為什么,她很清楚原因。
給他安排位置時,岑曦想了很久,決定安排他和最后排的男生做同桌。那個男生叫陳浩,之前偷過東西,大家都討厭他,沒人愿意坐他旁邊。岑曦隱約覺得,或許朝陽能和他成為朋友,她想試試。可朝陽拒絕了,他想一個人坐,倒不是覺得同桌有問題,只是想一個人。
朝陽新入學的幾天,岑曦給予了最大關注。這個孩子果真孤僻到了極致,有時一天都不開口。他安安靜靜地坐著,就像脫離了世界邊緣。岑曦并沒有發現身邊有同學排斥他,做出不友好的行為,可他仍舊表現得十分緊張,不知在擔心什么。
下班了,岑曦正打算往醫院趕,忽然發現朝陽坐在學校的長椅上獨自抹著眼淚。她趕忙詢問起緣由,這才得知朝陽上廁所的時候,走廊有個男生偷偷招呼朋友,一群人盯著他的臉看,邊笑邊議論。
岑曦眉頭微蹙,她能夠體會男孩當時的尷尬,雖然不是取外號等行為,但卻更加刺痛人的內心。她發覺男孩心底的黑色火山儼然已臨近爆發,那是由怯懦和無助所堆積起來的,前所未有的絕望。這種情緒竟然出現在一個孩子身上,她意識到此刻必須做些什么。
“朝陽。”
“老師帶你去一個地方。”
“那里很安靜,你會喜歡上的。”
岑曦帶他來到那處河畔,他們翻過欄桿,坐到冰涼的草甸上。
“岑老師,我是不是不該出生?”男孩望著遠處,臉上的淚還沒干,“我長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大家都討厭我。媽媽說相貌是老天爺給的,老天爺給我留下胎記,一定有他的道理。媽媽還說人的心靈和品質才是最珍貴的東西,相貌不重要。這些我都懂,我知道她只是在安慰我,她也很難過。”
“從小到大沒人喜歡我,我到哪里,大家就趕緊躲開。所以,我總是一個人待在家里畫畫,要是可以,我寧愿這樣待一輩子。”
“媽媽希望我上學,她覺得我能在這兒交到朋友,變得開心。我也想,可是我做不到,無論我多努力,大家還是那么討厭我。”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
男孩像打開話匣子,傾訴著多年的痛苦回憶。當聽到他曾經試圖用美工刀把臉上的胎記割下來,卻因為失血被送進急救室,岑曦的心驟然揪了起來。
講到后面,朝陽已經泣不成聲。岑曦沒有第一時間安慰他,因為她沒有想好真正能夠治愈男孩的話語,同樣的話他可能早已聽過無數遍。岑曦微微仰頭,盯著被夕陽浸染的半邊天,又掃了眼頂部金黃的芒草叢,許久后,才緩緩開口:“朝陽,我知道你在學校里過得不開心。你已經轉過很多次學了,肯定希望在我們班上能收獲友誼,交到朋友。你是這樣想的,對嗎?”
見男孩點頭,她接著說:“我可以向你保證,你一定能讓大家喜歡上你。這不僅僅要靠我,更要靠你自己。朝陽,你還小,對一些事可能理解得很簡單,你覺得大家不喜歡你是因為你臉上有胎記,其實不是的。那些人,你覺得討厭你的人,他們并沒有那樣的想法,他們只是不了解你,不知道你是個多善良的孩子。老師知道,你心里裝著比天上星星還多的善良,你會在大家都離開后把沒掃干凈的教室再掃一遍,你會守著窗戶很久只為了讓飛進教室的蝴蝶能再次飛出去,這些他們是不知道的。朝陽,你有沒有試著主動和同學們說話呢?你總是一個人坐在角落,擔心自己被笑話。事實上,如果你用心去感受,你會發現他們性格真的很好,他們也想和你做朋友,只是你從不和他們接觸。你還記得叫黃玲玲的女生嗎?你覺得她討厭你,所以不跟你一組,其實她只是害怕,她和你一樣內向,很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你可以試著和她聊聊天,她也喜歡畫畫,你們會有很多共同語言。”
“當別人對你有偏見時,不要憎恨他們,也不要憎恨自己。每個人都有偏見,拿我來說,我小時候一直以為狗都會咬人,所有的狗都是兇巴巴的,所以上次看到一條巴掌大的茶杯犬,我也嚇得不行。”聽到這句話,男孩笑了,他終于把臉露了出來。
“朝陽,我想一定有人告訴過你,胎記是上天的饋贈,是你獨特的勛章。這是愚蠢的話,沒人希望自己臉上多出這東西,但很不幸你遇見了,它給你的生活造成很多困擾。它就是塊狗皮膏藥,它能粘在你的臉上,卻不能粘在你的心上。”
“你不可能一直轉學,你要習慣,要適應。既然改變不了別人,那只能改變自己。那些先天的偏見,他們會如影隨形地環繞著你,隨著時間愈發強烈。你要證明,你只是臉上有胎記,你的心無比純粹。用你的善良消除他們的偏見,展示你的閃光點。”
“這是你唯一能做的。”
讓一個孩子理解這些實在困難,岑曦不指望男孩能快速走出陰影,只要他心里有那么個念頭就足夠了。朝陽沒有回答,他盯著遠處的槐樹若有所思。岑曦注意到樹下還站著那天的男人,熟悉的背影,仿佛和樹蔭融為一體。看來他就住在附近,和岑曦一樣鐘情于這里的景色。
第二天,朝陽把桌子搬到陳浩旁邊,陳浩吃驚了片刻,隨即感激地點點頭。見到這一幕,講臺上的岑曦長舒一口氣,她相信這是正確的選擇,無論對朝陽還是陳浩。兩人都存在“瑕疵”,或者說和大多數人不相同。與其他老師的深惡痛絕相比,岑曦認為這很正常。她的備課本上記著那句話,“沒有人規定一朵花必須長成向日葵或玫瑰”,學生也是人,他們只是犯了錯,他們只是不清楚如何擺脫困境,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應該被放棄。人是需要幫助的,尤其是同學們眼中的“怪胎”,岑曦明白,所以她選擇成為一名教師。
兩人熟絡的速度很快,他們開始結伴上學放學,興致勃勃地聊動畫片。更令人驚喜的是,朝陽展現了極強的美術天賦,他畫的畫連美術老師都贊不絕口。很多同學向他來“取經”,而朝陽也在交流中發生細微的改變。他不再刻意壓低嗓音,也不用衣角遮擋自己的臉。他甚至開始主動舉手回答問題,對于一個內向且自卑的孩子來說,這簡直不可思議。
岑曦默默關注著兩個孩子,她對兩人的改變感到欣慰。可好心情沒有維持太久,那冰冷的號碼又打來了。
坐在出租車里,岑曦的手緊緊攥住衣角。車子經過她最熟悉的河,只是她再沒心情打量。匆匆忙忙跑進病房,她看到護士正替母親擦拭床上的排泄物,而媽媽滿臉尷尬。
“讓我來吧。”
岑曦推開年輕的護士,開玩笑似的說:“媽,這么大人了,怎么還尿床?”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但看到殷紅的床單,聲音還是止不住地顫抖。
這句話從女兒口中說出,她自然不會生氣,內心恐懼也緩解了不少。媽媽嗔怪地白了她一眼,扶著床架艱難支起身子。
“沒耽誤你工作吧?學校沒事了?”
“沒事,我工作完成得可好了,領導都夸我呢。”她頓了頓,“我評上優秀教師了。”
“真的?”
“真的,你女兒可厲害。”
“那就好,那就好。”
“到時候給您叫過去頒獎,樂意不?”
“樂意,要能活到那時候,我拖著床也得去,就是待臺下看著也開心。”
“別瞎說,您好著呢,活到我退休都沒問題。”
“嗯,嗯。”
清理完污物,岑曦沒有馬上進來。她靠在醫院的瓷磚墻上,緊緊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她知道母親已經到了燈枯油竭的時候,她最愛的人,很快就要隨風遠去了。
過了一會兒,她擦干眼淚回到病房。媽媽看著眼眶泛紅卻勉強擠出笑容的閨女,心里什么都明白。她想安慰女兒,干癟的嘴唇翕動兩下又不知說些什么,于是似笑非笑地揚起嘴,視線飄向窗外的云朵。
岑曦請了半月的假,這些日子她都守在母親病床邊。母親肉眼可見地消瘦了,兩頰深深凹進去,每天都大把大把掉頭發。她幫母親擦拭身子時,母親盯著鏡子,問了她一個問題:“小曦,你說等人死了,到了下面,是個什么模樣?年輕時候,還是死的時候?”
“別老說死死的。”她又氣又惱,抽走母親手里的鏡子。
母親笑笑,眼神暖暖地說:“我怕看見你爸的時候,要這副模樣,他不得嚇一跳,以為我成乞丐了。別說他,就是以前的我看到自己現在模樣,肯定也認不出來。”
“想我爸了?”
老人把頭扭到一邊,過了好久才轉過來說:“嗯。”
“我爸估計不想你,你天天罵他,催他干家務。要真見面了,他肯定得說:‘怎么來這么快,我逍遙日子還沒過夠呢。你趕緊回去陪閨女,別來煩我。”
母女倆都笑了。
“媽,還記得我上三年級的時候,你讓我爸把碗洗了,我爸嫌累,帶我上河邊,兩個人在草地躺了一下午。回來的時候我們身上沾了鳥屎,還被您罵了,記得不?”
“記得啊,我還說你們真是親生父女,倆人出門都不帶眼睛。那么大塊鳥屎,快趕上半個拳頭了,你們硬是沒發現,要不是我提醒估計還蒙在鼓里呢。”
“真沒發現啊,我還納悶路上的人干嗎老盯著我倆看。”
她們聊了很久,像之前一樣,話題總會在某個瞬間戛然而止。她們習慣了,母女頭靠在一起,享受著最后的溫馨時光。病房窗戶有許多白垢,光暈透過玻璃,散落成斑駁的光屑。金黃色籠罩了床單,裹住了母親的腳。窗外很嘈雜,談話聲,汽笛聲,嬉鬧聲,大大小小傳入耳朵。任何一處地方的窗戶都能聽到的聲音,唯獨在病房里是如此安寧,如此美好,讓人渴望時間永遠停留在此刻。
夜晚的醫院多了份沉重,母親因為病痛發出的呻吟令岑曦坐立難安。她真的很想做些什么來緩解母親的痛苦,可她無能為力。她只能攥緊母親的手,用力把手指合攏在一起,讓母親知道女兒還陪在她身邊。
這些日子,母親每晚都疼得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她的精神快要崩潰了,人憔悴到了極點。但她沒有喪失生的念頭,對她來說,能多活一天,她就能多看看自己的寶貝女兒。哪怕已經說不出話,只要視線里有女兒,她就會笑。
母親舍不得她。
岑曦和母親講以前的事,講父親的事。只有談起這些,母親蒼白的臉上才會多出一絲血色。
她說著那個男人脾氣有多好,永遠和顏悅色的,好像骨子里就不會生氣。鄰居家棚子翻了,砸到他們家車上,男人不先修自家車,反倒跑去幫鄰居搭棚子;除夕夜那天,因為忘了買蠟燭,男人便用之前做手工剩的東西做了簡易蠟燭插到冬瓜上,結果蠟燭不小心點到大地紅,把院子炸了個稀碎;還有她七歲那年,男人瞞著老婆,從七十里外的鄉下姥姥那里帶了兩只貓給她當生日禮物,父女倆齊心協力,動用全部口才,這才勉強說服母親把貓留下……
這是個很傻又從不為自己著想的男人,也是她們的摯愛。
母親沉沉睡去了,面色難得的安詳。岑曦小心翼翼拉好被子,關上燈,坐到月色掩映的窗邊。
外面安靜極了,只有走廊偶爾會傳來腳步聲。岑曦拿起桌子上的玻璃相框直直地打量,這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她特意從家里帶來的。
相片上的父親笑得開心,他有酒窩,岑曦也有。他總是說自己沒什么優點,唯一驕傲的就是把酒窩遺傳給女兒,使女兒的顏值提升了好幾倍。
她放下玻璃相框,又拿起桌上散亂的照片。里面大部分拍的是她小時候,一家三口同框的畫面寥寥無幾,不是少了母親,就是少了父親,她倒是都在。
岑曦抽出一張相片,上面時間顯示是2007年8月3日。那天是她的生日,她記得很清楚。吃完午飯后,父親突然對她說:“閨女,想不想出去玩?”
“去游樂場嗎?”
“是個比游樂場有意思的地方,可美啦。”
她沒想到父親口中有意思的地方居然只是一條河,她站在上頭來回打量,終于確定自己沒看錯,的確是條普通的河,遠處有棵開了花的槐樹。
她擺出被欺騙的表情說:“啥呀,你騙我,這有什么好看的。”
“這里風景不好嗎?”父親笑瞇瞇地問。
“不好,難看死了。”
“你覺得哪里好看?”
“游樂園,動物園也行。”
“下次帶你去。”
“現在!就現在!”
父親知道女兒鬧脾氣,也沒太在意,他踩著斜坡,緩緩來到坡底。他向女兒招手,示意跟上他,可女兒還委屈著,怎么也不肯下來。
“下來吧,下頭可涼快啦。”
“不下。”
“下來。”
“不下!”
父親于是故意在河邊蹲下身子,背對著女兒。她見父親蹲著不知做些什么,神秘兮兮的,又見那水里影影綽綽,把天映得澄澈,心里那股委屈漸漸淡了下去。她順著父親剛剛踩出的腳印,一步步往下走。
她剛準備過去,就看見父親扭過頭來,一副“你上當了”的表情。她頓時有了脾氣,嘴立馬噘上去,模樣滑稽極了。
“剛剛不還挺開心,怎么一看到爸爸就不開心?”
“你是騙子。”
“我怎么騙你啦?”
“這里根本不好玩。”話雖這么說,她眼光立馬被搖晃的芒草叢吸引了過去。芒草稈比她還高上一截,她踮起腳才能夠到芒尖。
“這是我的‘秘密基地,爸爸每個月都來的。”
“怎么不帶我來?”
“你這不是來了?”
她不知道說什么,抓著草跑到水邊。
她學著父親,用手指輕輕在水面畫圈。水很清澈,而且不深,一眼能望到底部。她看見石頭上長滿綠油油的苔蘚,還有透明的小魚穿梭其間。
“當初我一個人從老家來到城里,想在這里闖出名堂。可城里的生活很難,我掙不到錢,生病了都不敢去醫院。那一陣子我經常哭,看到拉面店都哭,因為想吃又吃不起。后來,爸爸找到了這片地方,這里的水和老家那兒一樣清,這里的空氣也是甜的。我開始常來,心情好來,遇到煩心事也來,因為待在這安心,可以好好思考自己以后的路。有的時候我甚至能躺上一天,什么也不做,就光躺著曬太陽。它陪了我很久,算一算,起碼有十五年了。”
“日子過得真快啊。”
聽完父親的感慨,她傻傻地笑了,也不知道為什么。八月的風經過河面,燥熱被吸去不少,吹在身上暖暖的。她忽然覺得有些困意,于是調整好姿勢躺到父親懷里,很快睡去了。父女倆倚靠著盛夏的芒草叢,十余年時光倏忽游走。
她或許真的離不開那條河了,河水把太多東西系在一起,把情感和溫柔化作河面泛起的泡泡。她摩挲著相片,陷入回憶中,相片只記載了父親生命的片段,自從火災發生后,父親再也沒有拍過一張照片。
每到春節前夕,她都會跟父母到鄉下老家住上個把月,算是慣例。可那次出了意外,明明是寒冬臘月,鄰居堆在院里的竹子莫名燃了火,頃刻間燒到她們家。當時她正靠著暖爐睡大覺,絲毫沒有察覺襲入屋內的濃煙。等到父母從親戚家匆匆趕回,擺在他們面前的是滔天火浪。
村子地處偏隅,還靠近山坳,消防車遲遲沒有來。父親推開阻攔的村民,毫不猶豫地沖進屋子,將已經昏厥的她救了出來。她沒事,可父親被燒傷了臉。
揭開紗布的那一刻,她幾乎窒息。她難以想象面前的人是父親,父親的臉上布滿疤痕,就像是腐爛的墻皮一樣。岑曦看著那張陌生的臉,淚水止不住地涌出。
日子還是要繼續,因為毀容,父親遭受了很多非議,她甚至聽到父親原來的朋友用侮辱性的詞形容父親。她生氣卻又無可奈何,因為父親總會攔住她,然后微笑著搖搖頭,像之前一樣。
家人都在,一切會好起來的,岑曦這樣想著。父親還是那么溫柔愛笑,可她發現有些事情已悄然改變,她變得不再依賴父親,也不再去河邊。她和父親之間像隔了一層膜,而這層膜是由她創造的。
半年后,學校召開一場特殊的家長會。除了家長,所有的學生也要求到齊。
岑曦正和朋友聊著天,同時在校門口等待母親。那天下大雨,校門口很擁擠,全是穿雨衣的家長。岑曦遠遠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趕忙迎上去。
她的步伐突然停住:“爸,你怎么來了?”
“你媽有事來不了了,讓我過來開家長會。”
“這——”
“怎么了?”
“爸,老師說家長不來也可以,沒關系的,你先回去吧,要開很久的。”
“我不忙,閑著也是閑著。”
“你先回家吧,很多家長都沒來。”
“來都來了,我還想看看在老師眼里,我的寶貝女兒有多優秀呢。”他開玩笑似的說。
“回去吧。”她重復著。
“怎么了?你不是考得挺好?”
“就是覺得耽誤時間,沒意義。”
父親沒有理會,拍了拍她的頭,轉身往教學樓走去。
“爸,”她竟然發出哭腔,“你的臉這樣,同學看見會笑話我的,你別去。”
父親停住腳步,雨聲似乎突然停滯了。
“嗯,好,那我不去了,你跟老師說一聲,我先回去。今天雨大,走路記得當心啊。”他的聲音不緊不慢,但她還是聽出一絲手足無措。叮囑完女兒后,他裹緊雨衣,重新走進茫茫的黑夜,仿佛沒出現過。
岑曦望著父親離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那叫作內疚。她轉身回班里,根本想不到她已經見了父親最后一面。
因為車禍,父親死在了那個雨夜。
她傷心欲絕,如果不是她的任性,父親根本不會出事。雨會停,天會亮,一切都好好的。她再也沒有機會向父親道歉了,負罪感折磨著她,如影隨形,隨著季節流轉愈發強烈。那天的雨在她心底一直下著,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下雪了,窗戶上凝了薄薄一層冰。母親開始陷入昏迷,有時一天只清醒三個小時。
一天晚上,她突然清醒過來,那股神氣又回到了從前。母親捏了捏女兒的臉,眼睛瞇成月牙:“丫頭,照顧好自己。”她的聲音比雪花還輕。
“嗯。”
母親走了,走在2020年的冬天,還有一個月就是除夕。離開醫院,岑曦頭靠著車窗,淚水止不住地溢出。玻璃冷得發抖,刺入肌膚,提醒她在這世上再沒親人了。她沒有回家,中途下了車。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發絲很快沾滿雪屑。街兩邊的路燈都關著,底下昏暗一片,踩在雪上的聲音尤其矚目。
她發現樹下那個人還在,依舊望著前方的河。他注意到岑曦的視線,扭過頭來,兩人遠遠對視。那邊同樣沒有路燈,岑曦看不清他的臉,只有黑黢黢的樹影。過了很久,男人轉身往遠處走去。
他往路的盡頭走去了,那也是岑曦來的方向。他的步伐很慢,一步一頓,就像身邊跟著個蹦蹦跳跳的孩子,而他耐心地守在孩子身旁。他融入了黑夜,融入那連綿的駁雜的黑。
河面有星星點點的白光浮動,不知是光還是雪。水流聲清寂,宛若另一個世界傳來,滴進她心坎里。她站了很久。
半個月后,學校舉行新年慶典。岑曦坐在前排,舉著手機認真拍攝,臉上盈滿笑意。臺上表演的正是她帶的三班,每個學生臉上都貼著一副臉譜,顏色各異,花紋各異,甚至還有卡通人物。最前面的同學表演了變臉,雖然不是很嫻熟,但也迎來觀眾一片叫好。
表演結束的學生們在舞臺后興奮地交談,畢竟集體活動實在拉進友誼,也是消除隔閡的最好辦法。作為想出節目并畫了大部分臉譜的人,朝陽被大家圍在中間,儼然成了“團寵”。表演變臉的人也是他,他訴說著自己剛剛差點失誤,慶幸地拍拍胸脯,大家哈哈大笑。
岑曦很欣慰,朝陽有了朋友,真正融入集體。他的笑容如此純粹,早已淡忘胎記所帶來的陰影。
真好,岑曦看著會堂里閃爍的燈火,心里輕松很多。
典禮結束才下午三點,外頭陽光正濃。岑曦背上包,打算到學校對面的咖啡店買杯咖啡。等紅燈的時候,她發現旁邊有個熟悉的身影。
“陳浩?”
“嗯?岑老師?”
“怎么還不回家?”
“剛打完球,這就回去。”
兩人并肩等待綠燈亮起,這時,陳浩手里的籃球忽然掉到地上,并直直往前方滾去,他下意識地追趕,想把球接住。只一瞬間,岑曦看見左邊有輛飛速駛來的公交車,司機正猛打汽笛。
她來不及提醒,伸手去抓男孩的書包。陳浩力氣比想象的大,她把陳浩拽過來,自己卻因為慣性往前方倒去。她竭力保持平衡,汽笛聲已然近在咫尺。
岑曦緩緩睜開眼睛,呼吸前所未有的急促。她差點就要被車碾死了,那一刻,有人從身后把她拉了回去。
她扭過頭,可身后空空如也,只有附近店鋪的老板不明所以地往這打量。
“陳浩,剛剛誰拽的我?”
“沒人啊,我沒看見。”
她踉踉蹌蹌地起身,來回環顧四周,行人和建筑如影子般變成線條。她身邊除了陳浩沒有一個人,剛剛是,現在也是。
周圍只有偌大的陽光,灑滿了無數磚塊。冥冥之中她感覺,有什么東西在她轉身片刻驀地消失了,像清晨拉開窗簾,那破碎中湮滅的灰塵一樣。
岑曦跑到河邊,筋疲力盡地跪倒在地,大口喘著粗氣。來不及休息,她用力擦擦眼睛,往遠處看去。
樹下空無一人。
她坐在陰影里,視線早已模糊。
“爸。”
“我好想你。”
“對不起,對不起……”
九歲那年,她和父親到街上散步,天上沒有星星,行人寥寥無幾。父女倆一個走在路沿上頭,一個走在路沿下頭。她在路燈的黃暈里,父親在行道樹的陰影里,倆人只隔著半米。她一步一頓,每步都踩在方格里,生怕出了格子,父親跟在后面饒有興致地看著。
“為什么不走下頭?”她停下腳步,仰頭問父親。
“因為——”男人沒想好答案,他思考著,視線飄向遠處絢爛的城市夜景。那份璀璨映照在他眸子里,似乎是過去歲月里的一幕。他想了很久,看看濃重的夜色,又看看女兒的臉龐,最后一笑:“我是個超人,超人怕被人發現身份,所以他做個報社記者。我和他一樣,他保護地球,我保護你。以后你會慢慢長大,成為大姑娘,學到很多東西,見識到很多有趣的事。這個過程中爸爸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哪怕有一天你看不見我了。”
“有光的地方自己走,到了沒光的地方,想著里頭有爸爸,那就不害怕了。”
“我會一直在的。”
作者簡介
金松鼠,本名金俊杰,2001年生,浙江溫州人,海南省三亞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在讀。作品見于《椰城》《光芒》《小小說月刊》《中國鐵路文藝》《讀者》,曾獲第九屆全國大學生“野草文學獎”。
責任編輯 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