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許是我最難寫的一篇文字,倒不是因為文字表達上有什么困難,而是礙于自己猥瑣的內心和羞于示人的卑微。
養母去世多年,我一直將她的故事塵封在鄉下那間老屋里,從未觸碰過。這些年,我在恣意書寫故鄉情結和故鄉的前世今生時,從沒有只言片語提及養母。如今,我不能再讓養母的故事捂在鄉下那間陳舊的老屋里,默默地風干,默默地消失。
——題記
我在一次工作失意之后,忽然想起鄉下那間陳舊的老屋和孤獨的養母,想起曾經為之動容的母愛。在一個春寒料峭之日,我獨自回到鄉下那間久違的老屋。
當我突然出現在老屋門口時,養母很是意外,竟怔住了好一陣才掩飾不住激動地說:“你回來啦!”說完,手忙腳亂地生火燒水,把那條變了顏色的洗臉毛巾搓了又搓、洗了又洗,直到她認為干凈了才重新打一盆熱水讓我洗臉。在我洗臉時,養母又忙著從土罐子里摸出三個土雞蛋給我煎荷包蛋。
看到養母一刻不停地為我忙碌,還十分開心歡喜的樣子。我既感到高興,又感到酸楚。我回來看養母本是天經地義、人之常情,但卻讓養母大喜過望。而養母含辛茹苦供養出來的兒子卻在燈紅酒綠的城市生活里將她忘得一干二凈,只是在人生失意時才想起留在老屋里的養母,才想起去養母那里尋找心靈的安撫。我忽然感到自己十分的猥瑣卑微!
這些年來,我自以為自己是城里人,并以城里人的眼光高高在上俯視鄉下老屋里養母的這些年,我把養母給傷害了,我無情地撕毀了兒時與養母血濃于水、相依為命的母子親情。而今,養母明顯地與我生分了,明顯地只敢疼我愛我卻不敢親近我,真的就像福樓拜筆下的那位母親一樣隔著玻璃看別人坐在自己屋里吃飯卻不敢進去。養母給我添飯時,居然伸出兩只手,一只手護著衣袖一只手接我的碗。我十分清楚這是老家人對待家里最珍貴的客人才有的動作,我在養母眼里也成了她尊重的客人!
此時此刻,我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覺得兩眼澀澀地流不出淚來。是什么把我和養母隔離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讓我們如此生分、如此拘禮?那曾經的苦難和生死相依的母子親情哪里去了?
在我剛滿3歲那年,大姐只有5歲,我的生母因難產離世。父親長年累月在外做木活掙錢養家糊口,為了照顧我和大姐,生母去世不到三個月,在別人的撮合下,養母來到我家。父親每年年初出門,年底才回家,一年下來只有幾天時間能看到父親,我和大姐只能與養母朝夕相處。
養母到我們家后不到三年,一場意外的火災將我們居住的村子燒得精光。面對一片廢墟和兩個只管要吃要喝的孩子,養母第一次哭了,哭得很傷心。她在這里舉目無親、無依無靠。當天,有人勸養母趁早改嫁或者回娘家去,反正兩個孩子又不是她生的,交給當地政府一走了之。但善良的養母沒有這樣做,她知道她一走,我和大姐就無人照顧。她緊緊地將我和大姐摟在懷里,流著眼淚說:我不能丟下這兩個可憐的孩子,是死是活都在一起!
現在回想起來,養母當時作出那個決定多么不易,她非常清楚留下來將要面對怎樣的生活。
當時,按地方政府的安排,我們一家住到上屋院子的姑媽家。照常理講,姑媽是我們唯一的親人,政府的安排合情合理。但姑媽卻不大情愿,民政干部出面做工作,其他人也說:“人家(指養母)在這種情況下還帶著兩個孩子,就憑這一點,你也該招留人家……”姑媽終于答應將她家不足10平方米的牛棚借給我們住。
那年,我在養母艱難的支撐下讀完初中,并以優異的成績考入縣二中。那時,能考入縣二中的學生算是鳳毛麟角。這對養母來說是一件很高興的事。但家里實在是難以支撐我和大姐同時上學,在反復權衡后,養母在一個晚上對我和大姐說:你們倆只能有一個去上學,媽不好決定你們誰去上學,只能讓你們抓閹,誰抓到1號誰就去上學。說完,養母把兩個紙團放在手掌里伸到我面前,讓我先抓。特別害怕退學的我惶惶不安地伸手去拿了個紙團,打開一看,居然是1號!
養母隨手把另一個紙團扔進灶膛里,然后,愧疚地對大姐說:秀秀,媽對不起你,委屈你啦!說完,養母轉過身去抹了一把眼淚。養母知道,大姐的成績也不錯,如果讓大姐繼續讀下去,將來也會有出息。可是,家里實在無能為力。
養母雖然只有小學文化,但她非常明白,讀書是改變我命運的唯一出路。在我接到縣二中錄取通知書的那幾天,養母一直很高興,忙著四處借錢給我湊學費,還專門給我做了一套新衣服和新被套。
在送我去縣二中報名的那天,養母一大早就起床,還特意把那套一年四季都舍不得穿的蘭卡嘰衣服穿上,頭上包上一條新白帕子。為了省幾元錢的車費,養母硬是背著我上學用的木箱子和被條等日常生活用品步行20多公里路到縣城。養母本來就有哮喘病,一路上氣喘吁吁,卻一直不讓我背東西,說怕把我累壞了,影響讀書。到了學校,養母又忙著替我排隊交費辦入學手續。
看著養母被汗水浸透的后背,我心里掠過一絲蒼涼的感動。以后,每次讀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我都會想到養母汗水浸透的背影。我暗自發誓:一定要刻苦讀書,考上大學,將來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好好回報養母。
然而,當我踩著養母的雙肩走進繁華的都市,習慣于燈紅酒綠,習慣于席夢思、彩電、冰箱、空調等高檔享受之后,養母給我的那種厚如黃土的母愛,那種好好回報養母的初衷卻漸漸淡漠了,最初的感恩戴德被眼前的物質享受和異彩紛呈的都市生活淹沒了。我甚至開始羞于自己身上的幾分土氣和生我養我的那方故土,我開始嫌棄養母那一身粗藍咔嘰布對襟衣和一年四季不離頭的白帕子,開始以城里人的身份高高在上地審視鄉下老屋里土氣十足的養母……
一夜難眠,在無盡的懺悔和自責中,我決定接養母到城里和我們一起生活,讓她享受與兒孫在一起的天倫之樂,安度晚年。但出乎我意料,養母卻不答應,無論我怎樣勸她,養母始終都不答應。理由很簡單,她到城里不習慣,在鄉下過慣了,舒坦。一連幾天,我都沒能說服養母。
我實在不忍心讓養母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在老屋里(父親在養母65歲那年中風去世),便去找上屋院子的大姐商量把養母接過去一起生活,養母的一切費用由我承擔。大姐和姐夫都同意了,誰知,養母卻不同意。我不理解養母為什么會拒絕,難道是這些年我傷透了養母的心?
在我再三追問下,養母才十分愧疚地說:“那年讓你們姐弟倆選一個上學的事,是媽做了手腳,兩個紙團上都是寫的“1”,我讓你先拿紙團是想讓你去上學。你姐那么小就跟媽一起下地干農活。她讀書成績也不差,讓她讀下去可能也跟你一樣有出息,可你曉得,那時家里太窮,實在供不起你們倆讀書,只能選一個去上學。媽那時偏心,認為女大嫁人就是潑出去的水,兒大娶妻才是留下來的根,就在紙團上做了手腳,你們都不曉得那個事,但媽內心一直覺得對不住你姐。再說你姐18歲就出嫁,我連一件嫁妝都沒給她辦,我實在是辦不起呀,一個姑娘家就那么冷冷清清過去成了家,媽還有啥臉面去跟她?”
養母說到這里抹了一把淚,然后對我說:“我本來一直想跟你商量,湊點錢給你姐補辦一套嫁妝,我們不能讓她一輩子在人前抬不起頭,也不能讓人一輩子戳她娘家人的脊梁骨。可是,看到你一家在大城市生活,開銷那么大,我又不忍心給你加擔子,媽也沒這個能耐掙錢,只能在心里急。但你一定記住,今后日子寬松了,無論媽在不在,你都得以娘家人的身份給你姐補辦一套嫁妝。”
我聽了哽咽著說:“媽,您放心,這事我回去就辦。”
我見養母鐵了心要留在這老屋里度過她的晚年,也不再勉強她,只好順著她的心意,然后,我去跟大姐商量:媽這輩子太辛苦了,沒過一天好日子,她現在又不愿離開老屋,你和姐哥經常去看看她,多關心她的生活起居,村醫生那里我已打過招呼,媽有啥不舒服只管給她看病治療,錢不用擔心,媽想吃啥用啥你只管買回來,我按月把錢打到你卡上。我也盡量多安排時間回來陪陪媽。大姐和姐哥聽了說讓我放心,他們一定會照顧好養母。我給大姐留下一些錢就要回城里去。
離開村子時,我聽養母對鄉鄰們說:“我兒可有孝心哩,這次是專門回來接我去城里養老,可我不習慣城里的生活,還是鄉下自在。”我知道養母說這話的用意,是怕鄉鄰們誤解我沒把她接去跟我生活,讓我背個不孝之子的罵名。
養母一直送我到村外的一個山崗上,喘著粗氣的養母對我說:“回去把乖孫崽帶好啊!”我一邊應著一邊叫養母回去。養母站在山崗上一直目送著我。
轉過前面那道大彎,就要下山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去,只見養母一動不動地站在峭厲的山風中目送著我。此時,我看不清養母的臉,只能看見她佝僂著的瘦小身子踮著腳跟翹首遠望!養母身后山坡上那棵板栗樹雞爪般光禿禿的枝丫直插天空,顯得十分嶙峋和蒼老。不知怎的,突然間,我把養母看成了那棵孤零零而又十分蒼老的板栗樹,我的內心再次涌起一陣難受的酸楚,眼眶里一下子涌滿了淚水。
就這樣,養母一直留在鄉下的老屋里生活,直到她生命的終點。75歲的養母臨終前,躺在鄉下老屋的木床上,靜靜地望著門口,遺憾地對守在床前的大姐說:“我是看不到二娃子了,叫他不要忘了這里是他的根,讓他經常回來看看……”
接到養母病重的電話,我正在外省出差。當我馬不停蹄地趕回鄉下老家時,養母已經帶著遺憾走了。
我仁慈善良的養母,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人世,離開了她無限眷戀的老屋!但她厚如黃土的母愛和高貴的人格品質永遠照耀著我的生命旅程!
故 鄉
大凡離開故鄉又愛好寫作的人,尤其是專事寫作被稱之為作家的人,幾乎都在書寫自己的故鄉。如魯迅之于紹興,沈從文之于湘西,莫言之于高密,其筆下流出的文字無不與故鄉有關。美國作家威廉·福克納把故鄉比喻成一張郵票,聲稱那張郵票大小的故鄉值得他用一生去寫。故鄉,于我而言,就像一張多情的網,無論我走到哪里,都被這張網罩著,怎么走也走不出去。故鄉曾因太過貧窮,不太體面,讓我在外人面前甚覺難堪,很多時候提及故鄉,我便刻意避開這個話題,顧左右而言他,支吾其詞,羞于啟齒。但如今的故鄉已是另一番天地,另一番景象,回蕩在故鄉山嶺之間的那些民歌小調也不再憂傷,而是充滿洋洋喜氣,讓人振奮。
我雖然只在故鄉的土地上度過了不到二十個年頭,但我的思緒從未離開過故鄉,無論故鄉是貧瘠還是富饒,我內心深處對故鄉的那份深情與眷戀無以言表。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從國企到報社工作后,因為工作關系,經年累月在全國各地行走,足跡遍布大江南北,在國內100多家報刊和門戶網站發表大量的文學作品和新聞作品,但不少作品卻與故鄉有關。我在用文字盡情地書寫故鄉的前世今生,飽含深情地述說故鄉曾經的苦難和今天的幸福生活。
我的故鄉位于渝東南,與湖北利川接壤,因境內有一對酷似男女形體的天然石柱而得名。明末時期出過一位護國勤王的女將軍秦良玉,因戰功顯赫,被朝庭封為二品誥命夫人,崇禎皇帝御筆賜詩曰:“學就西川八陣圖,鴛鴦袖里握兵符。由來巾幗甘心受,何必將軍是丈夫。”歷史學家郭沫若在《詠秦良玉詩四首》中寫道:“石柱擎天一女豪,提兵絕域事征遼。”愛國將領馮玉祥也曾說道:“紀念花木蘭,要學秦良玉。”歷代修史,女性將領或名人都是被記載到列女傳里,唯有秦良玉是被單獨立傳記載到正史的巾幗英雄。故鄉有著悠久的歷史根脈和濃厚的文化積淀,常常讓我們這些在外的游子引以為豪。經典民歌《太陽出來喜洋洋》傳遍五湖四海,“石柱紅”辣椒紅滿天下,石柱黃連名聞遐邇,“云梯天街”享譽中外。我的故鄉,就像藏于大山深處的明珠瑰寶。
但是,我的故鄉曾經也是一個集“老、少、邊、窮、山”于一身的貧困縣,改土歸流前,俗稱“五溪蠻”,其習俗蠻不出境,成為一個表不上書、史少記載的神秘之地。1983年,經國務院批準成立石柱土家族自治縣,1986年,被國務院列為全國重點扶貧縣。截至2014年,全縣擁有總人口54.86萬,按照貧困標準線精準識別出貧困村85個、貧困戶15758戶、貧困人口54908人,農村貧困發生率高達12.7%。
貧窮,曾經像磐石般沉重地壓在故鄉幾十萬土、漢、苗族人民身上。當一場波瀾壯闊、震撼世界的脫貧攻堅戰在華夏大地上打響之后,五十多萬故鄉兒女在縣委、縣政府的率領下,在重重大山包圍中集體突圍,成功擺脫了千百年來像魔鬼一樣困擾著的貧窮,過上幸福美好的生活!
2019年4月15日,那是一個令故鄉人終生難忘的日子。那天,春風習習、陽光燦爛。習近平總書記來到我的故鄉石柱縣中益鄉。一棟棟褚黃色的農家小院,一條條嶄新的瀝青公路以及隨處可見的太陽能路燈出現在他面前。這個曾經被歷史遺忘在大山褶皺里的深度貧困鄉,如今到處是一派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景象,還成了遠近聞名的旅游打卡地。當習近平總書記在這里走村入戶查看村民們的實際生活狀況后,高興地說道:“看到大家不愁吃,不愁穿,教育、醫療、住房安全越來越有保障,我心里感到很托底。”
2020年秋末,我應故鄉的邀請專程回去了一趟。為了看到農村生活最真實的狀況,我拒絕了縣里和鄉鎮領導的陪同,帶著我的助手駕車翻山越嶺走訪了10個鄉鎮30多個村,親眼目睹了故鄉翻天覆地的變化,讓我驚嘆不已。直到今天,我看到的那一樁樁一件件讓人興奮不已的新鮮事兒依然歷歷在目。
那天,秋陽高照,群山巍峨雄渾。我和助手小楊駕車來到石柱縣沿溪鎮清明村境內海拔1200米的方斗山半山腰,看到一排嶄新的磚混結構樓房矗立在公路邊一塊平壩里,在秋日的陽光下耀眼生輝。
下車打聽,方知房屋的主人名叫張仁華,過去是遠近聞名的貧困戶,曾經窮得連飯都吃不飽、衣也穿不暖,多帥的一個小伙子連媳婦都娶不進來,只能下山做“倒插門”女婿。如今在當地政府的幫助下,不僅自己發展蜜蜂養殖業發家致富,還成了村民們的致富帶頭人。
曖融融的秋日里,陽光灑滿群山。身材高大、長相英俊的張仁華頭戴紗罩帽,在屋后樹林里等距離整齊排放的蜂箱間,來回巡查被他視若珍寶的500多箱蜜蜂。當他彎腰打開蜂箱蓋,看著金燦燦一片的蜜蜂,情不自禁地笑了。張仁華做夢也沒想到,養了二十多年的蜜蜂,以前零星散養,每年產出的幾十斤蜂蜜不是賤賣就是送人,一年下來賺不到幾個錢,如今在當地政府的幫助下,成規模養殖,這漫天飛舞的蜜蜂讓他一家人過上甜蜜、富裕的生活,不僅住上嶄新的磚混結構樓房,還跟城里人一樣,室內裝上了柜式、掛式空調,冰箱、彩電、電腦、熱水器、現代化組合廚具樣樣俱全。樓上樓下窗明幾凈,一塵不染。房前寬敞平坦的壩子里停著家里的小轎車和小貨車,這樣的生活條件不比城里人差!
張仁華為自己一家今天美好生活感到由衷的高興,感慨不已,逢人便說:“要不是黨和政府對我們的關懷和幫助,我們一家哪能住上這么好的房子,哪能有這么好的生活條件呀!”
離開張仁華家,我順道回到老家去看看。
我的老家很偏僻,曾經也很貧窮。因為貧窮,村子里有不少光棍兒。記得高家院子的高天龍一家,全是光棍兒。高天龍的兒子高富貴是我的童年伙伴,小名叫狗娃。高天龍給狗娃取名“高富貴”就是希望他長大以后大富大貴。狗娃母親在他12歲那年病逝,高天龍再沒續弦,一直打光棍兒。后來狗娃娶了妻、生了子,可媳婦在兒子不滿兩歲時就偷偷跑了。狗娃好不容易把孩子養大,可長大后的孩子依然娶不上媳婦,原因很簡單:家里太窮。
有多窮?高家三代人僅有一間不到30平方米、四面透風的低矮潮濕的土墻房,屋頂一半破瓦一半稻草,遇到下雨天,還得把床挪到不漏雨的地方。在這間土墻房里,除了煮飯用的土灶、水缸以及壇壇罐罐外,就只有兩張差不多擠在一起的簡易木床了。
如今回到故鄉,看到故鄉曾經荒涼的山坡到處是成片成片的樹林,一條寬闊的混凝土公路從樹林中穿過,直通場鎮。我知道,修通這條公路是鄉親們世世代代的夢想,在脫貧攻堅中,由當地黨委、政府和村民們共同努力,完成了這條長達五六公里的鄉村公路,讓鄉親們的夢想成真。
我把車停在一個叫大埡口的地方,沿著林中公路步行一公里多路到了村里。我欣慰地看到村里的人家全都用上了自來水,有的村民還在村里幾位養殖大戶的基地干活掙錢,實現了家門口就業,嶄新的磚混結構房屋一幢一幢掩映在綠樹叢里或竹林叢中,敞亮的混凝土入戶路伸到每家每戶,不少房前壩子里停著各式各樣的小汽車、皮卡車,村東頭的山頂上聳立著高高的信號塔。更讓我驚訝的是,狗娃和他的兒子都娶上了媳婦,蓋上了新房,還買了一輛客貨兩用面包車。一打聽,才知道父子倆幾年前在鎮、村干部的引導和幫助下辦起了水產養殖場,養的是烏魚和美蛙。鎮政府還從縣上請來專業養殖技術人員免費指導,并幫著搭建銷售平臺。僅四年工夫,父子倆養出來的烏魚和美蛙便在周邊幾個場鎮成了緊俏貨,狗娃的兒子整天開著那輛面包車在幾個場鎮來回送貨。
與我同年的狗娃,以前總是胡子拉碴、邋里邋遢的樣子,如今隨時都是衣著整潔、滿臉容光,跟換了個人似的,老遠見了我就親熱地打招呼,還直呼我的小名,再也不像以前見了我畏畏縮縮、連招呼都不敢打的樣子。
狗娃現在變了,住上了新房、坐上了小汽車、娶上了媳婦,還成了鄉鄰們眼里的老板,要么叫他“富貴”,要么叫他“高老板”,只有我們這些童年伙伴碰到一塊兒后,才叫他“狗娃”。我笑著說:你爸當初給你取高富貴這名沒取錯嘛,看你今天這樣子不是大富大貴了么!狗娃聽了伸手在頭頂上摸了摸,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還不是黨的政策好,政府幫得好。
如今,故鄉的風貌徹徹底底地變了,再也看不到兒時記憶中荒涼的山坡,破爛的草房,泥濘的山路,取而代之的是滿目翠綠的山林,鱗次櫛比的樓房,縱橫交錯的公路,那些遠去的生活細節只能在記憶中搜尋。我十分眷戀我的故鄉,常常夢里漫步在故鄉的山岡上、小河邊。夢醒之后才驀然發現,故鄉正如一張多情的網罩著我,無論走到哪里,我都走不出這張網。
離開故鄉那天,秋日的陽光灑滿連綿起伏的群山,陣陣輕風迎面撲來,仿佛在向我揮手致意。我忽然聽到山頂上有人在歌唱,聲音洪亮,歡快愉悅,那是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他唱的是故鄉那首傳遍全世界的著名民歌《太陽出來喜洋洋》:
只要我們啰喂
多勤快歐郎啰
不愁吃來啷啷扯咣扯
不愁穿歐郎啰
悠揚動聽的山歌伴隨陣陣輕風在群山中回蕩,讓我的心情久久難平。
【作者簡介】 秦拓夫,原名秦順福,土家族,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會會員。先后擔任國家級報刊編輯、主編等職。在《文藝報》《民族文學》 《紅巖》 《鴨綠江》《雪蓮》等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作品。出版紀實文集《新聞足跡》《尋找女人的世界》,長篇小說《遙遠的瑪魯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