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南

小寒，杭州。天空的白云被揉碎后，緩緩地落下來。

關于雪的記憶，一場久違的親切融化在我的心底，站在狹小的陽臺上，看著與腰等齊、風中有些微微顫抖的欄桿，不知道在這座城市中，是我扶著它，還是它支撐著我，又似乎是我們在黑夜中彼此慰藉。努力地眺望北方，視力愈發下降的我，心里明白，能見的不過百十米，卻情不自禁總想要望一望數千里外，那個記憶中關于黑土上生活的、黑土下長眠的地方。

記得在兩周前的冬至，我與朋友在一個街邊的溫州面館小聚。以往的日子里，總是要來一份韭菜雞蛋的北方水餃。那天，我被朋友推薦嘗試了一下南方的湯圓——名字為“吃土”的溫州小吃。此時的湯圓乖乖地躺在“土堆”里，它似乎不介意身上沾滿的泥土，猶如每每遇見的流浪貓，沒等你招呼，它就已經嗚嗚哇哇地沖了過來，并在合適的距離處順勢躺下，扭動著毛茸茸的身軀。“吃土”讓我想起，早年游蕩北京遇到的小吃“驢打滾”“豆面卷”。那些老少皆宜，既能果腹，又可飯后細品，怎么也吃不夠的甜品，一口咬下去，來不及擦拭嘴邊的“土”，眉毛之間已經開始互相攀比，口中、心里都充斥著香甜軟糯的慵懶，讓我這個北方的蒙古族漢子，沉溺在甜甜蜜蜜中。

恍惚間，臘月臨近，雖然距離農歷新年還有些日子，腦海中已然想起坐著綠皮火車從南向北一路搖晃到山海關，看見此時此刻的東北，如往常一樣，家家戶戶都忙乎起來，尤其像包豆包①這樣的重要活動。

小時候，奶奶總是能推開懶惰的冬日，掀起厚重的睡意。起大早遠行十幾公里的奶奶趕集買回來的黃米，開始隆重地出現在家里顯眼的位置上。首先，將這些黃米浸泡一天左右，讓每一顆米粒以原始的狀態和水親密接觸，似乎要一同喚醒沉睡的米粒們，迎接新年的到來；其次，浸泡過的黃米，要再經過奶奶使用兩個大盆反復交替淘洗數輪；最后，將黃米平鋪開晾干，猶如沙場點兵般排列。黃米此時的狀態，仿佛它們最后以顆粒的生命儀式面對一個老人的喜悅。

趁著黃米瀝干晾置的空余時間，豆包的另一個重要配料也要出現了。小豆，也被稱為紅小豆、赤豆，它們經過精挑細選后再被搓洗數次，然后齊刷刷地跳進一口大鍋里，聆聽著灶臺下噼里啪啦的燒柴聲。

從屋外煙筒徑直鉆出的一縷縷白煙，不知不覺中背著月亮，已經開始和伸著懶腰的白云約會了。東北漫長的冬季，有充足的時間讓鍋中的紅小豆煮得透徹。幾個小時下來，潮濕的木柴氣味被滿屋子的豆香排擠出去，奶奶藏起來的綿白糖，也將要見證鍋中爛醉如泥脫下外衣的紅小豆們。隨后，將它們盛在盆中，拿出清洗干凈的啤酒瓶，反復捶搗，紅小豆從田間的幼苗，到秋后碩果累累再到一個老人的手中，不僅僅記錄了黑土上一年的四季輪回，也完整地陳述出它默默無聞的一生。耳邊熟悉的新聞播報，腳下趴著的黃狗，隔著窗上的霜花映出屋外爬起來的太陽，沖開約會的白云，轉眼間，它們一個個又抱團豆餡兒般羅列在盆中。

攥好的豆餡兒，總是被奶奶藏起來，可是不管藏在哪兒，我總能想方設法地吃上幾口。

踮著腳丫，我用拇指撬開壓住豆餡兒的瓦盆和蓋簾，努力支起一個縫隙，另一只手快速地伸進去抓上一把。然后按捺住心中的激動，若無其事地逃離現場，每次都舍不得一口丟進嘴里，隔著夜都能回想起那份甜意，不免夾雜著自作聰明的竊喜。

翌日，濃霧剛剛擦亮天際，奶奶推著單輪車，沿著深冬白霜鋪滿的小路，前往村莊的另一頭，排隊磨米。曾經晾干的黃米，再次見到的時候已經是黃黃的粉末狀態，難以辨別它曾經的要強。關于制作豆包，最考驗功夫的一道程序便是和面，水的多少，面和的程度，全憑奶奶那一雙手掌握著。和好的面隨后要進行火炕醒發，每隔幾個小時，就要用手揉捏幾遍，直到黃米面發好為止。

黃米面與豆餡兒的相見，是這兩個田間極為平凡的農作物要開始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廚房的水汽消散后，一鍋金燦燦的黏豆包，瞬間推開從下面蒸簾鉆出來的熱氣，點亮整個煙霧繚繞的廚房。那一刻，我恨不得想要爬進鍋里，宣告這一切的主權。奶奶每次都要挑上幾個放在碗中，先打發我這個饞鬼。我抱著它們，等不及涼下來，就要往嘴里塞，每次都沒記性，都要被燙得齜牙咧嘴。

黃米蒸熟后的筋道與口腔開始拉扯糾纏，讓黃米的醇香得到充分釋放，曾經一團團頑固的豆餡兒早已經攤化在中間，豆香與米香各不服輸，爭執不停，碗中看熱鬧的綿白糖，不但不進行調停，似乎也要上去斗一斗，一起分個高下。它們的熱鬧充斥著我少不更事的童年，也飄蕩在我近而立的此時。

一團團金黃的小花，偏偏只選擇在冬季盛開，香氣濃烈地來回踱步，站在黝黑的土地上，看著上面日復一日的皚皚白雪。又是一年冬至，漸漸遠去的黏豆包，一排排地佇立在那里，如同低矮的土房，一種清淡的香氣連同那些褪色的炊煙，鑲嵌在房檐上。

回頭望，越來越窄的縣道，飄向了漫漫長夜，起了毛球的紅色斜格紋頭巾，粗呢卷邊的圍裙，還有二十年前傍晚的那輪明月，落在地上，惹了一身白雪……

作者簡介：劉加新，筆名顧文，男，蒙古族，1994年10月出生于吉林扶余，現居杭州。香港都會大學創意寫作文學碩士，詩歌作品散見《香港作家》、《百花》等刊，入選多種詩歌年選，曾獲香港“第十二屆大學文學獎”新詩組季軍（2023）、海峽鼓浪詩歌獎·年度創作提名獎（2022）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