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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國家化”中的邊緣

2023-07-13 18:28:02向偉
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 2023年4期

向偉

摘 要:本文是對以湘西為對象的區域社會史近作《制造邊緣性:10 - 19世紀的湘西》的述評。在爬疏了文本中以地方史細節脈絡化呈現該區域自宋至清所經歷的社會變遷歷程后,本文著重討論了書中涉及的,對應于明清時期“國家化”的制度事實在湘西這一具有多族群身份的邊陲社會落地,并且促進邊疆治理有效展開的相關內容。筆者認為,該書的主要貢獻在于為中國古代歷史中的區域社會“國家化”課題增添了湘西經驗。但是同時,該書作者在界定研究對象時受制于區域開發視域中的湘西,未能對民族學前輩們在論述湘西的區域特點時突出的“民族性”給予理解,也未對其中表露的“關系性”思想予以充分重視,故而未能真正跳出“國家化”課題中極易遭遇的“中心與邊緣”之思維的窠臼,來認知該區域的歷史主體,以及這一主體在歷史變遷進程所展現的能動與實踐。

關鍵詞:湘西研究;《制造邊緣性》;“國家化”;“中心與邊緣”

中圖分類號:C9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3)04 - 0014 - 15

一、湘西研究的新篇章

湘西,泛指湖南西部,又是新中國成立后建立的一個少數民族自治地區的簡稱。由于20世紀30年代活躍于國內文壇的湘西籍作家沈從文的故鄉寫作,湘西這個地理名詞在當時就已成為讀書人想象陶淵明式“桃花源”的索引。大約同一時期,讓湘西變成初創時期“中國化”的民族學重要研究主題的是“中研院”史語所凌純聲、芮逸夫兩位學者所做的《湘西苗族調查報告》,這項民族志被視作20世紀前半期中國民族學的代表性成果之一。 到了新中國成立后的50年代,在吸收大量民國時期社會科學家參與的國家應用社會科學的知識工程,即民族識別的研究工作中,也涌現了著名學者潘光旦寫作的《湘西北的“土家”與古代的巴人》這樣一份在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報告中屬于上乘的作品。這兩部實地研究成果直到今天還是漢語民族學界的經典文獻1。

近來,涉及湘西地域社會文化歷史主題的學術著作不斷推陳出新,《制造邊緣性:10 - 19世紀的湘西》就是其中的一本佳作2。這是湘籍學者謝曉輝在她的博士論文基礎上修改完成的歷史人類學作品,也是中國歷史學界的“華南學派”轉向西南民族地區的區域社會史書寫的一項重要成果。作者頗為自覺地提出將關于湘西的探討置于西南研究傳統的問題脈絡中來加以把握,這一意圖在《西南民族地區的歷史書寫與歷史——基于湘西地區的一點反思》一文中袒露無疑3。《反思》提出,目前漢語學界基于國家理論以及從民族情感出發的研究,發展出“開化說”與“殖民說”兩種書寫中國西南歷史的主流模式。“開化說”是將西南的具體民族地區置于中原中心與西南邊緣的框架下,論述單一的文明中心對于西南地區持續的壟斷性影響。但是西南較之于中原地域所代表的文化群體的豐富性,以及與之互動體現在經驗層次的多樣性,在“開化說”的視野中是難以得到充分表述的。“殖民說”則是視明清時期西南地區的開發與整合是出于帝國的拓殖偉業,凸顯了將明清王朝視作拓殖帝國的視野。作者認為“開化說”與“殖民說”之不同在于視西南邊緣社會的變遷是源于王朝國家文明中心的影響、還是帝國征服——這兩者的差別。但是從根本上看,兩種敘事框架都將西南的歷史放置于以中原為中心的國家主體敘述當中,歷史論述的主體與重點都是中原王朝。

與這些論述形成差異的是充分發掘西南地區多元性差異的敘述方式,謝曉輝著重回顧了近些年來學界流行的“攀附”、“逃離”、“挪用”等系列書寫嘗試。這些敘述方式的共性在于試圖從以中原王朝為中心的敘述框架中跳脫開,不約而同地將人,尤其是將過往以王朝國家為歷史書寫主體的研究中最被忽視的當地世居人群放在更趨核心的位置,為理解西南地區豐富多元的族群與文化提供了富有啟發的理想模式。她試著指出,這些西南書寫模式表明,處理傳統中國社會歷史經驗時的一個關鍵現實是,中國是一個有著悠久文字傳統與制度文明的政治實體,這意味著“國家”不僅僅是一套政治機器,同時也是一種文化理念與意識形態。在紛繁復雜的興衰周期中,中原王朝跟周邊族類/王權有著悠久而復雜的互動歷程。西南地區也從未真正隔絕過與其他文明的交流。所以結合以上兩方面考慮來看,在充分彰顯世居人群主體性的同時,將其放入具體的歷史空間,以關照與包括中原王朝在內的諸文明久遠而復雜的互動影響,成了書寫西南經驗新嘗試的指向。

要落實該目標,謝曉輝給出的方案是強調歷史過程的重要性,即在具體歷史展開的進程中理解西南民族地區與其當下社會的形成,進而探討中國大一統的推行與中國社會的整合問題。由此,她提出研究湘西地區是旨在“從歷史中重新發現湘西”。從這一課題轉換到本書,正如副標題所示,主要內容是對湘西地區自10世紀到19世紀間的長時段書寫,具體涵蓋了宋、元、明、清時期的地方社會變遷。

二、湘西歷史的脈絡化呈現

謝曉輝討論這一變遷線索的起點其實早在宋代之前,即今天包括湘西地區在內的“楚南土著”人群初見于正史的時期。參照譚其驤對湖南地區實現“華夏化”的長時段趨勢的論述,宋以前湘西社會變遷趨勢歸納為兩波浪潮。東漢至隋開國前,正史文獻中對當地土著的稱呼逐漸經歷了從“武陵蠻”到“盤瓠蠻”的轉變,作者將這一時段視為第一波1。正如王明珂對中國盤瓠神話的研究所表明的,南方土著接受這一神話表述的族源,實則是幫助他們確立在華夏系譜中的地位,于是東晉時期越來越多的盤瓠傳說,將武陵、五溪乃至長沙等具體地域的土著人群聯系起來,這是對于當地社會的初步整合。而這些人群“攀附”盤瓠子孫的身份,確定了一種跟華夏王朝特定的關系模式。第二波則是唐末以來,武陵山區的地方豪酋趁中原王朝控制乏力,爭相割據,奠定了此后湘西土司統治格局的基礎。鑄于五代時期的溪州銅柱,其上的銘文記錄了承認中原王朝正朔的馬楚政權與盤踞武陵山區腹地的溪州彭氏等土著集團所達成的政治盟約,這一記述轉化了中原中心的視野,體現了雙方的相互認知,見證了當地族群不斷調適與國家關系的嘗試2。此格局延續到了宋代初期,直到熙寧年間宋王朝“開邊南北江” (即位于今湖南西部與貴州東部的沅水兩岸),才受到沖擊3。一方面是因為宋朝需對諸“國”林立的西南方向保留緩沖地帶的地緣政治形勢有所考量,一方面又受制于版圖擴張時對武陵山區腹地土著勢力的顧忌,“開邊”的努力僅在于打通沅江水路,聯接更為偏遠的廣西。因此,臨近武陵山區的沅水南北兩路開始走上了完全不同的歷史發展軌跡,在涉及華夷觀念、朝貢體系、治邊策略的議題上均有差異。發展軌跡的分野也影響了此后對于湘西人群的客位認知,在被冠以諸種“蠻”稱的土著中間細化出諸如苗、瑤、僚、仡等不同稱呼4。地域的伸縮漂移與人群構成的分化組合等多方面因素疊加,作者就是由此將湘西作為古代中國歷史中一處“含混的邊緣”區域勾畫了出來。

繼宋而立的元、明兩朝,被學界公認為是湘西走向“內地”的關鍵一環。作者將這一時段王朝在湘西擴張所借助的土司制度以及建立衛所、修筑邊墻的系列措施作為具體化歷史進程的線索,進而反思王朝擴張的主體與相應的歷史內容。元朝的鐵騎征服西南,同時也開創了當地族群與內地關聯的新格局:詔諭西南諸蠻酋長,任命其為地方世襲長官,正式確立了與內地行政體系區分開來的土司制度。元朝在接近戰略要沖的湘西冊封原來的地方權威為土司,并且在加強對西南的控制、開辟途徑湘西地區的官道事宜上與他們積極合作5。這一趨勢延續至明初,中央王朝對于地方社會的滲透并且逐步浸入基層。一是在這一時期出現了更多地方勢力主動向王朝效忠,以期獲得王朝對其地方統治權的認可,成為土司。二是中央王朝也開始嘗試向湘西內部地區直接開拓,并對盤踞在此的土酋勢力加以牽制,采取的主要方式是設置衛所;三是明王朝一度深入湘西腹地編定里甲,這就使得湘西地區處于土司、衛所與州縣三種不同體系之下1。這三種體系并未維系湘西的穩定,首先是由于衛所帶來大量移民屯墾,與里甲制度形成惡性競爭,使其編戶驟減。此后在明中葉,衛所制度松弛,軍戶大量逃亡,湘西土司逐漸被委以維持腹地“苗疆”穩定的重任。但在作者看來,這些大小土司卻是利用了參與“平定苗亂”的機會,與王朝討價還價,以期維系自身實力2。與以往看法不同,作者還指出以修筑堡哨、邊墻為基礎形成的軍事設施也是明中葉以來“平定苗亂”、寧靖當地的善后措施,這套體系同時兼有“戍”“屯”功能,任用大量土著充當官兵,也就促成了土司(通過“擔承”之責)與這套“軍政”體系的結合。當明萬歷年間,諸多以苗防為目的修筑的堡哨被擴建連結成為一道邊墻時,土司所轄的土民、熟苗以及降苗得以被重新安置或組織到邊墻系統當中,而被驅趕到邊墻外的那些土著人群則是無權參與分享“苗疆”開發成果的機會,遂成為“生苗”3。

若是要深入考察這個時期的湘西社會內部,作者認為,聚焦湘西北土著人群中的土司與王朝權威的關系格局是有助于了解這一段社會變遷的內容。而且通過作者的論述可見,土司在追求對于不同正統性進行表達的同時,也在積極建構自身成為地域中心的權威位置。當明王朝力量進入湘西后,常常利用對土司名號的掌控,對土著首領的挑選與繼承施加影響,這些土著首領“適應”了土司制度后,則會爭相改用漢名4,在掌握漢字文書體系爭取正統性承認的同時,又借助土司間的家族聯姻,鞏固政治聯盟,乃至越出屬地擴展勢力5。隨著明中葉衛所制度在湘西的頹敗,土司被委以防苗重任,開始以王朝名義在“苗疆”擴張。與此同時,這些土著大酋越來越主動地介入王朝體系,通過“獻木”與“從征”等方式,與王朝緊密地互動。這一趨勢也引起了土司社會內部的變化。大量文獻記錄顯示,土司與內地文人的交往頻繁,甚至有漢人進入土司衙役任職,協助改革土司轄地內的宗教文化制度6。土司在追求正統性的實踐中與來自王朝一方的影響積極互動,逐漸促使土司社會的權力結構與禮儀秩序展現出“華夏化”特點7。

對于湘西北土司勢力直接管轄的土著族群,其深刻的變化要到開辟“苗疆”、建立參照內地州縣行政官僚體系的清初時期。而清代也是大一統秩序推廣至整個湘西地區的關鍵階段,因為在湘西北土著,亦就是“永順府屬四縣之土民及乾州四里、鳳凰五里之土民”改土歸流的同時,邊墻以外“歷無統屬”的苗區人群也進入了王朝的管理體系當中8。但不同于湘西北原土司轄區的地方基層體系交接,基本上是以舊制“旗”為單位劃入新設置的圖甲制的方式完成的——這在一定程度地保留了基層組織頭目的延續性,新辟“苗疆”是通過任命、扶植土著或移民,甚至新設基層土官,來建立與郡縣體系相符的地方基層組織架構,讓他們成為苗區社會實際的掌權者。同時依靠他們,強化對于土、苗、客/民群體不同身份的戶籍管理,以及稅賦徭役的征派。可見,苗區的秩序是建立在“人丁”而非“事產”的基礎上,它實現了“苗疆”土著人群與王朝編戶體系的結合,同時又保留了他們有別于華夏的族群身份1。相應地,中央王朝在湘西南的苗區推行禮法秩序的進程亦不同于湘西北。當改土歸流之后,與內地一致的法律在湘西北土司區推行的時候,苗區主要還是依據“苗例”因俗而治,這種雙軌制度進一步在王朝的法律體系中確保了苗人身份的特殊性2。直到1795年乾嘉苗民起義爆發重創清王朝在“苗疆”的統治,此后政府調整了統治策略,建立了以重新分配苗區土地為基礎的“屯政”。經過“屯政”,苗人與國家的關系得到了結構性的調整。這種調整也表現在禮儀秩序當中,最生動的例子是湘西苗人敬畏的“白帝天王三兄弟”這一地方信仰與王朝權威相結合,得到了正式敕封。這是湘西“苗疆”在“法”的層次上整合進入統一王朝秩序的顯著象征3。

于是作者具體地考察了天王信仰在湘西地區歷史記述中經歷的變遷軌跡,進一步勾勒出明清時期湘西苗區作為文化認同的邊緣逐步整合進華夏正統歷程的細節。她以在天王信仰系統中占據中心位置的鴉溪天王廟的禮儀活動作為入手點,結合田野經歷梳理白帝天王諸種版本的基本結構與表述流變,逐個分析天王故事流傳的地域與敘述者的身份關聯,大致展示出天王信仰起源于湘西本土信仰與外來文化的結合,然后經由內地移民土著化過程成為地方性權威的表達,最后到清代被敕封為地方性神祗后成為隱喻湘西地方權力格局與族群關系的象征4。特別是19世紀“苗疆中額”、地方大興教化、促使湘西土著宗族化趨勢的加快,成了在王朝禮儀正統與地方社會既有傳統的互動間重新表述這一信仰的幕后動力5。通過對這一社會史個案細節的豐富繪制,作者給讀者展示了國家與地方之間的大小傳統在湘西歷史建構進程中精妙的互動演繹。

就如歷史學家陳春聲在給收錄這部作品的“歷史·田野書系”作的總序中所提倡的 “走向歷史現場”:通過對大量的地方文獻、民間文書和口述資料的收集、整理及利用,來把握區域社會發展的脈絡,進而深化傳統中國社會經濟的區域研究6。謝曉輝在敘述10至19世紀的湘西歷史時,正是在參照宋元明清的傳世文獻基礎上,大量地借助方志、文人筆記等地方文獻,以及文物銘文、碑刻、族譜,乃至現代學者經社會調查采集到的傳說故事等形式的民間文獻,從中提煉文字信息,作為她具體化與脈絡化湘西這一區域對象歷史進程的主要媒介。無論是在進入地方歷史的開篇部分對于武陵山區土著“攀附”盤瓠神話,以及溪州土酋與馬楚政權訂立條約的銘文體現出唐宋之際湘西地方勢力與中原王朝權力格局演變的回溯,還是臨近文本尾聲就由明入清后同步于“苗疆”開發的天王信仰產生與民間權威變遷之關聯性的論述,都建立在作者對于如墓志銘、德政碑、土司志、“苗疆”志、民間文學調查、社會歷史調查等不同類型文獻的分析工作之上。而且長期以來,這些資料被視作是對湘西州內不同聚居民族傳統習俗的佐證,被分類歸并且標簽為土家族、苗族的民族史料來加以存儲的。謝曉輝的長時段敘述則是跳脫出民族分類的束縛,根據勾勒湘西社會變遷過程的各章節敘述焦點的變化,廣泛地使用這些材料,實際上是帶領讀者在不同的歷史場景間進行切換,來感知湘西歷史進程的復雜性。

三、地方社會“國家化”的基礎

研究者深入歷史場景當中開展工作,既要有對影響歷史變遷的偶發性事件的梳理,又要能夠對于某些制度性因素所起的常量作用做出結構性的分析。就這一點而言,志在解釋湘西作為一個區域社會與王朝進行互動的歷史過程的謝曉輝聚焦于地權與賦役等制度因素作出結構性描繪,嘗試以此探究歷史變遷下湘西不同階段的社會關系如何生成與演化的努力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在制度史的關切中,編戶齊民是古代王朝國家對于差異化人群實現統一社會控制的重要方式,它依靠諸如地權分配與戶籍管理的具體方式實現,在邊疆治理中也概莫能外。如今在湘西山野間可見的南方長城,是明代萬歷年間在此修筑的邊墻遺跡。民國時期的民族學者認為這道遺跡還可作為區分湘西苗漢族群邊界的地上標識,并且與民國繼承自清代的湘西屯田區域范圍大體一致。謝曉輝論述湘西歷史時,則是通過對于明代的哨堡邊墻體系及清代屯政制度的前后討論,揭示了在不同物質遺存背后指涉戶籍與地權因素的制度性事實。

在歷史經驗的表層,明代哨堡邊墻體系的落成,首先是王朝治理湘西邊陲,反復調適的結果。明朝建立后,其軍事行動的重心一度是取道黔中,統一西南。明初,憑借軍事力量,中央王朝在湘西地區積極地開疆拓土,此時的湘西可能相較于云貴所代表的西南,亦不被當然地視作華夏邊緣。所以才有后來深入沅水北岸山區的羊峰衛與崇山衛兩處衛所的設置,標志著中央王朝改變了以往的羈縻思路,第一次將直接統治的力量擴張至“苗疆”腹地;同時在國家軍事力量強勢介入的背景下,地方官員也積極地“入洞招撫,化導苗夷”,其中的一個結果是明朝初期象征王朝統治版圖擴張的地方州縣所轄里甲數量達到峰值。但這并未意味著明王朝在行政、軍事或意識形態上建成了對于湘西長期有效的治理機制,于是隨著明朝國力的變化,以及戰略重心的北移,很快里甲與衛所都難以持續,不得不遭遇收縮或裁撤的命運。以永保土司為代表的湘西土著力量再次被重用,而且大量的土著人群也被招募編入衛所當中,充當地方的治安防御力量。自此,土司、衛所及里甲制度所代表的國家行政體系成了明代開發與治理湘西的三角,湘西土著就被編入這三套互不隸屬的制度當中。但是這三角的勢力卻未能在開發湘西的過程中給當地社會帶來穩定,而是相互掣肘——衛所與里甲依次吞占土地和人口,土司更是趁機擴張——滋生了“逆苗”這第四方勢力,成了湘西在明代長期難以安寧的內部因素。隨著衛所廢弛,募兵制代替了世兵制,湘西土著大量充當衛所屯軍,他們與土司一唱一和,致使“苗亂”頻繁。此后設立哨堡是明王朝平定苗亂的善后措施,它是在湘西“苗疆”重新建立王朝統治基礎的嘗試,通過調整在傳統社會中供人安身立命的重要資源土地的分配來實現;以至于到后來,隨著由哨堡劃出的土地開發界線“合縱連橫”,形成了一道邊墻,規定邊墻內外不同人群是否享有開發土地權益的資格,進而在族群政治的語境中派生出民、苗等不同的身份標簽。就效果而言,終明一代,中央都未有在湘西這一邊陲建立起長效的治理,但是邊墻作為記號(sign)1,提示著王朝力量不斷調整社會空間劃分的制度影響了此后湘西社會內部格局。

明清鼎革的社會動蕩以及清初的三藩之亂都嚴重地波及了湘西,所以當清王朝的行政力量決定介入當地時,必須面對兩種截然不同的地方性秩序,一方是湘西北由土司管轄的有序領地——或許是在明末至清初持續動蕩中土司收縮勢力致力于保境安民的結果;另一方則是不在土司直接管轄,又已不受王朝軍事力量羈縻的人群與片區——這應當與本來就不穩固的邊墻體系在明朝末年的戰亂中解體有關。謝曉輝在論述清代湘西變遷的章節中也是以此二分作為開始,她嘗試著比較這兩種不同類型的帝國開發個案。在湘西北土司轄地清王朝推行改土歸流,沿用了土司治下的官吏體系,比如改“舍把”即旗長為耆長,后又改為保正,將他們整合進入圖甲制,依然承擔向各戶征收實物賦稅的責任,實際上在向原土司轄地推廣編戶齊民時保留了原有的基層社會結構。清中葉當地的土地清丈也是以“自行開報,準以承認”的方式落實的。與此相對,清王朝在新開辟的“苗疆”,則是通過任命、扶植一批兼通苗漢語言的土著或者移民,將其設為土百戶或苗百戶,從而實現地方基層組織的架構化,建立起清王朝在苗區的基層管理體系。而且苗區的稅糧也不是基于土地而是基于戶口,由百戶來征收;同時,地方官員攤派徭賦和巡緝盜賊,也需要依賴百戶寨長,于是他們成了苗區基層社會日常運作的實際掌權者。按照謝曉輝的理解,苗區的戶籍登記刻意保留了土、苗、客或民的不同身份,這是為了標識土著與移民的地權差別。在此基礎上,湘西北的“土人”與“苗疆”中的“紅苗”等非漢人群的族群形象被刻板化。

所以,相較于清王朝平定乾嘉苗民起義后添設碉卡哨堡、重修邊墻等其他善后措施,謝曉輝更重視在湘西苗區推行屯田這一項觸及人地關系的地方政策,她認為承擔“苗疆”管理的傅鼐搶先一步“均田開屯”,帶領鄉勇與壯丁進入基層村寨“驅除痞苗”,同時挑選支持均田的“衿士民人”參與清丈土地、登記入冊,這完成了湘西苗區歷史上第一次較為系統的土地清理2。這些田地被收歸公有,主要用于贍養組織起來的苗區練勇、屯丁和苗兵。在她看來,湘西落實屯政、土地歸公的過程,其實質就是將苗區土地從被認作“逆苗”的群體手中,以屯田名義轉移至擁有“土塘苗兵”身份的名目之下3。這場地權轉移的過程,與在“苗疆”重新劃分順苗、逆苗的身份區別相聯系,也相當于國家對于苗區土地再分配情形的許可。雖然這些土地名義上仍由廳縣掌握,但實際是由被地方官視為“土著”出身的屯長負責管理。在推行“屯政”的19世紀湘西,這些“土著”管理者逐漸開始世襲起權力,而且不斷地集中屯田于親信手中,成為“苗疆”社會實質上的基層權威,即后來民族學家稱呼的“苗官”1。謝曉輝是聚焦于王朝如何認可土著地權的制度性因素來揭示湘西邊緣性的族群身份與編戶齊民制度之間的復雜變動關聯的。相較于“土蠻”區的順其自然,“苗蠻”區經歷了從以“人丁”課稅、未認可土著地權到清丈土地、設立屯田的變化,這一歷史變遷的后果是進一步強調了苗區作為邊緣的屬性;“土蠻”區則在清代中期淡出了華夏邊緣,這得益于清王朝在湘西推行的殊途不同歸的治邊策略。

讀者從以上的內容不難發現,作者就湘西社會變遷所作的解釋集中在對湘西族群身份標識與土著地權確認的制度分析基礎之上,她正是通過對這一結構性事實的梳理展現了國家與地方關系的演化過程。這一分析思路自有其師承。正如歷史人類學家劉志偉在他探討廣東里甲賦役制度的社會史著作中對于南嶺“蠻夷漢化”現象給出的解釋那樣,王朝的編戶齊民是識別地方族群身份的重要標記——他也暗示了相對于“民”、諸如“瑤”這樣的族群身份根本上是王朝出于社會文化考量的一種分類——漢化過程固然是漢族文化在地方社會的滲透,在生產技術、生活方式、語言、服飾以及教育程度等方面引起的改變,但更重要的是受到編戶齊民系統制度因素的影響,地方人群的“齊民”身份需通過“入籍”并承擔賦稅差役義務才得以確認的2。由此不難推導:國家力量進入地方,若在直接支持地方社會運行的田賦差役方面未能積極明確土著群體的身份以及權益,阻塞了“蠻夷向化”之路,就容易迫使他們成為引發社會動亂的一股力量。劉志偉從聯接國家與社會的制度層面對于明中葉華南地區頻頻發生的“瑤亂”給出了可信的解釋。

從此延伸開去,美國歷史人類學者邵式柏(John R.Shepherd)與我國臺灣地區的歷史社會學者柯志明相繼對臺灣大漢溪流域“平鋪族”人群地權的探討,也充分表明了清王朝在治理族群邊疆時,是如何通過操控土著地權,來左右地方族群政治格局,進而為“化生為熟”提供制度性保障,達成其統治目的的3。謝曉輝在事實上沿襲了該思路,她就湘西地區明清時期社會變遷的歷史書寫,最重要的立意是在于她將明代的邊墻體系與清代的屯政制度轉換為類似劉志偉所探討的里甲賦役那樣的制度性體系,經由它們向土著賦予地權、并確認其族群身份,進而實現地方社會與國家的連接。明清王朝在對湘西地區的開發過程中,盡管不是直接經由標準化的編戶齊民,而是借助這些形式更為復雜、甚至需要借助于軍事強制(coerce)4才能得以長期維持的治理體系,但是就其核心來看,還是通過對治下土著群體的地權形式與合法身份的確認及調適來實現。這些制度因素從明到清的演化,以及在湘西內部不同群體間的實現方式,都深深地影響了中央王朝與湘西社會互動的歷史軌跡。作者筆下所展示的這兩套制度都可以被認作是王朝編戶齊民在湘西的變型,正是這些與內地有所差異的制度存在提供了將湘西區域穿越歷史變遷依然保留在邊緣性位置的條件。

如上文回顧所示,中央王朝推動的、用于概括國家制度在地方社會逐漸深入進程的“國家化”成了謝曉輝研究湘西的敘述主題,這一趨勢的演進歷史才是引導她細致梳理湘西區域社會歷史的主線。這也是華南學派歷史人類學者們提倡的“中國歷史的區域社會研究”的關懷所在1。對于湘西歷史的分析,就其主要目的而言,則是為探討中央王朝如何將致力一體化的國家治理結構,經由多樣性的制度因素,與邊緣地方實現整合的宏觀社會學課題提供一種湘西樣本。為實現這一研究目的,作者提倡回到地方脈絡中看待宏觀歷史進程,借助該區域的地方史線索與地方性知識體系,就其本質是調用承載著地方性特征與多元化形式的文獻記述來提供微觀化的信息,進而充實所謂“國家化”制度引發湘西區域變遷的社會史細節。這樣的書寫傾向顯示出作者身為史學工作者的問題意識與思想習慣,同時也表露出史學研究偏好文字書寫傳統(literacy tradition)的國家視野及學科習性。

四、在“中心與邊緣”間探索區域

回到近代中國的歷史學與民族學兩種認知維度交織而成的研究對象——湘西來看,謝曉輝在書中參考且引用了一系列20世紀中國民族學人類學學科史上頗具分量的著作,但似乎在如何看待湘西作為一個區域的問題上未能充分發掘學術先輩在開拓中國民族學時形成的理論遺產。盡管她以“當代關于湘西的普遍性概念”是“經歷了一個長期而復雜的歷史過程才逐步形成”作為出發點,認定湘西成為一個區域是通過20世紀50年代確立苗族政治地位與確定土家族民族身份之后建立起來的行政地理劃定,并且暗示土家族與苗族大致屬于古代史記述中的“各有君長”與“毋常處、毋君長”的兩類西南土著人群,在湘西的行政區劃中各有其分布格局與族群文化特點。要跳出行政區劃與民族單元的藩籬,對經由大一統國家觀念推廣過程中各方力量博弈而成的地方史作探討,謝曉輝提出將湘西的地理單元“放在武陵山區這一更為宏觀的區域視野中來理解”。她采取的進路是通過施堅雅(William Skinner)的區域經濟模型來解讀費孝通在《武陵行》中提出的武陵山區是“多民族接觸交流的走廊”定位,實際上主要凸顯的是在國家經濟開發視域中這片山區聯接云貴高原與江漢平原的區域特點;也就是如她所述的“在事實上,武陵山區已經整合成一個同時具備經濟區域功能的多民族區域”,本書所聚焦的湘西則是武陵山區這一“邊緣”地區的“腹地”2。

書中向讀者提供的湘西地圖,流露出作者書寫湘西時所抱有的區域意識。這些地圖分別是“清‘苗疆三廳和改土歸流新建永順府示意圖”“清代所開辟之湘西‘苗疆示意” 3,以及出現在本書封面的一幅地圖。第一幅地圖所示范圍,北起永順府,南至麻陽縣,東至辰州府,西抵貴州松桃廳,主要包括了西面靠近湘川、湘黔邊界的永綏、鳳凰、乾州、古丈坪、保靖等地,以及東邊因沅水及其支流酉水、武水、錦江交匯而興的沅陵、瀘溪、辰溪等地。這幅地圖顯示出湘西的中心范圍是一片被西面的省界連同北、東、南三面環繞的河流所劃出的區域。這片區域正是凌純聲與芮逸夫在20世紀30年代經實地調查完成的民族志報告中劃出的湘西“苗疆”范圍,它的東南溪谷為漢人拓殖區,西北的臘爾山臺地則由認定為苗族的人群占據1。第二幅地圖展示的內容是對第一幅地圖所示范圍的拓展:盡管湘西以“苗疆”為中心,但它被置于整個湖南的西北部,由此凸顯湘西地域,特別是深入湘西北的酉水流域經由沅水與洞庭湖的聯系,表現出明清時期湘西開發與水路聯系的關聯性。出現在封面的第三幅地圖是以第二幅地圖為基礎繪制的,但是它通過淡化沅水流域的視效處理,來重新向讀者強調第一幅地圖所劃出的湘西范圍的區位。這些地圖的呈現方式暗示了作者試圖論證國家開發與區域形成之間存在重要聯系的意圖。

在國家開發地方的認知前提下,謝曉輝指出武陵山區不能完全“阻隔低地國家的擴張”,而是作為“內與外、民與蠻交通的要道”,她歸納了如下特征:“一、山區的物資很早就卷入一個更為龐大的市場,山區與低地平原社會的交流從未停止。二、不僅是物資的交流,人的交流也從未停止。三、山區社會與平地社會的發展始終交織在一起。”2這一表述似乎是對費孝通在20世紀90年代考察湘西地區后論述的武陵山區民族走廊經濟性質的重申,但是當我們回到《武陵行》這篇短文的自身邏輯,會看到這條走廊地帶遠遠超過“經濟區域”的含義。費老在文中首先強調的是武陵山區地貌與民族群體的聯系,指出“就是這種(山窮水盡、如入迷津)地貌使早期先后進入山區定居的各族人民,在千百年中沉淀在各平壩、峽谷和高山上,形成一個個封閉性的大小社區。武陵山區在接納了多次的人口波浪后,才形成了多民族地區”3,他在這里突出的是不同時期進入武陵山片區的人群,在對碎片化的地理條件的適應中形成了彼此不同的社會組織——他稱之為“社區”的小單元4。其次,他從歷史中對武陵山區形成這樣一個多民族地區的過程所做的簡要勾勒,指出當地主要少數民族群體先后進入的歷程,以及伴隨國家力量的深入,漢族來此參與開發的經過。費老著墨于以上內容,目的是在于提醒我們:盡管促成“武陵行”的起點是關注多民族山區如何與沿海發達地區團結一致地邁向現代化的現實問題,落腳于對民族地區如何打開封閉實現經濟發展的政策建言之上,但是他對武陵山區的區域性質給出的判斷,則不全是出于論證這一片區具有開放市場潛力的目的,而是指出認知武陵山區的區域屬性需結合自然地理、人群遷徙及歷史影響等方面內容綜合考慮,其中重要的一點提醒就是要立足于區域歷史演變的民族關系格局。從宏觀上看,這一格局是指武陵山區除了漢族以外,主要有土家族與苗族,零星有侗族與仡佬族;其中主要的“漢族分布在平面上南北均勻,四處都有”,“土家族則北多于南,苗族則南多于北”。在微觀上,這一格局表現為“漢族多分布在平壩和交通線,少數民族則深入峽谷和高山”,呈現出“小聚居、大雜居、交錯穿插的格局”1。由此可見,歷史上不同民族的先民群體在武陵山區遷移流動或定居經營,經歷分分合合,相互組織成為不同的社會單元——或者叫做“民族”的人群集團;他們與一定的自然條件相適應,在一定的地理空間上生活繁衍,彼此交流,進而才能在特定的歷史契機下逐漸整合成為一片界限清晰的區域范圍,并在這一范圍內維持相對穩定的關系格局。費老稱反映出以上特征的武陵山區民族走廊是典型的“歷史民族區”2。

正如越來越多的民族走廊研究者認識到,“歷史民族區”是充滿了“關系性”的。籠罩在國家開發地方視域下走進湘西歷史同樣會關注到部分的重要關系,比如“中心與邊緣”的互動,就在謝著的湘西“國家化”歷史書寫中得到了體現,但呈現出向兩處局部的集中:一部分是以今天被識別為土家族的上層土司以及他們統治的湘西北酉水流域社會文化考察為主體,主要集中于明朝時期的討論;另一部分則對應今日苗族較多分布的湘西南部苗區的治理研究為線索,主要集中在清代的論述。這既是經由“殊途同歸”的比較說明“有無君長”差別的不同對象在經歷“國家化”進程時具有不同路徑,也是想表示湘西作為“邊緣”指涉的范圍是在與“中心”的互動當中不斷變換著的這一主張,即從與內地互動較多(也就意味著“漢化”程度較高)的酉水流域土家族轉移至伴隨“苗疆”腹地開辟才進入內地統治秩序的苗族身上。而在地方性社會網絡中所涌現出的、對于國家開發的歷史進程予以各種回應的行動者卻是一致的,是作者在兩處局部區域和不同歷史階段都給予著重關注的對象:他們是相互競爭的永保彭姓土司,是“豈肯滅賊”的田姓“熟苗”土官,也是“由漢入苗”、混合了外來神袛與本地信仰塑造“天王”形象的楊氏宗族。這些人群正是作者兌現將湘西歷史進程予以地方脈絡化呈現所仰賴的本土行動者主體。姑且不去細究這些被重點關注的人群是否都歸屬當地社區意義上的“民族”群體,但他們在書中被記述的諸多文化實踐活動與其說是代表了某種“本土的”地方性,不如說立足于相似的“中間性”(the intermediaries),或者更準確地說,都是處在國家開發地方、上下聯系、內外交流的中間位置上,關于行為個體的能動性體現3。這些處于湘西地方社會網絡中的不同能動者,對應著國家之于地方的上下聯系中多樣性的中間位置,差異化地展示了中心與邊緣這一維度地互動關系的多種面向。

但是就湘西作為“歷史民族區”而言,更為重要的是區域當中呈現豐富形態的民族關系,而不單單限于中心與邊緣的模式。而且不同于中心與邊緣互動受制的“內外有別”,這一類關系得以在區域內部的時空縱深上展開,它們之間的調適流變,傳遞出的是族群起源(enthnogenesis)與區域形成的信息編碼。作為武陵山區腹地的湘西,自然是集中地體現了“歷史民族區”的諸多特性。被費老尊為師長的潘光旦先生在20世紀50年代識別湘西北土家族的研究工作中,曾對湘西作為“歷史民族區”的區域特點進行過較為充分的發掘。在他嘗試從先秦巴人推導現代土家的“自然民族”屬性的考據過程中,辨析不同的族類名稱是首要工作。通過具體論述土家與蠻、瑤、苗、僚的關系,潘先生對湘西區域的歷史形成做出基本的把握。他指出,土家的先人只能是“蠻”所廣泛指稱的南方土著人群中的一支,他們長期生活在辰、沅以北,亦即洞庭湖以西,但是并不能機械地用于行政區劃的“武陵蠻”“南郡蠻”來劃分。而作為“長沙武陵蠻”后裔的瑤族,經過向南遷徙遠離了沅水流域,只有“苗是長期與土家生活在同一個區域的人群,并且后來由于統治者的安排,在政治組織上發生了密切的聯系”,還“由于相互影響,在生活習慣上已經有了不少共同的地方”。特別是明代以來,原屬于同一自然區域的黔東與湘西在漢人進入與行政劃分的影響下越來越清楚,使得處在湘西南的苗與湘西北的土家越加聯系成為一個區域單元。而從古代“夜郎”四散出來的僚——廣泛散布于西南多地,也有零星地進入前述地這個后來被稱為湘西的區域——就不會是土家的民族來源了1。此番辨析,既為尋覓古代鄰近區域的巴人群體作為土家先人掃除了認識障礙,同時,這一系列梳理又讓基于土家與苗的民族演化格局而成的湘西區域概念顯出清晰輪廓。潘先生完成的這項歷史民族學研究的最終成果就是著名的《湘西北的“土家”與古代的巴人》。

潘先生在20世紀50年代的民族學考古發掘重現了早在18世紀,隨著雍正時期湖廣地區“改土歸流”,就從社會組織的意義上已經融合不顯的“畢茲卡”或“土人”群體,即今天已成為湘西主要少數民族之一的土家族。而上文提及的給予湘西“苗疆”界定的凌純聲、芮逸夫兩位先生在潘先生之前就對當地另一支主要少數民族進行了“科學”調查,他們描述的對象是在“改土歸流”之后才在地方史上顯出清晰面貌的湘西苗族。雖然《調查報告》大量參考了清代“苗疆”文獻,但是凌、芮兩位先生并非簡單認為“苗疆”是清代為了治理便利而人為劃出的特殊政區,而是試圖闡明這一區域自有其作為“自然區”的地理基礎,以及指出在此生活的人群由此條件發展出了自身獨特的生活方式。他們指出湘西“苗疆”內部“因地形不同,可分為二自然區”,即西北部的臘爾臺地與東南部的溪河下游區,兩區“可以明代所筑邊墻遺址為分界”,這道界線反映出漢人移植“苗疆”,苗人退居臘爾臺地,憑險據守的態勢。這兩個部分又構成一個整體的區域,具體表現在中央王朝對于所謂“‘苗疆五年一小亂,十年一大亂”的亂治循環的治理當中,因為“每當苗亂興起,全疆并被苗所占”,但是“亂事也甚少擴大逾“苗疆”范圍”2。今天湘西苗族聚居的臘爾山臺地,也就是應該被視作是事實上的“苗疆”區域,也深深地受制于民族關系格局的影響。如他們在報告的前半部所示,在明清以來中央王朝加緊對湘西“苗疆”展開直接統治與治理,隨著清代雍正時期“裁撤土司”、開放移墾,逐步引發乾隆朝的“苗客”沖突得到平息,尤其是嘉慶初期創制苗官、推行屯田以后,建立了一套與地方政府連接的政治組織,并且與掌握湘西苗族生計命脈的社會控制系統相配套,將“苗疆”以一個類似特別行政區的方式吸收進中央王朝的統一管理當中,促進了同內地齊民社會的“向化”。而且,盡管兩位作者在后半部分的報告中通過大量的實地調查所獲資料,著重在宗教、巫術、神話、傳說、歌謠、鼓舞、語言等方面來凸顯湘西苗族在文化上可以辨析的獨特特征,但是就如在其中占據重頭篇幅的“苗疆”宗教章節中,他們依循當地苗族的意識與習慣,勾勒出的是“苗教”與“客教”在湘西地方社會并立的事實。雖然報告的論述沒有清楚地區分湘西苗族所受影響是來自于改土歸流前的土著人群,還是被稱為“客民”的內地移民,但已經足夠說明湘西苗族正是與不同的族群比鄰而居、長期相互影響中,才形成了自身的民族特點,這種“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歷史形態也局部地揭示了湘西“苗疆”的區域意涵。

凌純聲、芮逸夫與潘光旦三位前輩的湘西研究,分別聚焦了1956年結合組成湘西民族自治區域的土家族與苗族這兩個社會單元,并且對于兩者間關系,以及被稱為“客”的漢人進入湘西給當地民族關系及其格局帶來的影響做出了說明。這無疑給今天以湘西為研究主題的學者提醒:基于行政地理識別出的湘西的區域范圍是一些彼此間有著清晰的差異文化特征與獨立族群身份意識的人群共同生活的自然空間,而認知這些帶著差異性的人群,不管這種差異性是否來自真實的生物性起源、或者主要是由于后天的社會建構,他們在交流交往的密切關系中維持著某種區隔,他們在保持差異性的同時又免不了融合了彼此的風俗習慣與生活方式。譬如,“有無君長”可以被視作是兩者間區隔的某方面表現,但是只有在超越區隔,充分認識其特征交融的復合性(complexity)之上1,一個冠以“湘西”之名的區域才能在不同民族所代表的多元化的社會單元背后浮現出它全部的歷史文化面貌。

組成湘西這一“歷史民族區”、被識別為“民族”的“土苗漢”社會單元彼此間的文化交融過程是在歷史維度上得以展開的。與這一歷史過程同步延伸的,是國家力量進入當地,介入民族關系,不斷塑造地方形貌的“國家化”進程。由此看來,這一過程并非國家開發視域下,中心與邊緣之間的“單向度”敘述就可以充分展現的。正是與“國家化”相伴而來的漢人的進入,豐富了湘西土著人群民族關系間的層次,不光在“有無君長”的土家與苗的互動關系之外,增加了漢與土家、漢與苗之間發生互動的內容,更重要的是對于當地土苗群體的互動共生產生了不斷推動其關系格局調適的結構性影響。因此,以湘西區域為單元的“國家化”進程并非僅僅是不同類型的兩類土著人群各自面對王朝國家的調節過程——可以拿來作簡單比較,而且還是隨著“國家化”程度加深,越來越暴露彼此間復雜聯系的逐步整合過程。因此,若要獲得內在于湘西區域的本土性認知,就不能完全棄其中呈現出差異的社會單元于不顧,應當有針對當地漢人社區、土家族社區及苗人社區的風俗刻畫,并且立足于各自特性來把握不同社會單元如何組合形成區域性整體的格局意識。在這一前提下,當地行動者進行文化實踐的主體性才能得到實質性的展現。也就是說,給予地方性脈絡的行動者以關注,要以內在于不同社會單元生活世界的行動者邏輯為前提,而非“單向度”地將置于國家與地方中間位置上的能動者泛化為可以代表一般意義上的地方行動者。因為在不少的歷史局面下他們就如同夾在彈簧上的工具人——其行動體現的不是地方化的主體性實踐,而只是一種“國家化”進程的反映,反映的是一個中心在不同邊緣位置的多重投影。

歷史書寫自古以來就是文明的專利,所以對于處在這一權利或權力中心的文明國家而言,自上而下俯視湘西這一文明邊緣的焦點從酉水岸邊移動至臘爾山臺地,這是伴隨著行政建制的完善所帶來的視點下沉與對象人群的清晰化,甚至在斯科特式的“國家的視野”中,這種細微的視點移動,相較地方的自然與社會所經歷的“國家化”宏大進程而言,是可以完全忽略掉的。但是這種書寫的方式與狀態未必可以清晰準確地呈現出區域社會變遷的連續歷史,甚至更為關鍵的是,這樣的書寫,留給區域內主體人群的感受難免是一種外來者的“輕輕一瞥”,即使它只是無意地重復了中心看待邊緣時的粗心大意,但帶來的后果卻是難以真切地深入到地方性脈絡當中,準確地將生活在這片地方中的“他者”視為對等主體來看待。

五、誰在制造邊緣性?

回顧20世紀關于湘西區域的中文學術著作,他們是歷史學與民族學相結合的思想成果。在這些學術前輩的筆下,盡管他們關注的經驗對象存在略微的時空差異,但都是具體人群與時空相結合的社會實在——在他們寫作的年代,這個實在被稱為“民族”。因此在關注區域的歷史進程時,離不開作為民族志對象的民族。這當然不能完全被20世紀60年代族群理論興起之后,強調個人選擇與認同的族群“原子化”方式所替代。“民族”概念標識的社會單元,可以被視作是傳播論視野中的區域文化叢(cultural complex),亦可以表現為具有同一集體心理趨向的“族性”(ethnicity),抑或是某種宇宙圖式規定下的集體意識——片段化地從他們的本土語言以及經由本土語言編織而成的各種講述中流露出來,對于種種呈現當中自成一體的整體性,民族志工作者必須“當真”地處理。這樣才能為平等地看待各民族對象,深入地理解各民族之間復雜關系以及與此社會進程相呼應的宏大歷史格局奠定恰當的認知基礎。

而要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繼續推進湘西區域的研究課題,立足的出發點應當是湘西是所謂的本地人群在歷史變遷中結合成為區域的這一社會性事實,對湘西區域中本土人群的主體性關注不能完全忽視被潘與凌、芮幾位先生概括為土家族與苗族的地方社會特征。因此,對于湘西區域歷史的研究對象,當然不能輕易地離開土家族、苗族人群開展行動時所仰賴的自然與文化圖式,以及他們與在區域人口上占據多數的漢族人群共同結合組成的多民族關系基本格局來理解大歷史演進的地方性脈絡。將區域視角引入民族研究,并非以“區域性”代替“民族性”,認為這樣才能夠更加凸顯出地方性群體在歷史中發揮的主體性,卻在實際中引起了所謂的“方言混亂”(a confusion of tongue)1:湘西是怎樣的一個區域?因自然限定?由國家建立?或是依民族而生成?湘西的區域歷史又是出于哪個面向的論述,關乎哪些主體的變化呢?塑造了至今流傳最為廣泛影響的20世紀鄉土派作家沈從文的湘西寫作,除了給予讀者浪漫山水的印象,還勾勒了大量性情純良的湘西人物形象,他們有客、有土、亦有苗1。而新中國成立初期,從湘西苗區的土地與民主改革、湘西北土家族識別以及此后響應民族團結、聯合建立自治州等一系列塑造現代湘西區域范圍的國家科學工程與政治建制行為,無一不是緊緊圍繞地方的“民族性”展開,并且隨著對當地民族關系的復雜層次認知的逐步深化而修正的。民族概念的歷史社會學內涵在當地人的區域認同中具有特殊的含義。從民族自治區的實質意義上重新檢視謝曉輝關于湘西的歷史論述不難感覺到,她所論述的湘西土著人群的具體所指經過了從明代的“土人”向清代的“苗疆”人群的焦點轉移;而她使用的較有地方性本土觀點的民族志素材也只是集中于湘西北土家族聚居的酉水流域,并非能夠代表湘西腹地的“苗疆”人群,亦非可以作為所謂湘西人群的特征概括,同時,通過這一檢視,讀者也能更加準確地看到這部“搶注”為歷史人類學著作的學術貢獻實際是在于歷史學領域,具體集中在結合湘西北酉水流域土司制度的社會史,湘西明代邊墻體系的制度史,湘西清代屯政的行政史,以及湘西苗區天王信仰生成與演變的文化史等內容的經驗探討上2,而非通過民族志與歷史敘述的結合去關切當地人的社會與文化世界在湘西區域變遷中何去何從的人類學問題。

“制造邊緣性”,正是本項研究的主要意圖。謝曉輝想要通過對10至19世紀的歷史研究,說明湘西的邊緣性在不同歷史場景中之所以能夠基于不斷地制造得到維持——不管是其作為政治組織方式或社會經濟地位的身份差別,還是經由民族文化識別出的不同特性表現——都是地方人群刻意為之的“選擇”。維持其邊緣性的位置,似乎為在與強勢進入的國家力量互動中處于劣勢的當地人群帶來了可以預期的結果。所以“制造邊緣性”與其說是“國家化”邊緣地區提供給當地人的必選結局,不如說是地方人群與國家的協作共謀。但是讓作者也沒有意識到的,這一看似化被動為主動的對于地方性主體的“言說”,并未真實地擺脫湘西在中心看邊緣認知框架中的被動位置。由于沒有充分地深入到湘西“民族性”的邊疆腹地,認識到本土“方言”中由多重“關系”編織而成的區域詞語含義,作者在遠觀當地人群時所寄予的知識分子式的同情,還摻雜了經驗性的“誤讀”。這份出自善意的“成見”,就像這部書名所顯示的那樣,促成了“制造邊緣性”的后果。因為上述做法暴露了作者處在書寫結構的權力中心位置,并未扎根于地方性本土的中間狀態,由外向內的注目凝視使得歷史研究成了將當地人的感受置于被忽視的邊緣位置的非參與觀察,最后是如致敬建構論的書名一般,同樣制造了被歷史進程忽視的當地人卻又被復述歷史的文字忽視、繼續蟄伏在邊緣的結局。

[責任編輯:孟凡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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