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絮崖

摘 要:在全球化的語境下,盡管企業民族志的書寫對象已經由小型社區如工廠的研究,拓展到關于跨國市場、跨國網絡和全球金融等的討論,然而,人類學整體觀的研究視角,以及將民族志作為主要研究方法,對于企業人類學的發展和創新仍然具有重要意義。人類學的研究傳統和取向決定了企業民族志的研究視角和書寫路徑,也決定了企業人類學的理論體系及其分類依據。國內企業民族志發展不僅是對企業人類學理論和范式的本土化詮釋,也是對民族志方法的本土化實踐及反思。
關鍵詞:企業民族志;田野調查;企業;整體觀;范式
中圖分類號:C912/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 - 621X(2023)04 - 0115 - 12
一、民族志、人類學和企業研究
與人類學眾多分支學科的發展歷史類似,企業民族志的實踐直接推動了企業人類學作為獨立分支學科的產生和發展。早期的企業人類學興起于20世紀30年代的美國和歐洲,自20世紀80年代起,包括日本、韓國、新加坡和中國香港等在內的亞洲國家和地區經濟的發展,推動了東亞、東南亞地區企業人類學的興起1。 如今,企業人類學不僅在美國、歐洲,也在亞洲的日本、韓國,以及中國大陸和港澳臺地區等設有專門研究機構2 ?;谘芯繉ο蟮牟煌?,企業人類學又稱“工業人類學”“商業人類學”等。本文采用的是廣義的企業人類學的概念內涵,認為企業人類學和企業民族志的研究范疇,不僅包含具有經營行為的盈利主體,如不同類型的企業組織、商品交易市場、期貨和金融組織;也包含發生經營活動的非營利主體,如博物館的經營性活動等;涉及參與主體則不僅包括企業所有者,也包括普通員工和其他參與企業活動的非正式成員3。
從學科緣起上看,人類學的企業研究始于對經濟學和管理學中“經濟人”假設的反思。在霍桑實驗中,研究者即指出該研究開展的背景之一,是美國大工業企業中普遍信奉“經濟人”假設,也就是將人的行為在很大程度上植根于經濟誘因的觀點,作為推動企業發展和提高員工效率的動力1。 然而,人類學家梅岳和婁特利斯伯克等人提出了不同的主張,正如婁特利斯伯克指出,“我們現在的工業文明是在浪費它生存所寄的資本,這筆資本就是多少世紀的定型的生活成規所遺留給我們的人類的善意和自制”2,由此強調了工業文明以外的文明和文化傳統多樣性對于人類社會發展的意義所在。從這個層面上說,人類學的企業研究,其主要目的不在于對企業組織和效率的探討,而是將企業活動視為社會文化的載體,嘗試在多元文化和社會背景下,呈現企業和市場主體的行動邏輯及其象征意涵,將其作為經濟的、政治的、歷史的、文化的和社會的整體建構加以詮釋。
將民族志作為研究方法對于人類學的企業研究具有一定的必要性和意義。一方面,隨著世界市場的擴張,資本、技術和勞動力加速流動,傳統的地方社會與新興的全球市場更為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原本自給自足的地方經濟體開始融入世界市場,地方社會和文化發生了快速的變遷。另一方面,基于本土文化的行動邏輯也被更加強調。在全球化時代,地方社會的經濟、市場和知識體系都產生了不同的調適和發展路徑,在地方文化趨于同質化的表象下,呈現出更具多元化的文化邏輯和文化獨特性3 。另外,包括海外華人企業和華商文化發展等案例也進一步證實外來文化和本地文化能夠相融合,全球化的后果可能是本地文化的復興,而非全球文化的同質化4 。因此在這樣的前提下,植根于“他者”視角的民族志方法的重要意義也更加凸顯;企業民族志研究者也試圖通過對企業和市場主體——不僅包括封閉的工廠社區和企業組織,也包括跨國企業以及全球金融等,將其作為研究對象進行“深描”,最終目的是呈現出地方經濟和社會變遷的總體邏輯。
二、企業民族志的視角和人類學的研究取向
人類學有關文化和社會的研究傳統和取向劃分,不僅決定了企業民族志的文本表述方式,也是人類學的經濟和企業研究對于人類學范式的呈現,是人類學整體觀視角的具體表達。
人類學有關經濟和市場研究的民族志成果中,有著較為明顯的文化取向和社會取向的分別。格爾茲在其對摩洛哥集市經濟的研究中指出,“作為一種社會制度或經濟類型,摩洛哥的集市經濟與海地、印度尼西亞、印度、危地馬拉,還有不同地區華人的集市經濟有基本的相似性,然而,作為一種文化表達,則呈現出了獨特性,具體表現為阿拉伯文化的總體情境,經濟活動和伊斯蘭制度的融合,以及猶太人在經濟發展中的作用”5。格爾茲認為,集市經濟的興起雖然受到了諸如殖民主義等外在因素的影響,然而其興起過程仍然是源自于本土的,與摩洛哥自身文化傳統息息相關1。 格爾茲描述了區域性的現代集市如何基于復雜的多元文化和族群互動得以形成,探討了伊斯蘭文化情境下的財產所有權及其象征意涵,以及在以潔凈和骯臟為分類原則的宗教觀和世界觀基礎上構建的職業體系,是較為典型的文化取向的研究。另一方面,同樣對市場和經濟擁有濃厚研究旨趣的人類學家西敏司則更強調對于社會的關注,西敏司指出。
我認為在世界經濟中的合作過程所呈現出的相似性并不是文化的,而是社會的——在這些合作中,相比于如何處理與文化的關系,如何處理與那些由經濟和政治的力量導致的社會變遷的關系更為重要。換言之,社會的過程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文化多樣性的表達,在具有文化多樣性的族群中,往往能夠導致結構上相似的改變。而這并不意味著減少對文化多樣性的重要性的關注,而是意味著,我們有了更好的理由來詢問為什么對文化的和社會的過程加以區分是有用的2。
盡管格爾茲和西敏司對于社會和文化取向的研究各有強調——如果說格爾茲更加偏向于對文化特征的表達和描述,西敏司則更強調對于經濟和政治力量所形塑的社會關系和過程加以呈現,認為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市場主體在地方變遷的過程中有著相似的遭遇,而這種相似性又是個體、民族和國家受到文化以外的經濟和政治過程影響所致;然而,從文本的呈現方式和路徑來看,文化取向和社會取向的研究,其實質均是對結構和意義、行為和觀念、實踐和認知相互關系的整體性論述。
具體而言,格爾茲所謂文化取向的民族志研究,是通過對具體的社會制度和經濟類型的描述和分析加以呈現的,其中包含了對結構性因素的討論。而在西敏司所謂社會取向的研究中——無論是有關波多黎各的蔗糖工人,或是加勒比地區蔗糖全球貿易的研究,對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族群或個體的生命意義也有深刻的關照,其中包含了對文化及其象征意義的闡釋和深描。因此,從文本表述的路徑來看,文化取向的研究需要對結構性的政治和經濟過程加以關注,實際上是對文化在結構上的延續性的解釋,而社會取向的研究需要對特定的文化及其象征意義加以闡釋,事實上是對地方社會文化變遷過程意義的表述,二者都體現了對人類學整體觀的關照。
企業民族志的書寫同樣是對人類學整體觀視角的具體實踐。全球化的過程,盡管企業民族志的研究對象已經由傳統的小型工廠的研究,拓展到包括對跨國金融、全球市場、跨國商業網絡的討論,然而,植根于人類學傳統的理論范式和民族志方法的實踐對于相關現象的解釋仍然具有重要意義?;谌祟悓W研究傳統中關于社會取向和文化取向的劃分,和民族志文本中對于結構和意義的闡釋及表達的整體性關照,已有的企業民族志成果實踐主要可以從4個維度進行分類。
下文將從不同維度對企業民族志的研究內容、理論范式和方法路徑進行說明,其中不僅涉及對企業人類學理論和方法的介紹,也涉及關于人類學研究范式和視角的運用,以及對民族志方法在現當代人類學研究中的意義反思。
三、人類學企業研究的田野實踐、理論范式和方法
第一,全球化背景下的跨國商業和人際網絡研究。從人際網絡和社會關系視角下開展的企業民族志研究,始于對工廠或企業組織內部人際關系的研究,如1930年代,以哈佛大學商業管理研究所工業研究部開展的系列研究作為主要民族志成果1,不僅標志了工業民族志的起點,也是人類學家嘗試從人際關系的視角對企業內部管理加以研究的最早實踐。霍桑實驗的主導者之一梅岳博士,也是人際關系學派的奠基者2。在全球化背景下,更多的研究將視野拓展到企業或市場組織之外,對跨越空間和邊界的企業和市場主體,包括跨國公司和跨國市場進行研究,試圖探討企業行為在更為宏大的政治經濟和權力過程中的實踐,及其與社會秩序、權力生產和參與者的主體性之間的關聯,下文以對跨國公司和跨國市場的研究為例加以介紹。
其一是對跨國公司的研究。較早從人際網絡的視角對跨國公司進行的研究始于20世紀60、70年代,以人類學者沃爾夫對非洲礦業跨國企業的研究為主要民族志成果。沃爾夫強調了“網絡”對于非洲礦產業發展的重要性,認為南部非洲礦產業的組織和運作是基于復雜的社會體系,而不是政治權力或官僚權威,他指出,具有不同社會結構和功能的群體——包括公司、國家、家庭等,其內部成員能夠在網絡中得以整合,形成系統運作的商業組織1 。沃爾夫認為,城市的發展和更多復雜社會現象的出現,是網絡分析方法獲得較快發展的重要因素,換言之,將社會網絡作為分析視角有助于理解城市發展等更為復雜的社會現象2。 此外,沃爾夫還探討了網絡分析視角對于從事社區研究的方法論意義3 。人際網絡的視角和民族志方法也為經濟學的相關研究所采用,例如巴奈特和穆勒對跨國公司的經理人群體進行了深入訪談,描述了經理人作為權力主體如何在跨國管理的實踐中重塑全球性的理性觀念和應對來自非西方國家“非理性民族主義”的質疑,以及通過怎樣的策略維持在全球的穩定發展,與此同時,這些戰略又如何加速了全球貧困和經濟不平等的問題4。
其二是對跨國市場的研究。在跨國市場和人際網絡關系的研究中,以卓家健對非正式的跨國金融活動的民族志研究為例,卓家健以浙江柯橋紡織市場為田野點,對存在于迪拜的印度裔批發商和柯橋紡織城的中國供貨商之間的非正式金融活動進行了研究,指出印度裔批發商通過賒欠的行為與柯橋供貨商之間建立起非正式的信用和信任關系,從而解決了資金周轉的問題,獲得了生存空間。而非正式金融系統也構成了維系包括迪拜內的中東地區,以及南非和拉美等地和柯橋之間跨國商業網絡的重要支撐。卓家健的研究描述了非正式的跨國金融活動如何在國家正規金融之外得以開展,也相應地探討了全球經濟“非正式化”等問題5。
除了以西方社會為情境展開的田野調查,相關研究也拓展到了其他發展中國家和地區,例如吉尼格對工業人類學在阿根廷的歷史和實踐進行了回顧和總結,其中也提及了對阿根廷的工人活動和組織控制,以及對失業工人的非正式就業關系等問題進行的多項研究6 。龔宜君則對馬來西亞勞工控制政策下,在馬臺灣企業工人關系進行了研究7。
總體上,在跨國商業和跨國市場的民族志研究中,企業不僅是經營的主體,也是全球秩序和結構重塑的主體,與此同時,也是受其影響的客體。因此對于跨國公司或是跨國市場等的個案研究,實質上是對全球市場體系、民族國家及權力運作以及個體的主體性建構的整體呈現。
第二,地方變遷和認同建構視角下的企業和商業研究。企業實踐與地方變遷和文化認同關系的研究是企業民族志的另一研究范式。受全球市場擴張,民族國家興起和多元文化主義的影響,市場主體的族群性、文化適應和身份認同表達也呈現出更為復雜的特征。下文以兩類民族志的研究為例加以說明,其一是跨國商業流動和文化變遷的研究,其二是全球化背景下市場主體的族群性表達和認同建構的研究。
其一,在跨國商業行為和地方社會文化變遷關系的研究中,有諸多豐富的成果。在《金拱向東》一書中,人類學家華生和多位研究者對麥當勞作為全球化的文化符號在東亞的擴張,和由此呈現的全球化背景下本土文化變遷的過程進行了討論1。 陳志明、張展鴻和吳燕和以華人飲食文化的傳播為背景,呈現了傳統華人飲食文化在東南亞和全球的流動和變遷,以及華人文化適應和文化重塑過程2 。張展鴻還對食物生產的工業化、全球化及其與地方經濟和文化傳統變遷之間的關系進行了觀察,包括對南京小龍蝦養殖作為新型農產品和地方社會關系的研究3,對傳統客家菜館的變遷與香港社會生活方式變遷關系的研究4,以及探討了香港的養蠔業如何作為地方性知識融入地方社會經濟關系,從而對本地文化和社會變遷產生影響5 。在張展鴻和陳志明編寫的文集中,也有不少關于飲食商業和文化變遷關系的討論,例如,陳國成以對華人傳統菜肴“盆菜”的觀察為例,探討了盆菜作為鄉村傳統美食的商業化過程,以及盆菜的消費習慣變遷和香港的現代化之間的關系6 。馬克·華生則以日本阿伊努人傳統食物在東京的生產和制造過程為例,探討了阿伊努人如何在地方社會之外重塑生存空間,對由此呈現的空間政治和地方性等問題進行了反思7。
其二,在企業活動中的族群性和認同建構的討論中,通常的觀點是企業家或工人的商業行為和實踐與其族群性相關。一部分體現在對移民企業家或離散族群的研究中。以對華人商業和企業的研究為例,早期華人的遷移和適應中,基于親屬、地域和宗族關系的商業和企業實踐被認為是華人在海外立足的文化策略8 。無論是向美國、東南亞或歐洲等地遷移的華人,都在很大程度上遵循了這種相對傳統的以經濟資源和民族(族群或族裔)經濟為基礎的商業模式9。在全球化背景下,族群性和文化認同通過商業實踐,以更為復雜的形式呈現出來。王愛華在對生活在美國洛杉磯的香港精英企業家的研究中,關注了企業家如何通過利用家庭企業策略實現跨國資本的積累和身份流動,并且提出“彈性公民”的概念,用以解釋全球化背景下跨國企業家公民身份建構的現象1 。桑托斯在對葡萄牙華人商業和在葡烏克蘭移民商業的比較研究中,闡明了西方多重現代性視角、國家權力和西方對于華人的想象及其表達之間的關聯,探討了上述因素對族群商業模式和文化認同的影響,由此呈現出商業與族群性,國家權力與文化認同之間的復雜聯系2 。因此總體上看,人類學針對商業行為和文化變遷及認同的研究,已經由單一的族裔經濟的視角過渡到對全球化、地方文化變遷、身份認同重構等復雜議題的省思。
第三,商品和金錢的全球流動及其社會歷史和象征意涵的研究。隨著全球市場的發展,人類學關于物的社會歷史和文化意義的研究旨趣,逐步由對簡單社會經濟交換的研究,擴展到對商品交換、金融制度、股票市場、期貨交易和全球市場體系的反思中。事實上,從馬凌諾斯基對“物”的交換模式及功能的觀察3,莫斯將互惠作為社會團結象征的理論建構4,道格拉斯和伊史武德對不同文化情境下商品購買行為的文化意義的闡述5,到西敏司6和阿帕杜萊7等有關商品和消費的歷史和社會意義的研究,以及布迪厄關于品味的社會象征意涵的解釋8,都能夠在不同程度上被合理地應用于金融制度和股票市場等的研究中。下文將通過具體的民族志研究個案加以介紹。
其一是對商品的全球流動及其歷史和象征意涵的研究。如前文所述,商品的流通和交換不僅是經濟現象,更是社會結構和歷史過程,體現了對文化象征和歷史記憶的關照。例如,杜·博厄斯、陳志明和西敏司主編的《豆子的世界》一書,講述了豆制品在世界各地的多樣化呈現和具有的不同類型的用途,將大豆置于全球歷史的情境中,對其如何成為能夠影響世界經濟的主要消費品進行了解釋,認為大豆在不同國家能夠成為主流食物的種類之一,與特定的社會歷史和文化情境的演繹有關——在中國,發酵的豆制品作為文化和象征符號融入傳統社會結構當中;在日本和韓國,對發酵豆制品的習慣性食用也與家庭和民族情感相關9 。類似地,黃鴻森對新加坡的歷史主題餐廳進行了研究,探討了社會記憶和自我感知的關系,認為歷史記憶通過歷史主題餐廳的建立及其商品化過程被加以呈現和再造10。
其二是對金錢的全球化和商品化過程的研究,包括了對全球金融、資金期貨、股票制度等的民族志研究。例如,扎魯姆使用人類學的田野調查和民族志方法,以期貨交易員的身份,進入位于芝加哥和倫敦的期貨交易市場進行參與觀察,對芝加哥和倫敦的期貨交易和金融體系進行了研究。扎魯姆描述了芝加哥的期貨交易是如何通過具有象征意義的外部建筑,以及交易場所之內,交易員、辦事員、電話銀行經理之間面對面的競爭和互動得以實現,從而形成了有利于交易開展的社會場所和空間。扎魯姆認為,在新技術情境下,交易員和市場經理人作為“經濟人”和“社會人”的個體意識和自我日??臻g也在這個過程中被重新定義1。
另一成果是由何凱倫經由17個月的田野調查完成的華爾街金融家的民族志研究。相較于扎魯姆的研究更為側重于對技術、經濟和社會關系的反思,何凱倫的研究更加強調不平等的政治和經濟秩序建立的過程。以美國社會為背景,何凱倫對看似矛盾的社會現象——華爾街企業股票的上漲和就業動蕩、失業加劇的同時發生進行了研究,探討上述現象是如何通過銀行投資人和國家,以及不平等的政治秩序而實踐,最終使得經濟的繁榮越發傾向于為投資人,而不是普通人獲得利益。何凱倫也指出,在這種金融和市場秩序之下形成的具有華爾街特色的文化體系和文化意識,不僅不會隨著投資銀行的發展而減弱,相反會被持續地實踐和再造,在更大范圍內生產出不平等的市場秩序2。
受到全球化過程加深的影響,對金融市場和金融經濟的研究也拓展到非西方社會,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成果是黃應貴和鄭瑋寧主編的《金融經濟、主體性、與新秩序的浮現》。書中對會計制度的建立和國家與市場的關系,新興債務人群體——“卡債族”面對的債權人壓力及其遭遇的社會傷害,布農族的土地征稅制度及其正義性,以及對魯凱族如何在金融化的過程中重塑主體性,共四個議題進行了較為系統的呈現和反思3 。事實上,無論是西方社會或非西方社會,金融、會計、股票等制度均與國家、權力以及社會主體的實踐聯系起來,對全球經濟和社會秩序以及個人認同和主體性的重構產生影響。
第四,企業和市場主體的個人生活和生命敘事研究。企業民族志的第四個范式是對全球化背景下的市場主體——既包括企業家,也包括普通工人——的個人生活和生命歷史敘事的研究。生命歷史作為研究視角和方法在人類學領域有較長的發展歷史,從克魯伯4到克拉克洪等5,再到本尼迪克特6,都指出將生命歷史作為人類學研究方法的重要性。在全球敘事的背景下,西敏司還強調了將生命歷史敘事作為方法論,通過對不同個體生命歷史的跨文化比較,從而發現文化之外的社會和經濟進程對于個體行為的影響,闡明了該范式和方法在調和人類學研究傳統中“文化”和“社會”“結構”和“能動”關系,以及在超越個體的結構和歷史過程的總體建構中的作用1 。企業人類學研究中,有關個體生活敘事的范式和方法論實踐,主要基于對不同類型民族志材料的應用,包括對口述歷史、日記、自傳、人物傳記等資料的應用,下文將重點以對企業家群體的研究為例,對兩類民族志資料的運用和成果加以介紹,其一是對自傳資料的運用,其二是對口述歷史資料的運用。
其一,企業民族志對于自傳資料的運用,事實上是從反思性的視角,將自傳作為民族志的第一手材料,對其進行文本的解構。在企業民族志研究中,自傳資料既能夠體現出企業家對于自身認同的自反性觀察,又能夠在較長歷史時期內對企業家的活動加以呈現,對自傳的分析能夠將個體的生命歷史和社會經濟歷史聯系起來。近年來,自傳作為民族志第一手材料的重要性越發凸顯,從方法論層面對于如何使用自傳資料從事企業家精神等的研究和討論也逐漸增多,例如有研究指出,自傳資料有利于研究者將企業家的內在經歷(內心活動、奮斗、成功、失敗的經歷和目標以及所經歷的困惑和渴望),以及企業家的外在經歷(與家庭成員和親屬的關系,企業家的社會網絡,以及特定的歷史條件)結合起來,進行整體的了解,由此也體現了定性研究方法所具有的優勢2。在使用自傳作為第一手材料的民族志個案研究中,較為典型的研究是瑞福里對法國籍殖民企業家朱伯特作為“冒險家”的身份建構和企業家聲望獲得之間的關聯性進行的分析3。
其二,在企業民族志的研究中,相比于對自傳資料的運用,利用口述歷史資料開展的研究更為普遍。仍然以對企業家群體的研究為例,在企業家群體中所開展的田野調查,通常是從對其創業歷程的了解入手,首先對其創業動機加以描述,繼而探討創業初期的困難和獲得支持的途徑,創業過程中的風險控制,以及企業家的個人生命和生活歷史與企業傳承關系等,以上也涉及對企業家的個人性格和個體認知,企業家的家庭和社會網絡等的關注。事實上,在企業民族志的研究中,使用口述歷史的方法不限于對企業家的研究,而是包括了對企業的所有者,經理人和工人,以及女性企業參與者等不同維度下企業參與主體的研究。
基于自傳資料和口述歷史資料的分析,也能夠對企業民族志研究的“真實性”問題加以回應。由于從事企業民族志研究較難做到長時段地居住在參與觀察對象的家中或社區,研究者通常需要面對跨國或跨界移動的群體,同時有可能需要采用多點民族志的研究方法4 。而對自傳或口述歷史資料的運用和呈現,能夠在較大程度上保證調查資料的廣度和深度,這是由于只有在研究者與研究對象建立充分了解和信任的基礎上,才能獲取充分而真實的資料。也就是說,科學而真實的口述歷史資料的獲取,以及對于自傳、日記、傳記資料的客觀評價和使用,仍然需要以長時間的田野調查為基礎。
四、國內企業民族志的發展和創新
國內企業民族志的發展不僅是對企業人類學理論范式的本土化詮釋,也是對人類學視角和方法的具體實踐和反思。相較于國外企業民族志的發展,國內企業民族志的興起呈現出較為顯著的本土化特點,包括個案研究的本土化以及理論范式的本土化兩個方面??傮w上看,國內企業民族志的發展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分別為:20世紀30年代至建國之前的探索和初創階段,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至改革開放之前的承前啟后階段,以及改革開放至今的繁榮發展和創新階段。
第一階段是20世紀30年代至1949年之前,這一階段可以視為國內企業民族志的探索和初創階段。這一階段內,盡管工業人類學或企業人類學作為獨立的分支學科尚未建立,然而已經出現了相關的民族志成果,主要集中于對我國工業化早期,家庭企業、家庭工廠、低收入群體,以及勞工關系等議題的研究上。20世紀30年代,費孝通教授對于鄉鎮企業、家庭企業的發展,及其同我國工業化和城鎮化道路的關系問題進行了討論1 。同時期,一些研究者開始關注特定職業群體中的低收入勞動工人,較有代表性的如言心哲對南京人力車夫生活的研究2,伍銳麟等對廣州市人力車夫和全國人力車夫的調查3。此外,在對工廠勞工關系的研究中,包括陳達、何德明和吳澤霖對工人生活狀況的研究4,史國衡對昆廠的工業組織和工人關系的研究5,都是較為典型的作品。這一時期的諸多成果也影響到了國內企業民族志后續的發展,例如改革開放之后,費孝通教授繼續開展有關家庭工商業和農村城鎮化的研究,后文將對此進行討論。
第二階段是1949年至改革開放,這一時期由于受到政治經濟等因素導致的社會波動的影響,總體上企業研究的民族志成果較少,主要集中于譯著成果和海外學者對亞洲經濟發展的研究。在譯著成果上,費孝通教授于1964年首先將梅岳所著《工業文明的社會問題》一書進行了翻譯,將美國工業人類學的早期研究成果介紹到國內。另外的成果則更多來自海外學者對于亞洲經濟崛起現象的觀察,尤其是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包括“亞洲四小龍”在內的東亞經濟得到了迅速發展,由此促進了學術界對包括東亞、東南亞以及其他國家和地區的海外華人社區經濟繁榮和發展動力的探究。不少研究集中于討論中國文化傳統和華人經濟發展的關聯,例如伯格在對促成東亞新興諸國經濟起飛因素的討論中,特別提到了東亞民間宗教的實用主義所發揮的作用1 。以上討論也影響到了改革開放之后,對于我國經濟迅速發展動因的研究,包括經濟學家在內的研究者也嘗試從歷史和文化的視角對我國經濟發展現象作出解釋2。
第三階段是自20世紀70年代末至今,伴隨著國內的改革開放和經濟發展,企業民族志迎來了繁榮發展的時期,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其一是中外企業人類學成果交流的增多和專業企業人類學委員會的成立。在中外成果交流和引入方面,包括前文提及的華生、何凱倫、桑托斯等人的相關研究已經被翻譯為中文。日本學者中牧弘允的《經營人類學序說——企業的“民族志”和工薪族的“常民研究”》《日本人類學三講——中牧弘允在北大的演講(連載之三):日本的企業人類學》3兩篇文章,和濱田友子的《家族企業的人類學研究:親屬和商業的比較分析》4也已被翻譯為中文。2008年,中加“企業人類學:案例研究”座談會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的召開5,和首屆國際企業人類學大會的召開,促進了海內外企業人類學的交流。2009年企業人類學專業學術委員會的成立,則標志著國內企業人類學作為獨立分支學科有了進一步發展6 。其二是本土化的企業民族志成果的快速累積。2007年,費孝通教授走訪浙江溫州后,將經濟發展的“蘇南模式”和“溫州模式”進行了比較,指出家庭工商業在推動農村工業化和城市化中的潛力7。與此同時,研究者對族群經濟和民族企業8,老字號企業9,移民商業10,都市商業11,家庭企業12、海外中資企業13等本土化商業模式進行了豐富的個案研究。其三是本土化的企業人類學理論和方法的創新。例如,王興周對人類學方法在少數民族市場、族群市場和消費市場等不同類型市場中的應用進行了討論14,殷鵬以霍桑試驗和曼城工廠研究的比較為例,對企業人類學的方法進行了回顧和反思1,莊孔韶和袁同凱等從組織人類學的視角對企業現象進行了研究2。張繼焦試圖從新結構功能主義的理論視角建立中國特色的企業人類學理論和方法論,并且從范式轉變的角度,提出了企業人類學的“四層次分析法”3。以上研究對于企業人類學理論和方法論的本土化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總體而言,國內企業人類學的發展有著鮮明的本土化特色,其中既包括具有地方性知識背景的民族志個案的積累,也形成了對本土化理論范式的發展和創新;既有關于企業民族志理論和方法的專門討論,也有應用研究的探索和拓展。國內本土企業民族志的發展,日益對世界企業人類學的發展產生影響,成為促進世界企業人類學發展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
五、結語
企業人類學的理論和方法來源是人類學的基本理論、研究范式和方法傳統,企業民族志書寫的基本視角植根于人類學對文化整體觀的關照,人類學的民族志方法為人類學的工商業和企業研究提供了方法論層面的指導。全球化背景下,盡管企業人類學的研究對象已經由小型社區拓展到跨國市場和全球商業,然而,與田野對象長時段的互動,由此而建立的默契和信任,以及將此作為獲取研究資料的方法、技術和途徑仍然重要。企業人類學作為經濟人類學的重要構成部分,其研究成果也能夠與組織人類學、發展人類學、應用人類學等分支學科展開對話,由此推動人類學理論和范式的創新和發展。
企業民族志的相關議題也體現出人類學的學科關懷。企業民族志的研究對象不僅停留于對經濟發展相關議題的關注,就包括我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和地區而言,經濟發展如何避免類似于西方國家由于自由調節的市場制度或逐利動機的驅使所出現的經濟波動和社會動蕩現象,進而探索出具有本國或本地區特色的工業化和現代化道路,做到經濟、社會、文化等的內在和諧統一發展,仍然需要從地方性知識和自身的傳統中找尋答案,這不僅是企業人類學和企業民族志研究的最終目的,也是人類學學科的總體關懷所在。
[責任編輯:王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