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
哲學的根基在于理性思考。這是一種倡導人們從自身的理性能力尋找解釋世界的支點的學說。哲學懷疑一切,既懷疑人們的感官觀察到的現象,也懷疑任何外在權威。正如十七世紀法國哲學家笛卡兒所言“我思故我在”:我懷疑一切,一退再退,最終退回到自己的理性反思。這是一個確定無疑的原點,從這里開始,可以證明自我和世界的存在。而政治則是一種秩序,一組人人都要服從的規則。這組規則的基礎是一種在人類社會中形成的“共同權力”,這一權力得到人們的認同,保證了秩序的穩定。那么,哲學與政治之間是什么關系?它們是相互支持,還是充滿了張力?
要考察哲學與政治的關系,最典型的案例就是兩千多年前古希臘雅典發生的一樁著名案件:蘇格拉底的審判。公元前三九九年,古希臘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蘇格拉底被當時雅典城邦的民主制度判處了死刑。審判期間,蘇格拉底在法庭上義正詞嚴地為自己做了辯護,在判決宣布之后,蘇格拉底在生死抉擇的關頭毅然接受了死亡。蘇格拉底是西方理性主義的開創者,正是他將理性反思這一重要的哲學傳統引入西方哲學,并一直延續至今。蘇格拉底當時生活的雅典城邦,正處于雅典民主的“黃金時代”。雅典的執政官伯利克里通過一系列改革使得雅典的民主制度逐步完善,形成了公民大會、五百人議事會、民眾陪審團等民主機構,以及陶片放逐法、抽簽民主、輪換制、津貼制等民主制度。不論是蘇格拉底,還是黃金時代的雅典民主,都是西方文明史上非常有“價值”的存在。然而,這兩種東西卻相互矛盾。魯迅先生曾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那么,發生在西方文明源頭的“蘇格拉底之死”就是雙重的悲劇——最好的制度殺死了最好的人。
從蘇格拉底的思想和言行來看,他并沒有直接對抗當時的政治秩序,也沒有鼓動人們反對政府,那么蘇格拉底為什么會被投票判處死刑呢?這是否體現了哲學與政治之間的張力呢?雅典城邦給蘇格拉底定的罪名是解開這一謎團的切入點:“不尊敬城邦尊奉的諸神而且還引進了新的神。”從流傳下來的記錄來看,這一點似乎有跡可循。在柏拉圖的對話錄《申辯篇》中,蘇格拉底曾多次提到他心中的“靈異”。色諾芬的《回憶錄》中也記載了許多蘇格拉底有關神的思想:蘇格拉底認為全智全能的神是宇宙萬物中普遍體現的最高理智,這種神就像人身體中的靈魂能隨意指揮身體一樣,“充滿宇宙的理性,也可以隨意指揮宇宙間的一切”。蘇格拉底所說的神并不是宗教意義上的某個新神,而是人們心中的理性,是人類理性的擴大化和崇高化。人類的理性可以很好地安排人的一切,而宇宙理性將控制宇宙間的萬物。按照這種理解,蘇格拉底并沒有引入新神反對舊神,而只是強調人們要聽從自己的理性,通過理性反思來認識世界。那么,當時的人們為什么會認為蘇格拉底對人類理性的推崇威脅到了神的權威呢?這就涉及理性反思的哲學方法與宗教權威之間的緊張關系。蘇格拉底主張人們不要盲從權威,要敢于運用自己的理性,通過自己的分析和反思來得出結論。相反,宗教權威則基于人們的崇拜和信仰,強調無條件地服從。由此,哲學與宗教信仰之間存在著內在張力,這也是蘇格拉底被控告“不敬神”的根本原因。
在這個問題上,政治權威與宗教權威是類似的。如前所述,政治的關鍵在于“秩序”,而秩序的維護需要一種壟斷性的“權力”。這種“權力”在具體的運行過程中可能分化為兩個部分——權威和暴力。權威得到人們的認同,讓人們自愿服從;相反,暴力則強制人們服從。自愿與強制體現的是自律與他律。這兩方面的力量對于政治秩序的維護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缺一不可。如果一個政治權威被解構了,人們不再相信它、聽從它,那政治秩序就只能依靠暴力機關來維持;而這既不可欲也不可能。一方面,以暴力維持政治秩序的成本會非常高,警察、檢察院、法庭、監獄這些暴力機關會變得越來越龐大,最終超出國家能負擔的范圍;另一方面,純粹以暴力來維持政治秩序也是無法實現的,因為,暴力機關也是由人組成的,如果這些組成暴力機關的人也對政治權威失去了信心,那么暴力機關就會自行崩潰,政治秩序最終也將不復存在。因此,人們對政治權威的服從是至關重要的,關系到政治秩序的穩定和政治制度的成功。
蘇格拉底主張人們應用自己的理性,一切問題都從自主的思考出發,不盲信權威,這確實是在挖政治秩序的“墻角”。蘇格拉底自稱是城邦的“馬虻”,時時蜇刺城邦這匹老馬,這當然會對政治權威造成極大的威脅。蘇格拉底之死是制度與人的一次對決,是政治秩序與人類理性的一次對決。這一事件暴露了哲學與政治之間的內在緊張關系。哲學堅持認為人們應該應用自己的理性來認識世界和指導自己的人生。從根本上來說,哲學是藐視權威的。無論這個權威是宗教權威、政治權威、氏族權威或任何意義上的學術權威,哲學都會以理性的眼光來審視其發言的內容,并判斷其真偽。相反,政治的穩定卻依系于政治權威,依系于人們對權威的信任和服從。由此看來,哲學可能造成政治權威的動搖,是造成政治秩序不穩定的重要因素之一。
判處蘇格拉底死刑的是雅典城邦的民主制度(在本文討論中,民主制度指的是廣義的民主制度,包括所有通過一人一票、多數決定做出集體決策的政治制度,不對共和制、暴民制、代議制等具體的民主制度做出區分),這一決定不是任何政治權威的獨斷,而是所有人意見的自由表達。蘇格拉底一向主張人們獨立思考、自由表達,而民主制度恰恰是最能保證人們的平等表達自由的政治制度,但這樣的制度卻判處了蘇格拉底死刑。蘇格拉底生前對民主制度頗有微詞。蘇格拉底的學生柏拉圖以及柏拉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這兩位偉大的哲學家都曾深入批評過當時的民主制度。那么,作為主要政治制度的民主制度與哲學之間是否也存在著緊張關系呢?
哲學與民主制度的關系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哲學強調人們應用自己的理性,對任何問題都要進行理性反思。由此,哲學主張所有人的思想自由、言論自由、良心自由。這為所有人的平等地位奠定了基礎。從平等出發,集體決策中的民主制成為唯一可能的選擇。所以,從最初的起點來看,哲學是贊同民主制度的。因為,民主是真正承認所有人的平等地位、最大限度保證每一個人平等地說出自己想法的政治制度。而與民主制相對立的其他政治制度,如君主制或貴族制,都預先設定了人們之間的不平等地位,賦予一些人比其他人更高的表達自由和掌控政治的權利。正如法國哲學家巴迪歐所言:“哲學的真正本性是一種關于自由思想和經過論證的理智討論的民主構想。”(阿蘭·巴迪歐:《哲學與政治之間謎一般的關系》)另一方面,民主制度雖然保障了人們表達意見的平等權利,卻沒有給出在不同意見中篩選出正確意見的方法。正是在這一點上,哲學與民主分道揚鑣。如前所述,起源于蘇格拉底的理性主義哲學家鼓勵人們應用自己的理性,其最終目的是希望人們能夠通過自己的理性思考得出正確的判斷,找到真理,形成知識。然而,在多數決定原則下,通過一人一票的民主制度,人們卻不一定能夠做出正確的判斷,也談不上獲得關于事物的真理或知識。 “蘇格拉底之死”就是一個反例。用當代政治哲學研究的術語來說,民主是一種程序正義,但這種程序正義無法保證結果的正義。民主因滿足“平等待人”這一重要的政治價值而具有程序正義的特征,這也決定了民主程序必須以多數決定來做出最后的決斷。通過民主程序而做出的政治決策具有天然的正當性。然而,這種具有正當性的政治決策卻不一定是最好的,很有可能僅僅是庸常意見的數學加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當代政治哲學家約翰·羅爾斯將民主程序稱為“不完善的程序正義”。
對真理與意見進行區分正是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哲學思想的重要特征。蘇格拉底激烈反對智者學派對意見和知識的混淆,認為在紛繁復雜的意見之外存在著能夠通過理性反思而獲得的知識。柏拉圖的理念論進一步強化了其老師的觀點。柏拉圖將世界分為理念世界和現象世界。現象世界是千變萬化的,而理念世界卻是恒定不變的。理念世界是現象世界的原因和基礎。柏拉圖認為,人們通過感官而感知現象世界,得到的是關于事物的意見。人們只有通過自己的理性思考才能認識理念世界,才能獲得關于事物的知識。相反,民主制度卻很可能混淆意見與知識。對于采用多數決定的民主制度來說,意見和知識的權重都是一樣的。民主制度平等地對待每個公民的言論,賦予它們同等的重要性,不論是專家的言論還是普通民眾的言論,明智者的言論還是愚鈍者的言論。至于這些意見中哪些是真知灼見,哪些是歪理邪說,民主制度本身沒有辦法提供判斷標準。正是在這一點上,哲學對民主往往持批評態度。柏拉圖在《理想國》一書中以蘇格拉底之口說出的“船喻”是人們最耳熟能詳的對于民主制度的批評。在這一隱喻中,國家就像一艘大船,如何駕駛船只需要許多專業知識。蘇格拉底說:“船上水手們都爭吵著要替代他做船長,都說自己有權掌舵,雖然他們從沒學過航海術……而且,他們還斷言,航海術是根本無法教的,誰要是說可以教,他們就準備把他碎尸萬段。……真正的航海家必須注意年、季節、天空、星辰、風云,以及一切與航海有關的事情,如果他要成為船只的真正當權者的話。”在許多反對者眼中,民主制正是這樣糟糕的政治制度。
由此看來,哲學對民主制度的態度是復雜的。一方面,哲學贊同民主制度對人們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的平等尊重;但另一方面,哲學又從根本上排斥民主制度。因為,真理與意見都被平等地算作“1”,這是不可接受的。哲學與政治好像是從共同的起點走向了不同的終點。從自我的理性反思出發,哲學和政治共同主張賦予人們思想自由和言論自由。接著,政治以計數的方式做出集體決策,形成政治權威,并由此而奠定公共秩序。哲學則反對計數的方式,反對平等地對待所有意見,力圖在不同意見之間去偽存真,同時還不斷以理性反思挑戰由大多數人的意見所奠定的政治權威。
哲學與政治有沒有合作的可能呢?答案是肯定的。而且,政治必須與哲學合作,才可能長治久安。縱觀人類歷史,但凡能帶來長期穩定的政治秩序都是“以理服人”的秩序。人畢竟是理性的存在,只有提供了充分的論證理由,人們才可能信服某一政治權威,才可能服從該權威所確立的政治秩序。而政治哲學正是這樣一門為政治尋找理由的學說。政治哲學(Political Philosophy)是哲學的一個分支學科,也是政治學和哲學的交叉學科。政治哲學的核心任務是以說理的方式探討政治原則與政治價值。政治哲學的主要研究內容是:以理性思辨的方式,為人類社會所應遵循的原則和規范提供理由和根據。政治哲學,一方面,為現行的社會制度提供有效的論證;另一方面,為現行社會制度的改進建構理想模型。
這里要注意的是,政治哲學試圖提供的是一種“論證理由”(justification reason)或“論證理論”(justification theory),而不是“解釋理由”(explanation reason)或“解釋理論”(explanation theory)。在這一點上,政治哲學與大多數社會科學有著根本性的區別。我們可以通過下述例子來洞察“論證理由”和“解釋理由”之間的不同:假設一個人在超市里偷面包被抓住了。他為自己申辯說,自己已經好幾天沒有吃東西了,而且身無分文。然而,這些理由只能解釋其行為發生的原因,并非其行為發生的理由,不能證明其行為的正當性。只有能給出其行為正當性證明的理由,才是“論證理由”。如果這個人是個殘疾人,沒有勞動能力,而且也沒有得到任何政府救濟或慈善機構的幫助,他除了從超市里拿面包吃,沒有其他辦法能夠生存下去。在這樣的情況下,其行為的正當性就得到了說明。其中的“論證理由”可以援引“自然法”“自然權利”“生命權”等相關理論:人擁有生命權,擁有獲得維持生命所必需的食物、藥品、衣物等基本物質條件的權利。如果人們通過合法的方式無法滿足自身的生命權,那么應該修正的是法律,而不是讓人們舍棄生命權。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喪失勞動力的殘疾人,為了維持自己的生命而在超市里偷面包吃的行為就具有了正當性。要避免這種事件發生,就必須對相應的救助機制進行改良,保護極度貧困者的各項基本權利。政治哲學所做的工作正是在為政治制度、政策、法律、法規等,做出一整套的正當性證明。
為政治秩序進行正當性證明,也就是在尋求政治秩序的“合法性”。如前所述,如果人們能夠自愿服從維護政治秩序的一整套制度體系,那么這一政治秩序就是成功的。因此,政治是否成功取決于人們是否自愿服從相關的制度體系。在政治哲學中,人們自愿服從政治制度、政治權威的理由和根據被稱為政治制度的“合法性”。參考《西方哲學英漢對照詞典》中對“合法性”(legi t imacy)的定義:“這一問題可以從政治義務方面提出,即一個人有義務服從政府或權威的強制性權力的根據是什么。回答這些問題要求對權威做決定的權利及要人們服從這些決定的正當性予以理論說明。”政治成功的關鍵在于人們對于強制性的政治權力的信服,而政治哲學的核心任務正是為強制性政治權力尋找合法性。在政治哲學的理論框架中,政治的本質是一套強制性的政治權力,這種政治權力在某個區域內必須是壟斷性的,才可能存在唯一穩定的政治秩序,才可能形成國家。然而,壟斷性的強制權力還不足以構成國家,因為還缺乏有效的政治權威。而政治權威的形成不可能靠強制,也不可能完全依靠賄賂民眾,而只能依靠人們發自內心的信服,并由此而自愿服從。因此,所謂合法性,就是人們基于自身理性思考而產生的對政治權力的認同。建構政治權威,為強制性政治權力——壟斷暴力——尋找論證理由,這就是政治哲學的首要任務。一種不具合法性的強制性權力只能是“黑社會”而不可能是國家。正如中國學者俞可平所言:“權力與權威是政治學的核心范疇。從政治學的角度看,權力是迫使對方服從的制度性強制力量,權威是一種使對象因信服而順從的影響力,兩者的實質性區別是強制服從和自愿服從。”( 俞可平:《權力與權威:新的解釋》,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二0一六年第三期)
值得注意的是,在某些情況下,政治哲學并非致力于為現行的政治制度提供合法性論證,而是要為現行政治制度的改良提供一種理想的模型,亦即從某個完美的理論原點出發推導出一個理想的政治秩序,這就是政治哲學中的烏托邦傳統。構想烏托邦是政治哲學從誕生之初就具備的一個重要特征。政治哲學家系統研究政治價值和政治原則,構建理想的政治制度,其目的就是要改進現實的政治制度。為現實社會提供一個人們能為之奮斗的理想。因此,不論是兩千多年前的柏拉圖,十六世紀的空想社會主義者摩爾,還是當代政治哲學家羅爾斯和諾奇克,他們都在構想一種理想的政治制度,以推進人類社會的發展。當然,不同的哲學家建構“烏托邦”的方式是不同的。早期的政治哲學家通常從一種理想的人性出發來建構理想社會的圖景。這樣的理想國家對人性提出了過高的要求,因此很難實現。對于現實世界的人們來說,那樣的理想社會就如同空中樓閣,找不到向上攀爬的階梯。因此,基于理想人性的烏托邦理論對于現實社會的意義也就大打折扣。當代政治哲學家羅爾斯提出了一種“現實主義的烏托邦”。這一理論將現實的人性作為建構理想制度的基礎。在羅爾斯看來,正義的社會制度是一群普通人在原初狀態下做出的選擇,這大大拉近了理想和現實之間的距離,使得人們有可能通過自身的努力而最終實現一個理想的社會。
綜上所述,對于政治秩序來說,政治權威尤為關鍵;而哲學既可能挑戰權威,也可能構建權威。哲學的出發點是人類理性,不是人的欲望,也不是人的信仰。然而,正因為其出發點不是盲信政治權威,哲學才可能挑戰政治權威,也才可能為政治權威做出正當性論證。好的政治秩序是人們基于理性而自愿服從的規則體系,是基于正當理由而具有合法性的一整套制度體系。哲學與政治有合作的可能,而這種可能建立在理性思考的基礎上,建立在人們自由表達、自愿服從的基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