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見了我

李錚錚

“李老師，您的明信片！”

剛一踏進校園，收發室的陳大姐就熱情地向我打招呼。我趕忙點頭致謝，詫異地接過那張封面描繪著“母親節快樂”字樣的明信片。翻過來，明信片背面密密麻麻擠了一大堆字。

多熟悉的字啊，我順勢瞟向明信片的落款，果然是他——小青。

“他倆不一樣”

在高中學段，互相打聽成績的情況一定時有發生。可是，我們班的小青卻有一個奇怪的癖好。據說每次打聽完別人成績后，小青總喜歡虛報自己的分數。

“嘿，我就只比你多一分！”

“別說，我差點就上光榮榜了！”

…………

當第三個同學向我抱怨小青的“怪癖”后，我來到了小青家。

那天是周三，小青照例還住在學校，他母親熱情地接待了我。當她帶我參觀小青的房間時，我見到了令人震撼的一幕：這個朝南的大房間平行鋪了兩張床，靠西的整整一面墻上，密密麻麻地貼滿了獎狀。等我仔細上前查看，才發現，偌大的墻面上，竟沒有一張小青的。小青媽媽看出了我的疑惑，半羞愧又半自豪地對我說：“老師，我跟你說，小青從小就不行，從小到大只知道給我丟臉，不像他哥哥，他倆不一樣……”說著，她指著那一墻獎狀，露出了滿意的微笑，“他哥哥啊，這個學期剛剛被浙大竺可楨學院錄取，而且長得又高又帥，讀書又好……”在母親滔滔不絕的夸贊聲中，我才終于明白，小青一直生活在什么樣的“陰影”下。

小青和他的哥哥是孿生兄弟。按照小青媽媽的說法，哥哥是上天派來的禮物，從小就是天使寶寶，從牙牙學語到之后的求學路，他們夫婦倆從來不用費多少心思，“自覺、乖巧、聰慧”，她一再重復著求學階段老師們對哥哥的評價，眼神中充滿了自豪。聊了許久之后，小青媽媽才意識到該和我談談小青，上揚的嘴角瞬間耷拉下來了：“老師，真的很不好意思，因為小青，我沒少被班主任約談……”

她告訴我，小青從小就坐不住。當哥哥在認認真真背英語單詞的時候，他早就溜到小區旁邊的小公園去了。“三天兩頭的，不是抓來蚱蜢，就是抓來青蛙。有一次被他爸當面扔了出去，他還賭氣跑了，半天不回來！你說這孩子……”我好像打開了小青母親的話匣子。但從她緊皺的眉頭中，我分明感受到，小青，已經成了這位母親的心病。

“她看不見我”

回來第二天，正好公布生物成績，而我腦海里始終盤旋著那面巨大的獎狀墻。于是，我準備找小青聊聊。來到教室，我發現他正往男生堆里擠。

“呃，那個，小A，你這次成績考多少？”沒有人理他。

“小B，你呢？”

問了一大圈，竟沒一個人搭理他。

沒想到，此時的他突然大聲吼道：“我考了88！”

這一瞬間仿佛時間都凝固了，但幾秒的死寂過后，教室里就又開始喧嘩起來了，似乎誰也沒有在意先前發生了什么。正當我出神時，小青早已跑出教室。

后來，我在校園的英語島中找到了獨自坐著的小青。他把頭深深地埋在兩腿間，旁邊是被他揉成一團的試卷，那個鮮紅的“88”隱約露了出來。當我走近他才發現，這個身高180的大男生，眼角竟然掛著淚痕。他顯然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我默默走到他的身邊：“小青，你讓我好找！”他因為我的意外到訪而驚慌失措，身體輕微抖動了一下，稍稍挪了一下位置，把他寬厚的背朝向了我。

暮春時刻的英語島早已充滿了生機。這里遠離教學區，校工偶爾的偷懶倒讓這草坪上的野花野草生長得自在坦蕩。碩大的榕樹的須根垂下來，在春風中搖曳生姿。我不再說話，他也沒有說話，四周只有嘰嘰喳喳的鳥兒盤旋著，絲毫沒有注意到島上的師生倆。

過了許久，小青似乎注意到我還在，便把頭稍稍抬起來，但顯然還不愿意讓我看到他的臉。于是，我順勢對他說：“小青，我找你是想請你幫個忙的，但是看到你在休息，就不敢打擾你啦！”他好像聽出了我善意的謊言，慢慢抬起了頭。

“這樣，下周的電影分享會，我想讓你主講，順便帶大家做一個找盲點的實驗，聽生物老師說，你這方面最厲害了。”電影分享會是我們班的傳統項目，每個同學都有機會到講臺上主講，成為“佳片推薦官”。“哦。”小青的聲音很輕，但我聽出了他言語中的“如釋重負”，好像他身邊終于有了一個傾聽者。

伴著這聲差點被淹沒在鳥啼中的“哦”，慢慢地，小青開始講起了自己的過往，從幼兒園如何作弄老師，到高中以后如何想要好好學習；又從自己最鐵的哥們兒居然也開始疏遠他，談到了自己的哥哥。談及哥哥的時候，我看到小青神色中充滿了自豪，雖然他又摸著后腦勺，不好意思地承認：“我哥哥真的比我聰明好多，但……”后面的話聲音不自覺低了下去，但我聽得很清楚，“其實我的生物和他一樣厲害的……”過了許久，我聽見他自言自語起來：“可是，媽媽她看不見我……”

不止看上去很美

那周的電影分享會，我安排的是張元導演執導的《看上去很美》，其實也是為小青特意準備的。看著幼兒園里的方槍槍總也拿不到那朵象征著“優秀”的小紅花，小青的眼神中似乎有了別樣的光。

觀影結束，小青站在臺上，按照我們事先約定的熱身游戲，教大家如何找到自己的盲點。當同學們因為找到盲點而紛紛發出驚嘆聲的時候，小青演講的PPT上出現了這樣的句子：“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盲區里。”小青一邊拿著我推薦給他的小說《推拿》，一邊說：“生活在盲區里的人只想看到自己在乎的東西，比如說‘成績，比如說‘好學生的標志。如果人們總是太過執著于自己渴望看到的東西，那會錯過多少美麗的風景啊。其實有時候，我們會活在一個巨大的盲區之中，以為眼前的那朵‘小紅花才是我們生活中的所有，可是，事實并不是這樣啊……”小青的感慨，讓全班同學都陷入了深思。

“從前，我以為，獎狀對一個學生來說非常重要，連同分數也是，只有考取高分，拿到獎狀，才能證明你是一個‘優秀的人。可是今天，我真正理解了，太過執著于這些，反而會淪為電影中那些‘小紅花的奴隸。我這么講并不是說手頭的獎狀不重要，也不是說我們不應該努力考取高分，而是應該把它們看作自己過往學習、生活的一種總結。人的眼睛，從來不應該盯在這張紙上，或者是那些數字上，而是應該從這張紙、這些數字上，看見過去自己生活的點滴，讓自己的未來走得更加堅定。”

教室里響起了前所未有的熱烈的掌聲。這時，我請出了錄播教室后面，觀摩了整個分享會的小青的母親。母親眼里噙著淚水，走上講臺，把我事先交給她的獎狀交到了小青的手上。獎狀上面寫著：高二（X）班最佳電影分享人。小青的表情先是震驚、尷尬，然后有點動容，最后和母親相視而笑。

只有我知道，在之前的一周里，小青怎樣在我辦公室里反復排練臺詞，確定PPT的所有文字和背景圖片……是小青自己，讓這個分享會不止看上去很美。

尾聲

時隔多年，小青早已從浙江財經大學畢業了。在大學期間，我時常會收到小青的明信片。他總是一如既往地把明信片的每個角落都寫滿。有時候，他也會抱怨生活的忙碌、不公平，流露出對高中生活的無限懷念，但是我再也看不到他因自卑而給自己包裹上厚厚鎧甲的痕跡了。

手里握著小青的明信片，我的嘴角不自覺上揚了起來。這孩子，還和過去一樣，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家長里短的話，但是結尾的那句話，卻讓我眼角沁出了一絲熱淚。他寫道：

“李老師，母親節快樂！謝謝你，是你讓我的媽媽真正看見了我。”

（作者單位：浙江溫州中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