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奧麗加·芭麗莎卡娃 李夢龍
摘要: 20世紀80年代以來,世界范圍內的俄羅斯史研究出現了明顯的“帝國熱”傾向。這一熱潮的出現,不能簡單地歸結為單一的學科發展趨勢,其中也包含通過政治學、民族學、文化學、社會學、語言學、性別學等多學科視角進行的綜合研究。在此背景下,史學研究的帝國化視角可以理解為脫離先前單一的民族國家桎梏,轉向突出帝國的后殖民時代背景。新時期的俄羅斯帝國研究以“帝國范式”為主要分析工具,突破了原有的不適用于帝國研究的民族國家研究范式,帝國的“古老”敘事也在本質上突破了舊有的對歷史上某一個時間節點、歷史人物或者歷史事件的碎片化理解,進而以跨學科的研究方式將帝國史研究置于多學科視角下。
關鍵詞: 俄國史研究;俄羅斯帝國;帝國范式;帝國轉向;跨學科研究
20世紀80年代以來,世界范圍內的俄羅斯史研究出現了關于“帝國史研究”的重大轉向,從舊時代的單一史學視角轉變為通過政治學、民族學、文化學、社會學等多學科視角進行綜合研究,這是基于各國學者在研究中不斷對理論與研究主題進行調整而出現的變化。①在包含“帝國”這一關鍵詞的相關歷史研究中,存在諸多有關帝國意識形態與發展模式的探討。在此背景下,史學研究的帝國化視角可以被理解為脫離單一的民族國家敘事,轉向帝國史研究,并突出后殖民化的特點。古老的帝國敘事在本質上是由高度政治化的歷史事件所驅動的,強調帝國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征服。而史學研究帝國化視角的新特點在于“與文化、性別及種族的類別相關聯”。②新的帝國研究以“帝國范式”(Имперская парадигма)為主要分析工具,以往對于民族國家的研究方法并不適用于帝國研究。③
一、俄羅斯帝國史研究的新“帝國范式”
在有關俄羅斯帝國時期的歷史研究中,新的“帝國范式”為學者們提供了一個全新的研究視角。20世紀90年代后期,非俄羅斯學者對俄羅斯帝國的歷史研究逐漸增多,出現了所謂的“帝國轉向”(Имперский поворот)。部分俄羅斯學者積極與歐美學者互動,用英語、法語及德語發表相關研究成果。此后,大量采用帝國研究范式的俄羅斯帝國史論文、專著、文集相繼出版,其中大部分以英文發表。本文基于相關研究現狀,探討世界范圍內俄國史研究“帝國轉向”的發展軌跡。可以明顯看出,俄國史研究的“帝國轉向”是國際學界的帝國史研究者們互相交流和討論,最后走向互鑒與融合的產物。
目前俄羅斯史學界普遍認為,1992年奧地利國家科學院院士、維也納大學教授、歷史學家安德烈亞斯·卡佩勒(Andreas Kappeler)出版的《多民族的俄羅斯帝國:起源、歷史與解體》(Russland als Vielvolkerreich:Enstehung,Geschichte,Zerfall)是關于俄羅斯帝國研究的里程碑式作品。該書一經問世就大受歡迎,并很快被翻譯成多國語言。卡佩勒有關俄羅斯帝國的研究具有劃時代意義,使蘇聯解體后世界范圍內的俄國史學家逐漸側重于研究俄羅斯帝國時期的歷史。卡佩勒指出,必須跳出舊有的“以俄羅斯為中心的視角”,因為“如果不了解俄羅斯帝國時期的多民族背景,就無法闡述這一時期的歷史”。他明確反對西方學者舊有的觀點,即將俄國的歷史視為“俄羅斯人的歷史”。
俄羅斯著名學術期刊《帝國》(Ab imperio)以“帝國轉向”為主要議題,其專欄“殖民主義和帝國王朝的領土擴張”一直受到學界的密切關注。該期刊在美國的蘇聯研究促進會(American Association for Advancement Soviet Studies)資助下,于2000年在喀山創辦,致力于在后蘇聯空間內對俄羅斯帝國的歷史問題進行跨學科研究。該刊物對俄羅斯帝國史研究的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在俄羅斯史學期刊中的影響因子名列前五,目前主要接受社會學、政治學和民族學等跨學科視角下有關俄羅斯帝國史研究的論文投稿。俄羅斯國內文學研究的頂級刊物《新文學評論》(Новое литературное обозрение)也十分關注俄羅斯帝國史研究,近年來發表了大量跨學科研究成果。
然而,在俄羅斯帝國史研究的發展過程中,俄羅斯國內學者與國際學界間仍然存在著顯著差異,主要集中在方法論層面。很多俄羅斯史學家雖然已將俄羅斯帝國的民族與教派多樣性納入研究范疇,但并沒有完全采納“帝國范式”的研究視角。與俄羅斯國內學者相比,歐美學者在俄羅斯帝國史研究中更多地采用了“帝國范式”下的多維視角。而無論是俄羅斯學者,還是國際學界,仍往往將俄羅斯帝國形象與落后和壓迫聯系在一起,俄羅斯帝國常常被貼上負面標簽。
帝國是以復雜的權力和等級結構為特征,擁有多民族和多宗教的政治共同體,在歷史上經久不衰。具體而言,帝國一般具有以下特征:強大的統治者、集中的權力、廣袤的領土和附屬領土,以及具有多樣性的族群。如前文所述,歐美歷史學者在研究中越來越多地應用“帝國范式”:首先,強調帝國內權力的不平等性和垂直性,中心區域必將統治外圍;其次,強調帝國的包容性,帝國當局靈活地統治著帝國內部的眾多民族;最后,帝國統治的“多樣性”是指帝國可以選擇通過征服、吞并的方式,在保留被征服者原有統治模式、社會組織和生活方式的基礎上,維持帝國統治。
“帝國范式”也與批判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相關聯。新帝國史研究與后殖民化研究密切相關,通過探討“民族”概念及“帝國身份”一詞的形成,認為帝國殖民的過程可以被理解為宗主國和殖民地之間的互動,而不是簡單的宗主國對殖民地的直接壓迫和鎮壓。史學家認為“歐洲統治”是通過話語實踐來實現的,正如美國研究俄羅斯和歐亞歷史文化的期刊《批判:俄羅斯和歐亞歷史的探索》(Kritika:Explorations in Russian and Eurasian History)在2000年“新帝國史學研究的悖論”專欄的編輯寄語中所言:“帝國的文化滲透已經取代了‘軍事進攻這種單一方式,價值同化戰略替代了軍事入侵,這種方式比起直接壓迫的方式更能發揮作用。”
在新帝國史研究中,歷史方法論發生了改變。帝國史研究具有跨學科的特點,人類學、文化研究、民族學、性別研究等領域在帝國史研究中占據重要位置。歐美學者在俄羅斯帝國研究中的“新帝國史”領域推出了多個代表性研究成果。新帝國史與既往研究不同,有其自身的研究傳統,如以布爾什維克主義理論(Большевистская теория)為例,它集中探討沙皇時期的統治與剝削機制,以及俄羅斯帝國的彌賽亞意識,將俄羅斯帝國及擴張主義的歷史從沙皇時代\[特別是“莫斯科—第三羅馬”(Москва-Третий Рим)理論出現后]拓展至蘇聯時期。正如美國亞利桑那大學歷史、哲學和宗教研究所所長馬克·馮·哈根(M.von Hagen)教授在《聯邦制視角下俄羅斯帝國的歷史書寫》中所說,由于“帝國主義”一詞在冷戰時期具有負面色彩,歷史學家往往會在研究中有意忽略“帝國”。在現代學界的帝國研究框架之下,對俄羅斯帝國歷史的研究如果從多民族帝國視角出發,俄羅斯帝國只是眾多“帝國”之一,于是研究重點在于帝國內部多民族和社會階層之間的互動模式。民族只是一個被構建的想象中的共同體,俄羅斯帝國的擴張不再被簡單地視為征服和鎮壓,而被認為是彼此間矛盾的和解,以及共同體的建立。與現代歐美史學研究相似,新的帝國研究以對象的復雜性和對象間的聯系與互動為主題。對帝國的歷史研究力求完全重建“帝國統治階層與地方之間的互動”,同時考察多個參與者之間的關系,并認為這種互動與聯系將帶來具有過渡性質的“巨大異質空間”(Огромное неоднородное пространство)。歷史學家試圖以“帝國范式”取代“俄羅斯中心論”的傳統觀點,意味著研究焦點從中心擴散到外圍——即帝國的邊緣地區、民族認同以及在帝國背景下進行的國家建設。相關研究側重于帝國的“美好歷史”,關注并探討帝國統治得以成功的原因。
近年來,帝國范式的方法論及問題范疇繼續發生變化,其所包含的時間及空間范圍不斷擴展。相關學者將俄國作為帝國進行研究,舉辦了多次學術會議,社會學家和政治學家都參與其中。學者們討論了對“俄羅斯帝國”這一名詞的界定,并詳細闡述了帝國國家分類學說,將西歐的古典殖民帝國、海外屬地與大陸帝國(俄羅斯、奧斯曼和哈布斯堡等)進行區分,并根據時間順序將其劃分為兩種不同類型:大陸性帝國(一戰期間崩潰)和海洋性帝國(二戰后崩潰)。主流歷史學家將俄羅斯帝國政權的瓦解歸結為兩方面原因:一方面是以東正教正統思想為核心的古老專制制度,與國家現代化的軍事和經濟建設之間的矛盾;另一方面,俄羅斯帝國崩潰的歷史可以被視為俄羅斯逐步建立民族國家的過程,但在1917年的革命后,俄羅斯未能實現建立俄羅斯民族國家的目標。
綜上所述,傳統的社會科學研究為歷史學家建立了一套現成的、固有的對于帝國的認知模式:將帝國視為前現代事物,指出其不可避免地要走向消亡并讓位于現代民族國家;帝國作為“古老”的國家形態,其特點為統治者的權力不可分割、政府的暴力手段、不平等和歧視、權力從中心向邊緣擴展、社會結構等級森嚴等;帝國與壓迫和落后等形象聯系在一起,最終必將被進步的民族國家所取代;學者將民族國家的出現視為一場進步與民主運動,同時對帝國和帝國主義的批判也在二戰后成為西方輿論的主流取向。而俄羅斯帝國史研究中新的“帝國范式”的出現,對上述舊的“帝國敘事”提出了質疑與挑戰。
二、帝國研究的轉型與理論爭鳴
20世紀八九十年代,伴隨著新思潮的出現,帝國研究發生了歷史性轉變。20多年來,帝國主義及其“歐洲中心論”色彩飽受批判,相關學者認為帝國主義是滯后的意識形態。隨著有關民族主義、種族問題和帝國建構等研究的深化,人們發現傳統的、歐洲的規范研究并不盡如人意,很難完整地詮釋歷史的變化及發展,帝國研究的主要內容因此發生變遷,逐漸被置于一個新的研究框架下。
20世紀的反帝國話語是在對歐洲中心主義的反思中發展起來的。后殖民研究批判并反駁現代化理論的規范性和歐洲中心論特征,認為現代史學研究所提出的標準是以名義上的西方為參照,如議會民主、企業自由、市場經濟和民族國家代表的都是西方國家的治理模式。與此同時,美國學院派學者愛德華·瓦迪厄·薩義德(Edward Wadie Said)的東方主義理論、意大利共產主義思想家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Francesco Gramsci)關于“次生”(Subaltern)群體的思想和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的知識權力理論的出現,為研究者們提供了新的思考方向。
(一)帝國與殖民主義研究
殖民主義最初被理解為一種統治和剝削形式,一種以話語方式行使權力的體系,通過具體的等級制度構建差異,認為被殖民者相較于殖民者更加低劣和不成熟。有學者認為,在研究中采取文化異化的做法,將非西方世界視為不發達的、有缺陷的區域,構成了某些西方國家外交政策的一部分,如援助政策與文化傳播。后殖民研究的主要目的在于打破傳統的歐洲研究模式,突破歷史條件的制約。在傳統歷史研究框架下,中心與邊緣相對立而存在,權力屬于中心,即所謂發達和文明地區。這種觀點逐漸受到了學者的質疑。因為“邊緣、邊疆區”(Край)一詞本身就含有一定的貶義,同時殖民地本身也受到了宗主國的影響,殖民統治實際上是一個宗主國與殖民地相互影響與妥協的過程。
薩義德的理論在多大程度上適用于俄國,是《批判》期刊多次組稿討論的內容。相關辯論暴露了嚴重的方法論問題,因為俄國在許多方面具有東方的一面(尤其是在與歐洲的互動中),而俄國在與其亞洲鄰國的互動中又具有西方的一面。目前,俄羅斯和西方的主流觀點仍然認為,俄國在“東西方之間”占據著特殊的雙重地位。蘇聯時期的史學研究往往以帝國“衰落”模式為主導,認為帝國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潰,而近年的研究更加側重于探討帝國穩定和繁榮的原因。俄羅斯帝國的正面形象試圖取代舊有的負面形象,學者們普遍認為,在帝國時期,俄羅斯境內紛繁復雜的民族構成了文化意義上的整體。帝國包含暴力征服的一面,但在后殖民研究當中,與歐洲殖民國家相比,俄國對待非俄國國民相對寬容。對俄羅斯例外主義的討論,在新的史學研究中發揮了積極影響。
后殖民主義研究的最新學術成果代表了學術研究的新趨勢。它將俄羅斯帝國與其他歐洲國家放在一起討論,并將俄羅斯帝國視為正常的帝國,其中自然也包含殖民主義的消極一面。此類研究即代表了歐美史學研究在該領域的新趨勢:越來越少地提及“民族國家與帝國主義”的二分法。歷史學家最初的理解是,帝國和民族國家是國家發展的“理想類型”,而在現實中只有部分國家可以稱得上是帝國或民族國家,這也表明了此類研究的局限。隨著相關研究的進一步拓展,兩者之間的界限正逐漸模糊:19世紀民族國家已然開始形成,間接說明了帝國與民族國家兩種政權形式的內在關聯。
(二)帝國與民族國家的形成及發展
在布達佩斯召開的有關帝國歷史研究的學術會議上,與會學者討論了19世紀歐洲和歐亞大陸的帝國和民族國家建設。出席此次會議的德國波鴻魯爾大學社會運動研究院院長斯特凡·貝格爾(Stefan Berger)教授和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管理委員會主席阿列克謝·鮑里索維奇·米勒 (Alexey Miller)指出,帝國和民族國家作為兩種國家類型而深刻對立,這種觀念自19世紀末至今仍主導著史學研究,人們正試圖從理論和歷史研究層面重新考慮這種二分法,重點研究帝國的國家建設。他們指出,19世紀不僅是一個民族國家的時代,同樣也是一個帝國的時代。帝國的國家建設旨在維持和擴張帝國,而不是將其轉化為一個民族國家。他們著重指出歐洲大國中“民族”和“帝國”的交互關系,這使得他們能夠在研究中將“帝國”與各種國家政治的表現形式聯系起來。
貝格爾和米勒在其著作中闡述了帝國與民族國家交互的幾個領域。首先是“空間管理”(Управление пространством)方面,主要包括人口遷移、驛站系統和城市發展(主要是區域中心城市);其次,精英和基層的文化整合;再次是經濟層面(帝國不同地區之間經濟聯系的加強);最后是政治領域,包括政治參與機制,旨在創造一種歸屬感(保障公民權和社會權利),同時強調外交政策在帝國對外擴張的競合中占據重要地位,強調民族國家和帝國在英國、德國和俄羅斯等國共存的歷史。貝格爾和米勒得出以下結論:首先,民族國家與帝國往往處于競爭狀態;其次,在帝國背景下分析民族國家建設,應加強對帝國周邊地區的分離主義運動和民族主義運動的研究;最后,帝國內部的民族國家建設實際上是加強帝國競爭力的重要手段。
但上述結論也受到很多歷史學者的質疑,在布達佩斯會議上,多位歷史學家對其中的假設提出疑問。劍橋大學教授多米尼克·利文(Dominic Lieven)基于帝國和民族國家的對立,指出帝國和民族國家在許多情況下難以相容。利文詳細研究了俄國的革命道路,將重點放在對帝國的探討上,然而其討論的范疇沒有超越冷戰時期的現代化理論和世界秩序構想。他認為,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歐洲國家可以被劃分為發達國家的“第一世界”(Первый мир)和構成歐洲外圍的“第二世界”(Второй мир),第二世界的地理范圍從愛爾蘭一直延伸到俄羅斯。第二世界沒有明確的國界,其經濟現代化和政治現代化進程相對落后。利文強調:第一世界包含殖民主義和民族主義的雙重色彩,這是對帝國的主要威脅,更是對世界秩序的挑戰,民族主義在1914年引發了全球性沖突。他將俄國同時歸類至大國、多民族帝國和“第二世界”。利文在全球范圍內審視俄羅斯帝國及其外交政策,強調大國愿景和意識形態影響下的外交政策使得俄羅斯面臨諸多經濟和社會問題。他堅持認為,帝國衰落的主要原因是由于第二世界國家政治和社會結構的陳舊,在民族主義時代,帝國注定將要失敗。
因此,盡管對民族國家的批判性論述與當代史學的發展方向不相一致,但在史學研究中,帝國與民族國家舊的二分法性質的方法論仍然存在。雖然19世紀現代國家紛紛形成并不斷發展,但帝國時代的族群分類和研究視角仍在潛移默化地發揮著作用。
新千年之初,一種新的方法在俄國史研究領域得到發展。西方學者將現代性范疇引入俄羅斯帝國研究中,研究這一主題的歷史學家(最初是由斯蒂芬·科特金領導的“現代性群體”)重點探討帝國的政治實踐,以及現代國家對公民生活的干預。與此相關的是對于帝國國家形象的介紹,有學者將其比喻為園丁,它的權威之手將國家和社會種植在花壇中,并將雜草扔進堆肥中,從而促進國家和社會的發展。
隨著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族群分類研究的展開,國家需要更加靈活的方法來確保穩定。現代民族概念與少數民族概念的形成,給民族國家政府提供了確保秩序的理論工具。事實上,第一次世界大戰和隨后接連發生的革命促使國家暴力機器快速發展。對帝國多樣性破壞最大的是以不同民族為標準進行的地理分類,這種劃分不利于帝國的統一。眾所周知,這一切都是以“進步”的名義進行的,并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得到了進一步加強。
全球背景對于強調歷史進程同步性的現代國家來說至關重要,俄羅斯帝國在18世紀以相對平和的方式對新征服地區實施啟蒙運動,克服落后與進行啟蒙的理性宣傳成為帝國文化動員與宣傳的核心內容,文化動員的對象不僅集中于非歐洲民族,也集中于大都市的某些次生群體。不論意識形態和國家形式如何,從本質上來講,“西歐”的話語權及其進步的概念決定了社會政治思想的發展。
(三)帝國研究的地理維度
帝國范式適用于對俄羅斯帝國早期歷史的研究。與此同時,將俄國視為帝國而不是民族國家,在研究中不可避免地需要擴大地理范圍,按研究聚焦的維度對地區進行劃分。早期歷史學家關注俄羅斯帝國的西部地區即伏爾加河和高加索地區,后期轉向對中亞地區和遠東西伯利亞地區的研究。
地理術語“歐亞大陸”(Евразия)一詞的出現豐富了俄羅斯帝國史研究。研究人員很快意識到它的啟發性和開創性,可以促使學界克服冷戰時代的思想局限性,意識到邊界的滲透性,并了解國家內部的文化多樣性。將俄國視為歐亞大陸一部分的觀念,為比較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引起學者對中世紀晚期至近代早期“歐亞帝國”的形成與發展的研究興趣。研究人員同時也注意到俄羅斯帝國與相鄰帝國交界的地帶,現代史學中的“邊境地區”不僅限于地理邊界,還蘊含與政治邊界無關的文化層面的意義。
美國歷史學家阿爾弗雷德·里伯(Alfred Rieber)在其專著中闡述了俄羅斯帝國的發展,以比較研究的方式考察了多個帝國(哈布斯堡、俄羅斯、奧斯曼和薩法維)從形成到崩潰的歷史。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大部分軍事沖突都是在這些大陸帝國的外圍展開的,在1918—1920年的俄國內戰和外國干涉后,新帝國開始形成。里伯將歐亞大陸的歷史描述為一場爭奪邊緣地帶的斗爭,這一斗爭發生在兩個層面:一方面是國家建設期間從上到下的斗爭,另一方面是民族受奴役時從下至上的反抗與斗爭,他們試圖以抵抗或適應帝國統治的方式,維護其文化和自主權。里伯在美國學界被尊為美國的俄羅斯研究之父,其在賓夕法尼亞大學、芝加哥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任教期間,對美國的俄羅斯歷史研究做出了巨大貢獻。與此同時,他在歷史學研究中明確定義了大陸帝國的邊緣地帶,指出其是一個有爭議的地緣政治空間,國家邊界具有模糊性、可滲透性和流動性。他認為,帝國之間、帝國國家內部的不同文化與不同民族之間的關系往往非常復雜。他的研究為總結和闡述俄羅斯帝國的歷史做出了貢獻,區別于以往的地理決定論,而是強調“人員、貨物和思想跨越國界和大陸的流動”。在俄羅斯帝國的交界地帶存在著兩種類型的地區形態,首先是俄羅斯帝國與奧斯曼帝國互動的地區,此類地區包括中亞和韃靼斯坦、克里米亞和高加索地區。其次是俄國與奧匈帝國相鄰的波蘭地區,在研究這一地區時,需要跨越1917年的時間節點,因為在這一時期“國家”的概念難以發揮作用,研究重點往往聚焦在當地居民的主觀體驗、觀念、情感和身份認同。
帝國的核心要務是軍事征服和競爭,以及外交和經濟層面的博弈,如俄國和英國在亞洲的博弈。19世紀的俄國已經成為帝國世界的平等參與者,它誕生于帝國時代的秩序,在外交、經濟和文化層面不斷發展。隨著全球范圍內研究視角的拓寬與研究范式的變遷,傳統地緣政治研究方法已不適應于時代的發展。許多當代歷史學者的研究強調帝國歷史中積極的一面,如俄羅斯帝國注重科學考察研究,對世界地理大發現做出了貢獻;同時強調帝國的冒險精神、征服自然及歐洲文明戰勝野蠻的想象。俄羅斯帝國遠征作為帝國擴張(包括帝國的權力與知識)的工具開始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這些研究的地理范圍已擴大到海洋。
在過去的20年里,史學研究已形成一種觀念,即海洋并不是國家間交往的障礙,而是充當了貿易流通、文化交流和國家間人口流動的媒介。海洋作為歷史研究的對象,越來越受到歐美學者的重視,出現了很多以海洋為主題的專著。事實上,帝國自古以來就追求海洋領域的擴張。長期以來歐美學者對俄羅斯帝國的研究集中于帝國的陸地擴張,研究俄羅斯帝國不斷擴展其在歐亞大陸的廣闊領土的動因。長期以來,俄羅斯帝國的大陸性質圈定了既往學者研究的主題,而從莫斯科到鄂木斯克的距離與從馬賽到突尼斯的距離相差無幾,這一事實也說明相關研究不應該局限于區分大陸帝國和海洋帝國的差異。俄羅斯帝國的海洋維度表明,既往研究對大陸帝國與海洋帝國的區分失去了時代意義。
部分學者通過在史學研究中加入文學研究,在闡述帝國征服的過程中應用“東方主義”(Ориентализм)這一概念,對俄羅斯帝國提出了全新的理解。也有學者指出:如果在帝國研究中沒有劃定性別概念及范疇,則薩義德的理論是無效的。此類研究同樣豐富了史學研究的內容和維度。美國佐治亞州立大學研究員蘇珊·萊頓(Susan Layton)揭示了從普希金早期到托爾斯泰晚期的經典作品對高加索地區的描述。萊頓賦予高加索人“他者”的角色,在她看來,文學作品創造了一個高加索文學層面的“高貴的野蠻人”(Благородный дикарь)形象,并追溯了高加索作為“東方”一員的相關歷史進程。在殖民主義的視角下,萊頓還探析了與高加索地區有關的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化表述,例如格魯吉亞被描繪成一個“過于敏感的東方女性”,這些文學作品代表了俄羅斯學者的普遍觀點,即俄羅斯帝國的“歐洲性”優于“亞洲性”。
總之,在新的“帝國范式”的影響下,帝國研究的轉型與相關理論探討出現在多個細分領域,圍繞俄羅斯帝國史研究的主題和內容也相應發生了變化,與傳統的帝國研究范式間的張力愈發明顯。同時,部分學者仍用傳統的史學觀念理解政治,沒有脫離舊的參考框架。在冷戰期間一直備受關注的“蘇聯與西方”的二分法觀念,仍被部分研究人員所采納。經驗性研究傾向于強調俄羅斯帝國的“特殊性”,與此同時,諸多學者并不否認俄羅斯帝國與歐洲大國的相似性。在歷史和地理層面,俄國既有西方的一面,也有東方的一面,進一步凸顯了俄羅斯帝國史研究中的復雜與矛盾之處。
三、俄羅斯帝國的形成、擴張與治理
當代俄羅斯史學界普遍認為,彼得大帝建立俄羅斯帝國之前,在1552年伊凡雷帝征服喀山汗國時,俄羅斯的帝國體制就已經建立。學者們傾向于在通史的背景下看待俄羅斯帝國的歷史發展,俄羅斯與奧斯曼帝國、薩法維帝國、莫臥兒帝國和清帝國都是在蒙古帝國遺產的基礎上,發展出類似的帝國意識形態與統治策略。
(一)俄羅斯帝國的形成
美國紐約大學研究俄羅斯和斯拉夫問題的教授簡·伯班克(Jane Burbank)與研究非殖民化問題的教授弗雷德里克·庫珀(Frederick Cooper)在比較歷史研究的框架之下,根據帝國的差異化發展理念,指出俄國作為不斷強化的歐亞帝國之一,其統治階層對不同群體實施區別對待的政策,以確保帝國的穩定統一。在比較歷史的研究框架下,華盛頓州立大學馬修·羅曼尼洛教授(Matthew Romaniello)在研究中著重考察了莫斯科公國對喀山汗國征服的過程,認為莫斯科公國是早期現代歐洲君主制的變體,與16—17世紀的其他歐洲國家相比,莫斯科公國的國家建設和行政管理具有明顯區別,其治下的領土和人口可以自由聚集,不同地區間存在差異,而中心地區與邊緣地區之間又相互關聯。與此同時,他對莫斯科公國繼承的拜占庭和蒙古的政治和文化遺產采取相對模糊的處理態度。在帝國早期研究中,學者們側重于對帝國擴張的討論,很多研究對帝國擴張的解釋較為中立:在歐亞大陸,俄羅斯帝國的擴張性是時代的基本特征。羅曼尼洛教授認為,在最初的一百年里,帝國是一種國家發展方式,而不是一種連貫性的統治形態。在擴張和征服的間隙,帝國模式為莫斯科鞏固統治提供了必要的時間。
早期的俄羅斯帝國通過引入法律法規和司法系統建立了強有力的統治,斯坦福大學歷史學教授南希·科爾曼(Nancy Kollmann)將其稱為建立帝國的權力基石,莫斯科沙皇能夠極其有效地利用這一工具統治俄羅斯廣闊的領土。美國學界普遍認為,俄國并不具備完備的權力機構和嚴謹的法律傳統,卻還是能夠奇跡般地建立一個中央集權帝國,這得益于俄羅斯帝國中后期逐漸形成的“分化政策”,即給予地方精英相當大的自治權,同時讓帝國的統治階層決定國家的關鍵問題,通過稅收、控制武裝部隊和刑事司法來實施有效管理。莫斯科的君主有效控制了地方精英,并建立了各種功能多樣的機構網絡。在沒有正式司法傳統的地區,帝國能夠足夠順利地推廣成文法,統治階層在享有司法領域最高裁判權的同時,讓地方當局處理較輕的罪行。同時科爾曼教授還強調,想象中的中央集權與實踐中的中央集權不可同日而語,中央試圖推動正式成文法的意圖會受到當地諸多情況的非正式限制。與歐洲其他地方一樣,正式的司法機構與“靈活實踐和流行的法律概念”共生,由此觀之,歐洲的所謂“理性”國家也許不那么理性,而所謂“專制”的莫斯科有時也并不那么專制。
(二)俄羅斯帝國治理的特殊性
通過對比其他國家(如英國、法國、波蘭—立陶宛、哈布斯堡帝國和奧斯曼帝國等)與俄羅斯帝國的司法系統,不僅可以發現帝國間的相似之處,也可以發現俄羅斯帝國的特殊性。帝國的政策是相似的,通過征稅、管理司法和防御外敵的機構來加強對領土的控制。中央、地方精英和民眾之間建立了縱向聯系,與不同民族和地方政府就稅收和軍費數額、地方政府的權力范圍與行使方式達成共識。為了維持統治的穩定,統治階層需要保持一定的戰略靈活性,當然這些戰略在具體實施時仍存在巨大的差異。莫斯科公國的意識形態具有特殊性,沙皇將自己比為“虔誠的牧者、舊約的法官,將保護無辜者并懲罰惡人”,教會將帝俄當局塑造成一個侍奉上帝、遵守誡命、虔誠仁慈的象征。在此種意識形態指導之下,帝國統治者在一定程度上也被施加了限制,統治者必須在行動中對上帝和人民負責。
有研究人員指出,俄羅斯帝國擴張“缺乏系統性和一致性”。在社會結構與莫斯科相似的地區,因帝國人力資源不足,沙皇給予該地區居民與莫斯科民眾同等的權利。在喀山以東,莫斯科與當時的對手奧斯曼帝國和大清帝國一樣,沿襲“草原的政治、社會和文化生態”,并對不同的宗教持寬容態度。將中央“嵌入”多元化地方治理的策略,在西伯利亞地區的“非俄國民眾”的社會生活中也有所體現。國家并沒有過多地侵入他們的生活,而是保留了當地民眾的行動自由。一些民族和社會群體會受到帝國邊境管理條例的制約,如莫斯科統治階層在實際政治生活中,試圖控制哥薩克人和巴什基爾人。研究人員常強調哥薩克人在帝國建立中的作用,哥薩克人不僅是征服者和殖民者,也是沙皇的特使,這使他們在帝國開拓疆土和貿易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相關研究追蹤了帝國治下的多民族社會群體的身份形成過程,以及該群體與當地居民的互動。
在遠離莫斯科的邊疆地區,沙皇的權力往往是通過象征性手段來維持的。維護帝國完整性的關鍵在于保護其意識形態的完整性,其中與正統主義相關的是超國家意識形態,它將統治王朝描述為英雄式的、有魅力的、能夠保護國家不受敵人侵害和臣民免受不公正待遇的政權,在這類敘述中正義和仁慈往往被用于形容統治者的特質。
(三)俄羅斯帝國的殖民政策
俄羅斯帝國被視為歐洲世界的一部分,其意識形態也在逐漸歐洲化。18世紀末,俄羅斯帝國不斷奉行對外擴張的戰略,在瓜分波蘭、征服奧斯曼帝國、占領黑海沿岸的部分領土并在西伯利亞建立相對穩定的統治后,俄國也開始向遠東和阿拉斯加地區進一步探索,一些學者認為:帝國的擴張在豐富民族構成、提供自然資源和財富多樣性的同時,也給其他民族帶來了“文明之光”,有研究者在強調俄羅斯帝國同其他歐洲國家的不同之處時指出,俄羅斯帝國所擔任的文明使命帶有早期歐洲帝國的典型特征,是一種“整合性而非等級性”的使命任務。
19世紀初,在歐洲的文化和意識形態不斷滲透的背景下,俄羅斯帝國兼并了中亞和哈薩克斯坦的大部分地區。俄羅斯帝國當局制定了一項策略,即通過官方資助的探險隊收集邊疆的資源、官員、軍隊和當地土著的信息,1845年成立的俄國地理學會就是貫徹落實相應戰略的重要載體。有學者認為,關于帝國的探討不能局限于純粹的東方主義研究,依靠既有的理論框架去解讀帝國的統治策略難以得出行之有效的結論。美國薩拉勞倫斯學院的教授約瑟夫·約翰·坎貝爾(Joseph John Campbell)的觀點便與薩義德相反,他認為在殖民背景下,被殖民地區的知識生產是在與帝國當局的合作互動中產生的。與此同時,學者將后殖民主義分析應用到俄羅斯帝國在亞洲地區的殖民策略當中。隨著對中亞地區的征服,俄羅斯帝國的國家實力大幅上升,與英國和法國等老牌殖民國家并駕齊驅,其自我認知也在發生變化。俄羅斯帝國在當時努力使游牧民族適應帝國的社會治理模式和“文明”的生活方式。在殖民背景下,研究人員闡述了帝國亞洲邊緣地區的發展和改革的歷史,學者將其與英國殖民地印度的改革和發展史相比較。俄羅斯帝國曾對亞洲邊緣地區的殖民地進行經濟開發,其所采取的經濟方面舉措表明,革命前和蘇維埃時期的政策具有連續性。阿拉斯加雖作為俄國最偏遠的殖民地,同樣也吸引了研究人員的注意。盡管阿拉斯加被納入帝國統治范圍的時間并不長,但在當地民眾的文化信仰中仍然可以看到“帝國的痕跡”。它是研究帝國殖民歷史的有趣案例,學者也據此提出了“俄羅斯帝國式治理”的內涵及其有效性的問題。
俄羅斯帝國的空間范疇并非客觀的地理概念,而應關注其主觀含義。空間范疇的主觀含義是指其心理構建,即賦予客觀存在的地理對象以名稱和含義,而這些名稱和含義通常帶有強烈的情感色彩,并且可能對人們的認識和行為產生深遠影響。最具代表性的是密歇根大學的瓦萊麗·基維爾森(Valerie Kivelson)研究員的專著,她通過研究帝國的空間范疇,借以考察西伯利亞開發過程,并通過17世紀西伯利亞的地形圖,提出了關于文化、宗教和政治交叉的重要問題。基維爾森認為,在殖民征服的背景下,莫斯科自視為帝國,通過東正教傳教團確定了歐亞平原的定居點,借此詳細繪制了新領土的地圖,標明居住在其中的所有民族和部落,最終建立殖民統治。西伯利亞和俄羅斯遠東地圖是在殖民征服的背景下人為構建而成的,東正教意識形態奠定了17世紀西伯利亞的殖民圖景,成為一種象征性的殖民方式。
歐美歷史學家在描述俄羅斯邊境地區的殖民化和發展歷史時,初步指出了它與歐洲海洋帝國的區別,即海上帝國與殖民地的地理距離相較于大陸帝國更遠。這種情況決定了帝國殖民政策和國內政策不可分割的統一性,并提出了內部殖民化的問題,即關于國家對底層(從屬性質)社會群體(主要是農民)的殖民管理。
(四)帝國的宗教與文化政策
帝國的俄羅斯化與基督教化政策是學界關注的重點問題,學者們一方面考察俄羅斯帝國身份形成的歷史,另一方面關注其文化同化政策。在這種情況下,國家政策很難與宗教政策相分離。美國內華達大學歷史學教授、古根海姆紀念基金會研究院首席研究員保羅·沃思(Paul Werth)認為,使用國籍來劃分人群類別是不符合歷史內涵的,因為直到20世紀初,宗教仍然是沙皇俄國人口分類的重要標準,帝國文化政策以宗教制度和觀念為基礎。民族主義在俄羅斯帝國后期才顯得愈發重要,對專制政策的形成影響深遠。菲律賓德拉薩大學的羅伯特·克魯茲(Robert Crews)教授認同沃思的觀點,即俄羅斯帝國是一個“宗教國家”(Религиозная страна)。克魯茲的宗教政治理論也得到了其他專家的認同,其具體內容可以概括為:通過建立一個宗教機構,如在1832年成立的俄羅斯外國教派精神事務部,將宗教權力轉變為帝國管理世俗社會的工具。該機構負責處理教育、社會福利、法律事務和法律糾紛,監督婚姻雙方和宗教信徒對道德標準的遵守情況。宗教機構的這些職能都是在與國家機器密切合作的情況下來履行的,葉卡捷琳娜二世時期頒布的俄羅斯帝國的宗教寬容政策,也明確表明各宗教機構在嚴格效忠帝國政府的基礎上獲得國家支持,各教派在獲得國家扶持的同時也有義務在傳道中將帝國法律融入宗教法則。克魯茲指出:俄羅斯帝國一直密切關注各教派信仰的純潔性,在教派間發生沖突時,帝國傾向于站在正統的一邊,而不是新興教派一邊。東正教是國家意識形態的支柱,但其他宗教信仰同樣也對帝國的建立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有關俄羅斯帝國宗教政策的相關研究,以《宗教與帝國:沙皇俄國時期的傳教、皈依和寬容》(Of Religion and Empire:Missions,Conversion,and Tolerance in Tsarist Russia)在學界最有代表性,該書重點探討非東正教民眾和東正教信徒的身份認同問題、帝國教派和民族多樣性對俄羅斯與東正教信仰的影響,以及宗教如何被吸納融入社會的意識形態之中,這些都是值得關注的重要問題。該書在引言中,將帝國邊境地區的傳教活動描述為擴張新領土的國家政策的重要方面。俄羅斯帝國傾向于控制本國及其殖民地的宗教事務,傳教士的傳教內容與國家意識形態間存在“完美”的統一。與其他殖民帝國相比,俄羅斯帝國時期對于向海外派遣傳教士的興趣不大,僅在近東地區、中國、日本和朝鮮存在非常有限的傳教活動。與西歐國家不同,在俄羅斯帝國時期,東正教會的傳教士通常跟隨軍隊和官員前往新占領的土地,而不是在此之前就去往相關地區開展活動。
但在不同階段,俄羅斯帝國的宗教政策缺乏連貫性,使不同族群皈依東正教的進程產生意外的后果。1721年俄羅斯帝國在東正教改革后成立了神圣教務會議,教會內部與俄羅斯帝國政府之間的職權再一次被明確劃分;另一方面,東正教是俄羅斯官方的正統宗教,國家保證了教會的特權地位,但東正教會對其他教派行使特權時也受到帝國當局的管制。教會在帝國境內外維護和傳播東正教信仰的活動取決于國家意志、相關政策、立法舉措和國家對教會的預算撥款,俄羅斯帝國也常常出于非常具體的政治原因,反對教會在某一地區進行傳教活動。
已有資料證明,東正教會對于促進愛奧尼亞派、戒酒派、波德戈爾諾夫茨派、納梅格拉夫茨派等分支教派的成員回歸主流教會的工作不盡如人意,尤其是很多東正教分支遠離帝國的統治中心,他們對帝國的宗教事務變得漠不關心。就俄帝國時期傳教工作的結構而言,對內傳教的對象是東正教內部宗派主義和舊禮派信徒,對外傳教主要針對帝國新增領土的其他宗教信眾,而海外傳教則很少受到帝國當局的重視。總的來看,俄羅斯帝國時期的宗教政策是相對寬容的,盡管在邊疆治理中常常出現強制皈依東正教的實例,但俄帝國法律明確規定禁止強迫對異教徒進行洗禮或對國家承認的任何宗教的信眾進行迫害,與此同時帝國當局嚴格禁止東正教教徒改信其他宗教。
以上研究有助于厘清俄羅斯帝國宗教與民族政策的總體結構。在帝國發展的第一階段(16—17世紀),保護邊界軍事安全的必要性壓倒了宗教考量。莫斯科公國時期并沒有將伏爾加河流域、草原地區和西伯利亞地區講突厥語和芬蘭—烏戈爾語的人口轉化為講俄語的東正教教徒。但到了彼得一世和葉卡捷琳娜二世統治時期,政府對伏爾加河和西伯利亞地區信仰多神教(萬物有靈論者)和伊斯蘭教的居民實施了大規模的東正教歸化運動。隨后,俄羅斯帝國進入了“宗教寬容”的時代,到1820年末“浪漫民族主義”(Романтический национализм)時代到來,帝國當局高度重視對眾多部落和民族的民族學研究。雖然在這一時期,俄羅斯帝國推行了宗教同化政策,但帝國對其邊緣的諸多地區一直保持宗教寬容的原則。
19世紀20年代末,俄羅斯帝國傳教活動的范圍有所縮減。與其他殖民大國的傳教目標相似,俄羅斯帝國對新占領地區的民眾進行教育和啟蒙,目的是為了最終實現新占領地區民眾的俄羅斯化。研究認為,盡管政策實施過程中有很大程度的保留,但俄羅斯化的舉措仍發揮了積極作用。為了維護社會穩定,政府遵循著“宗教寬容”原則,帝國當局認為:若在邊境地區采取直接的、粗暴的手段要求當地居民皈依東正教,可能會引發周邊大國的干預從而使邊境形勢緊張。因此,俄羅斯帝國當局在與伊朗、奧斯曼帝國等接壤的邊境地區長期采取“宗教寬容”政策。帝國當局選擇在不同的區域推行靈活的、差異化的策略,這可以解釋為何帝國在其中心地區推行強有力的俄羅斯化政策,而在高加索地區則沒有采取強制性措施逼迫當地的居民皈依東正教。
研究者對于19世紀下半葉俄羅斯帝國的民族宗教政策給予了較多關注。南伊利諾伊大學的歷史學教授西奧多·威克斯(Theodore R.Weeks)對俄羅斯帝國的民族宗教政策進行了長時段考察,闡述了帝國專制制度下的宗教政策,指出宗教政策與俄羅斯化政策密切相關。俄亥俄州立大學戈德堡研究中心主任、歷史學教授尼古拉斯·布雷福格爾(Nicholas Breyfogle)在關于猶太教和基督教的杜霍波爾教派(Dukhobors)、摩洛坎教派(Molokans)和守安息日教派(Subbotniks)等宗教運動的專著中,討論了高加索地區的民族宗教政策,這一地區的居民因尼古拉一世頒布的法令而被強迫遷移到新的居住地。而后這些“異教徒”成為俄羅斯帝國殖民擴張的工具,以及維系高加索地區俄羅斯帝國權力的重要支柱。
伏爾加河這一地區在俄羅斯帝國研究中占據特殊位置,它扮演著帝國“中心”和“邊緣”的雙重角色。保羅·沃思和曼哈頓學院的宗教研究教授羅伯特·杰拉西(Robert Gerasi)在專著中研究了帝國從傳教工作到學校教育等各方面的舉措。杰拉西指出,俄國的宗教與文化政策呈現基督教化和俄羅斯化的特征。他試圖從兩個方面去解讀相關學者在這個問題上的觀點:一方面是文化同質的民族國家模式,理想情況下小的族群與俄羅斯人應該合并;另一方面,多元文化帝國不應試圖以任何方式影響殖民地文化,甚至應該保護殖民地文化。杰拉西非常重視俄羅斯帝國時期著名的東方學家、圣經學者、帝國科學院通訊院士伊爾明斯基(N.I.Ilminsky)所提出的宗教教育(Религиозное образование)理論:伊爾明斯基在喀山地區為皈依東正教的韃靼家庭建立了幼兒宗教學校,其宗教教學方法被俄羅斯東正教會采用。許多學者已對宗教活動與地區教育政策的關系展開了研究。有關克里亞森人(Kryashen)的歷史問題也是一個受到學術界熱議的話題,這些皈依東正教的、受過洗禮的韃靼人,在現今俄羅斯社會依舊被認為是一個特殊的民族。
當代俄羅斯學者在“俄羅斯帝國時期的伊斯蘭教政策”方面的研究成果較多,學者借助檔案資料對俄羅斯帝國時期穆斯林社區的日常生活展開了微觀歷史研究。學者們關注的領域非常廣泛,包括地方機構(主要是清真寺和宗教學校)發揮的社會功能、穆斯林教會的資金募集方式、當地民眾信仰及其與國家官員的互動等方面。羅伯特·克魯茲的研究詳細討論了俄羅斯帝國內穆斯林相關機構的演變歷史,他認為自葉卡捷琳娜二世開始,帝國當局成為俄羅斯境內伊斯蘭教會的幕后操控者,并以奧斯曼帝國的宗教制度為藍本,在與草原民族的接觸中對宗教制度進行調整,其目標是讓游牧的哈薩克人和巴什基爾人過上定居的生活。伊斯蘭教在此過程中成為政策實施的重要手段與工具,穆斯林神職人員在很長時間內都充當了俄羅斯帝國與當地多個民族之間溝通的“橋梁”。針對生活在伏爾加河和中亞地區之間的哈薩克草原的游牧民族,帝國同樣需要基于世俗法律制度進行統治。如果說早已加入帝國的穆斯林教會先前將伊斯蘭教作為一種堡壘,那么俄羅斯帝國后期針對哈薩克人采取的壓制性宗教政策便類似于當時英法等國對伊斯蘭部落采取的手段,其核心目的是同化哈薩克人并逼迫他們成為講俄語的東正教徒。
加拿大卡爾頓大學的薩哈迪奧教授(J.Sakhadeo)則認為,19世紀60—70年代,俄羅斯帝國不斷進行擴張,其領土范圍擴展至中亞地區,依據現代西方國家的治理模式在中亞地區建立政府。在此過程中伊斯蘭教或東正教發揮的作用都很小,因為帝國當局在世俗文化的基礎上與當地民眾融合,推動后者實現斯拉夫化。塔什干是俄羅斯帝國當局按照現代殖民城市的理念而建設,東正教教會的活動在這里以“模糊的基督教”(Размытое христианство)的名義出現,俄羅斯帝國在這里的一系列行為往往被視為歐洲國家建立殖民城市的標準做法 。
歷史學家在分析俄帝國的中亞殖民計劃時,常常談到泛伊斯蘭主義和泛土耳其主義的問題。他們指出,在19世紀末公民權思想出現和傳播之時,俄羅斯帝國社會和國家權力結構發生急劇變化,對伊斯蘭教的態度也相應地發生轉變。1898年的安集延抗俄暴動使得俄羅斯帝國當局對其奉行的伊斯蘭教政策產生疑慮,部分官員擔心這一地區穆斯林居民反俄意識的高漲將會引來奧斯曼帝國的支持。帝國當局中支持孤立奧斯曼帝國的一派,與堅持通過現代化建設加速這一地區實現歐洲化的一派展開了激烈辯論,最終后者贏得了勝利,宗教寬容政策在這一地區得以延續。
(五)俄羅斯帝國的衰落
在1905年俄國革命后,俄羅斯帝國民眾的民族意識迅速覺醒,對傳統的階級思想和宗教教義的抵制愈發激烈。一戰期間俄羅斯帝國民族主義崛起,加劇了帝國的崩潰。俄羅斯帝國的消亡與戰爭和革命密切相關,這使學者們對俄羅斯帝國的革命運動有了新的認識。歷史學家從全球危機的背景下看待1914年至1922年間的一系列危機(包括一戰),認為這場危機是一個伴隨著戰爭與革命的持續性過程。有學者與俄羅斯歷史學家米勒的立場一致,認為帝國崩潰的原因仍應在帝國中心,而不是在外圍的反帝運動中尋找。瓦萊麗·A·基維爾森教授和芝加哥大學的羅納德·格里戈爾·蘇尼教授(Ronald Grigor Suny)在其專著中指出,帝國統治中心地位正在逐漸弱化并持續喪失昔日權威。
以紀念一戰為主題的研究借助“帝國范式”,闡述了俄羅斯帝國的興衰,其中具有啟示意義的是《戰爭中的帝國和民族主義》(The Empire and Nationalism at War)文集,它以1914年至1922年俄羅斯的戰爭與革命為主題。美國佛羅里達羅馬天主教學院的高級研究員桑伯恩(J.Sanborn)解釋了帝國衰落的典型問題:帝國衰落的危機早在薩拉熱窩刺殺事件之前就已出現,俄國經歷了從“被挑戰的帝國”(桑伯恩認為1916年中亞民族起義是對帝國統治的挑戰)到“社會災難”,再到內戰期間帝國的徹底衰落。二月革命之后,新興的聯邦政治體制可以在不破壞中央集權體制的情況下滿足地方精英的自治需要。然而1917年民族主義運動的高漲與反殖民口號的傳播,削弱了立憲民主黨的政治權威。“民族自決”與“沒有兼并和賠償的世界”等口號獲得了俄羅斯民眾的支持及國際社會的認可。桑伯恩認為,雖然1917年標志著俄羅斯帝國的崩潰,但早在1914年8月,隨著一戰俄德前線地區出現的權力真空、無政府狀態及社會經濟崩潰等狀況的加劇,無疑已為俄羅斯帝國的衰落埋下了伏筆。
結語
學界在俄羅斯史研究中發起的“帝國轉向”催生了諸多成果,在多民族視角下對帝國歷史進行了充分研究,指出帝國統治的意識形態在擴大帝國疆域和維持政權穩定等方面所發揮的作用,并對相關的文化和宗教政策進行了詳細分析。歐美歷史學家在研究18—19世紀俄羅斯帝國對其龐大疆域的治理時,重點關注帝國當局針對新占領地區的基督教化和俄羅斯化政策,指出在這一過程中啟蒙教育發揮了重要作用。通過對相關問題的考察,我們可以得出幾點認識:首先,在俄羅斯帝國不斷擴張的過程中,東正教是其凝聚力量的重要工具,通過在不同時間、地點、情境中采取靈活多樣的宗教政策,帝國當局得以針對國內外的情況迅速做出反應;其次,俄羅斯化政策出現的時間其實相當晚,第一個成文的俄羅斯化政策出臺于尼古拉一世執政時期,該政策在1863年波蘭革命后被俄羅斯帝國大規模推行,但直到19世紀80年代才在俄羅斯帝國的公共話語中正式成型;最后,俄羅斯帝國在鞏固并發展其新占領土地的過程中,采取了與英法等國相類似的舉措,如大規模進行基礎設施建設(教堂、學校、鐵路和行政系統)、重新命名新占有的土地等。
對于“俄羅斯在世界版圖上的地位”這一問題,歷史學家們的態度也存在爭議。不過正如前文提到的那樣,諸多學者認為至少在俄羅斯帝國時期,俄羅斯是歐洲文明的一個組成部分,在科學和文化成就等方面豐富了歐洲文明。雖然俄羅斯的地理位置存在一定的矛盾定位(這在“歐亞大陸”一詞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同時冷戰期間東西方的意識形態激烈對抗,但俄羅斯是歐洲文明重要的組成部分這一觀點仍是學界的主流。對俄羅斯帝國史研究轉型過程中出現的“帝國范式”,筆者認為應形成如下認知:將帝國的轉型現象視為一種對“史學真實”的探索和追求,從將“帝國”視作一種民族壓迫象征,轉向把帝國看作一種國家組織形式,以構建對“帝國問題”研究的一種更為全面的視角。責任編輯:鄭廣超
An Exploration of Imperial Perspectives in Contemporary Russian Historiography
Olga BOLSHAKOVA
(Institute of Scientific Information for Social Sciences,Russian Academy of Sciences,Moscow,Russia)
Abstract:The emergence of the “imperial turn” in Russian historiography since the 1980s is not simply attributable to a single scientific trend,but also implies a multidisciplinary focus on research through political science,ethnography,culture,sociology,linguistics and gender.In this context,the imperialization of historical research can be understood as a shift away from the study of the nation-state to the study of empire in the context of postcolonial studies.Previous approaches to the study of nation-states do not apply to the study of empires,the “ancient” narrative of the empire essentially breaks away from the old fragmented understanding of a particular point in history,historical figure or event,and integrates the study of imperial historiography in a multidisciplinary perspective through an interdisciplinary approach.This article examines the latest developments in the research turn toward imperialization in Russian historiography,based on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iographical research in various countries.
Key words:Russian History Studies; the Russian Empire; imperial perspective; imperial paradigm;interdisciplinary research
史學集刊2023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