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軍
挖機(jī)、推土機(jī)、裝載機(jī)靜靜停在塘邊。
爹在前,我們一群兒孫跟在他身后,灣里老少爺們跟在我們后面,施工隊(duì)人員跟在村民后面,齊刷刷站在塘埂上,面朝塘心。
修建高速公路,新四塘將被填埋。從此,新四塘將永遠(yuǎn)消逝,承載千輪碾萬輪軋。
爹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拜!”爹帶著哭腔,猛一聲喊。所有人齊刷刷跟著爹彎腰作揖,跪到塘埂上,連磕三個(gè)響頭。起身,又齊刷刷彎腰作揖,含淚離去。
機(jī)器聲響起。
爹說,辛巳年,他十二歲。
保長來找爺爺,要借大黃求雨。大黃是爹的玩伴,一條狗。
爺爺滿口應(yīng)承。六月到八月,整整八十三天滴雨未下。
大黃頭戴高帽,穿著花衣裳,綁在轎子上。不綁,大黃是不會(huì)坐轎的。不然,“狗子坐轎——不識(shí)抬舉”這歇后語是從哪來的!
爹和一群伙伴圍著轎子蹦蹦跳跳,大黃見到爹,更是拼命掙扎、叫喚,敲鑼打鼓的村民笑得彎腰佝背。
雨,還是一滴沒下。說是笑狗會(huì)落雨,大黃卻不給面子!
爺爺擦把汗,蘆席帽子在胸前不停地扇。抬眼望天,天空青藍(lán),無一絲云朵。爺爺一臉愁相——春旱滿倉,秋旱絕糧。今年,又是荒年。
爹和九爺杠了起來。
爹吼:“必須把辛巳塘改成新四塘!”
九爺說:“辛巳年建的塘都稱辛巳塘。”
“辛巳年的塘是新四軍挖的!”爹的聲音更大了,竟然帶著哭腔。
九爺比爹長一輩,幺房的,我叫九爺叫九爺爺,爹叫九爺叫九叔。
九爺在編村志,在灣里算個(gè)文化人。
九爺不敢看爹,吹胡子瞪眼很嚇人,他唯唯諾諾,說:“我改,馬上改還不成么。”
爹說,辛巳年,顆粒無收。
爺爺決定挖塘。爺爺省吃儉用,買下了富家兩塝一沖的三石田。爺爺計(jì)算好了,把沖頂?shù)娜吠诔商粒诹呱睿苎b兩千方水。爺爺說,種田,要有水,不能總靠老天爺給飯吃,望天收,要挖塘蓄水!
爺爺說干就干,帶著爹,開始挖塘。爺爺挖土,爹撮土。爺爺準(zhǔn)備了三擔(dān)箢子,挖一大堆土供爹撮。爺爺挑一擔(dān)土到塘埂返回,爹又撮滿了一擔(dān)。挖散的土撮完了,爺爺又挖,爹又撮。爺爺算好了,兩千方土,爺倆每天挖二十方,一百天能把塘挖成,開春就能蓄水,秋天就有收成了!
爺爺摸著爹的頭,看著兩塝一沖的田,眼里滿是希望。
歇?dú)獾漠?dāng)口,一行三人徑直向沖頂走來,走在前面的是個(gè)跛子,都穿著灰布褲子白汗褂。爺爺一看,曉得是新四軍的人。
他們來到爺爺面前,兩個(gè)戰(zhàn)士把長槍放到地上,拿起爺爺?shù)耐阡z、爹的鐵鍬,就開始挖土。跛子坐到爺爺對(duì)面,跟爺爺拉起了家常。臨走,跛子叫一個(gè)背長槍的戰(zhàn)士拿出三塊銀元,跛子接過來,拉著爺爺?shù)氖郑雁y元拍到爺爺?shù)氖中模o緊握住爺爺?shù)氖郑f:“老哥,你帶了好頭,給我們起了示范作用啊!”
爺爺把銀元攥得緊緊的,張著嘴巴,望著跛子的背影閃入大鶴山中。
爺爺渾身筯骨脹痛,似有蟲子在鉆,力氣陡增,就像吃了牛卵子,五更天就起床去挖塘。爺爺沒叫醒爹,才十二歲,正長身體呢。
露水濕透了爺爺?shù)牟菪钢箧€、鐵鍬,挑著箢子,雄赳赳、氣昂昂,一下上到?jīng)_頂,爺爺怔住了——只見爺爺開挖的塘內(nèi),挖土的揮鋤揚(yáng)鎬,挑土的往來穿梭,打夯的喊著號(hào)子。走近一看,是新四軍,足有五六十號(hào)人。爺爺眼眶濕潤了。
塘,挖成了,跛子又來了。爺爺牽著爹,要給跛子磕頭。跛子趕忙攔住,握住爺爺?shù)氖郑瑩崦念^,說:“老哥,你看這塘叫啥名字好?”爺爺脫口而出:“新四塘!辛巳年新四軍挖的塘,就叫‘新四塘!”
跛子和爺爺?shù)氖志o緊握在一起。
高速公路通車了。在安應(yīng)高速服務(wù)區(qū)廣場(chǎng),矗立著一塊高大的石碑,“新四塘”三個(gè)鎏金大字熠熠發(fā)光。碑的背面刻錄著碑文:距此300米處,曾經(jīng)是一口大塘,系新四軍五師安應(yīng)大隊(duì)三連兩個(gè)排所挖,1941年11月竣工蓄水。
我居中,兒子在左,孫子在右,在碑前齊刷刷彎腰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