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是相裕亭先生《鹽河舊事》里眾多微型小說中獨特的一篇,寫的是解放前鹽區大戶人家奴才大成的幾個生活片段。一個小丑式的悲劇人物,專職燒木炭生火盆,供老爺太太們行樂取暖。他寄住在富人的門外(門里門下不是他待的地方),他可謂是奴才的奴才。面對主人錦衣玉食、三妻四妾、摟香抱玉的淫樂生活,他一個窮光棍,只能像阿Q那樣用想象麻木自己,自娛自樂,得到一點虛妄的自慰。他讓人可笑可嘆可悲,可笑的是他忸怩作態的滑稽,可嘆的是封建社會階層固化,作為窮人他永無出頭之日,可悲的是他麻木而不自知。真真應了魯迅先生那句話,“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這個小人物形象,在相先生看似輕描淡寫,實則鐵畫銀鉤、力透紙背的筆下,活生生地站立在淌金流銀而又天寒地冷的鹽河岸邊,站進了中國文學典型人物群像里。這讓我萬分驚嘆!驚嘆相先生的藝術功力。這篇作品如雪花六出,新穎獨特的表現手法同樣讓我驚嘆!
以前的閱讀印象里,相先生的文章中洇潤著前輩大師沈從文、汪曾祺的神韻,于世道人心故事人物中常有閑筆。但閑筆不閑,往往于悠然散淡之中結陣布局,看似閑花散開漫不經心,卻引得你越入越深,最后劍鋒一出,力道萬鈞。沒想到《奴才》卻少閑筆,開篇就驚人,無端無故沒來由地飛來一句“好滑稽呢”,溫情的語氣里透出善意的調侃,似作者之言,又似是文中丫鬟翠兒之語。這一句話就定下了整篇小說的敘事腔調,也定下了大成這個可憐可笑可悲的老奴才形象的底色。接著大成就慌慌張張小丑一樣上臺了,他也許是覺得自己身份低賤如牛馬,不配或不敢和太太說話,只能隔山傳音地喊翠兒的名字,這里未有一筆著墨太太,卻能感覺到太太高貴的存在——她正皺著眉讓翠兒傳話,果然翠兒出來了。
翠兒出場以后,第一眼就看見“大臣”鼻梁上的“黑蝴蝶”,她捂嘴笑了,讓大成洗洗臉再來干活。看得出她對大成調笑里有關心。此處寥寥幾筆,三個人物形象就鮮活起來。
“大臣”的諧音襯出大成的卑微,更為后面太監稱呼留下話由。接著相先生好像忘記了大成洗沒洗臉,活干得怎么樣,直接兩段連續三個“大臣”的呼喚聲,輕飄飄就把大成挪移到南門外。什么叫疏處可跑馬?這不就是嗎。
南門外,翠兒的一句“老爺今晚回來”,引出重要道具“火盆”。奴才和老爺的冰火兩重天的帷幕,便徐徐展開。老爺的“火盆之歡”里,有大成的勞動與奉獻,就連藏在大成心里的翠兒都是老爺的“小靠背”,大成的心里應該不爽難受過幾回。但作為一個孤獨的老奴才,他的勇氣和精神頭一定在年輕時的無數次掙扎奮斗中消耗殆盡,他現在已無法改變自己孤苦無依的命運,他在心里只能寄托來生生于富家,或許悲憤地想:來生再也不來人世遭罪了。可余下殘生還得熬下去,只能自我安慰,自娛自樂自慰以至生出無數妄念。大成子忸怩作態,裝翠兒走路的樣子,實質上是他喜歡上了翠兒;翠兒喊他,他裝聽不見,為的是等翠兒走近了好逗個樂子;火盆生好了,他要把它端進自己住的破茅棚里,以“試火”為名,想象著自己和姨太太們的“火盆之歡”。
大雪夜,他不能也不敢入睡,他把火盆放上滿滿的木炭,火兒調得旺旺的,終于在黑暗中等來了夜歸的老爺。
老爺進院前,從圍巾里支吾了一句“端到翠兒房里吧!”,讓大成心中生出萬千雜念,莫名其妙地背后學起老爺甩圍巾的樣子,空手往后一抖,也說了一句:“端到翠兒房里吧!”隨后,他在空蕩蕩的場院里學起老爺的步態,亦步亦趨地走到他的小茅棚跟前,自己對自己說:“翠兒,開門!”那聲腔、那架勢,好似今夜與翠兒睡在一起的不是老爺,而是他個奴才——大成。
厲害呀!這結尾的描寫細密如針腳,大成的情態動作和心理變化纖毫畢現。看似是又寫自娛自樂和自慰,實質上卻表現出了大成心底下的潛意識,他對這個黑暗的社會,對富豪階層開始了反叛與冒犯。
縱觀全文,簡繁得當,虛實相映,內涵豐富,幾乎達到了一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少的至高境界。
大凡名家的經典都具有廣義性,所謂“一百個人心里有一百個哈姆雷特”。我一網友讀此文后留言說,他對大成這個人物非常厭惡,認為他為奴而不守奴的規矩,面忠心奸,不該有虛妄之想,認為他就是一個可憐下作狡詐的老流氓。我只能笑著告訴他,你誤讀了這篇小說。
相裕亭先生是一個有悲憫情懷的大家,對他筆下底層的小人物們都是溫暖的關懷和撫慰。他批判的鋒芒對準的是封建社會為富不仁的富有階層。我還說,他(他們)就像火盆中的木炭,黑黑丑丑,老爺太太們只要隨意撥弄一下,就可不停發熱散暖,其實不然,說不上哪天,一陣風或一不小心失了手,就有可能引起燎天大火。
張洪濤,連云港市作協微型小說分會理事,連云港市贛榆區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作品見于《楚風作家》《湖南作家》《精短小說》《連云港文學》等報刊,入選《中國精短小說年選》等。現為《精短小說》雜志簽約作家,北京中影眾信影業公司特約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