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口琴（組詩）

藍格子

去石經寺謁佛

春分過后，石經寺的草木更加茂盛

往來香客不絕如縷

鐵制燭臺，新點燃的香燭

疊放在冷卻的殘燭上

燭淚從高處落向低處

與佛光照耀人間的次序不同

古木雕刻成佛像

手起刀落。就有了人和佛的性情

正襟危坐，保持傾聽

但在寺廟里，忌妄言，忌雜念

佛像也沒有懷疑過趕來拜謁的人

以及他們訴說的衷腸

偶爾有人在燒香時嗆出眼淚

那帶著利己之心的慈悲

在下山飽食現殺活魚后還剩一絲歉意

于心中默念：請佛祖寬宥。

抬眼望去——

山頂依舊是天空高遠，香火繚繞

佛對世人的耐心

一直超出我們的想象

松塔

不要把它認作是菠蘿的孩子

也不要把幼小的松塔和桑葚混淆

它們是松樹珍貴的孩子

它們也會老去

春去冬來

松林披上細雪

風吹著松針

像吹著雪人的睫毛，閃動

有誰知道，一望無際的松林里

年老的松塔也會孤單

當陽光送來安慰

輕輕親吻

晶瑩的淚水流下

滑過它一層一層的鱗片

罨畫池訪古遇雨

你循著古蜀州的蹤跡而來

午后，遇雨

云朵高高在上

也有承受不住的重力

于是，有了雨打芭蕉、青瓦、落葉

潔白如鹽的繡球

倒影，過去的回聲

皆成池中之物

梅園的花已經開過

暗香從古至今

惜春人，輕輕嘆息

雨中也有花瓣獨自堅持在枝頭

有無可奈何者，人間無數

你合掌、躬身

竭盡誠意

楨楠樹高大、茂盛

神坐在樹葉上，從不輕言命運

此時，宋代的燈籠在細風里微微晃動

落雨如箭鏃

射中空氣里為數不多的寂靜

街子古鎮見聞

細雨中

青石板濕漉漉地

接納八方游客

叫賣聲恍惚來自另外的朝代

行至飛檐斗拱看不見的地方

才意識到自己誤入多時

返身。回到街子古鎮

古鎮之古

經歷過多少次這樣的回顧

你也坐下來，仿一回茶客

花銀錢幾許

于喧鬧中取素茶一碗

鳳棲山就在你眼前

安穩，靜無聲息

聽聞字庫塔到了現代

成為歷史的遺物

你不免傷懷

背簍拾字的人何時消失在雨里？

消失總是格外迷人吧

你看見雨停。宿命靜置如塔

游戲：放風箏

要選擇有風的天氣

風也不宜太大

這樣晴朗的周末

我們出去放風箏

擁有開始一段旅行的心情

兒時的我們

都渴望能坐上這樣的飛行器

飛向成年

但這還是長大后第一次放風箏

裝好風箏骨架，開始釋放手中的線

由近到遠的過程

我們的注意力被牢牢牽引著

上升至低空

更高

紅色揺輪在我們手中

拉力越來越強

已無暇顧及力學的發生原理

高空的吸引力

和放風箏時獲得的

控制的快感

很快超越了游戲本身

圓覺寺憶事

古人鑿巨石、造浮屠、雕刻佛像

不曾想過，千年以后

那些生于刀下的菩薩

要在紅塵中

再經歷一次刀斧之禍

寺院窗前靜立的廣玉蘭

花期已過。它碩大的葉子

高懸樹枝，目睹一切

另一些，落到地面

其中少數的幾片，被來的人帶走

并認為是受過佛的指引

當我們走出山門

準備在石階上坐下來休息

遇到幾只螞蟻，正在石階上往來

我想過，把它們趕走

但最終，還是沒有

至今，我仍無法確切地知悉

是我對螞蟻叮咬產生的畏懼

還是跟隨我出寺門的樹葉

代替菩薩，告誡，并寬恕了一個人

對一只螞蟻動過的殺戮之心

落雪的一日

從夢中驚醒，開始新的一天

等我平復好內心余悸

拉開遮光窗簾

樓下的地面、停放的車輛

已經覆蓋上了一層雪

天空也正飄著雪花

稀稀疏疏的

隔著玻璃窗，我掏出手機

記錄下一段落雪的過程

新搬來的小區

對面是掉光葉子的石榴樹

（一棵瘋狂的石榴樹

我想起一個

在秋天爬到樹上摘石榴的人）

午飯過后，我到樓下散步

那些早晨落下的雪

已經融化成

一種比雪還要寒冷的冰水混合物

這些年

記憶和痛苦也像雪一樣

從無到有

但誰不是這樣若無其事

又小心翼翼

蹚過一片冰涼的雪水

綠口琴

是多年前的一把口琴

生活里為數不多

帶給我們寬慰的事物

通身的橄欖綠

小巧，足夠精致

曾在黃昏里閃著光

在一個人唇邊發出音樂之聲

它陪伴我們度過了一些漂泊的日子

晴朗的秋季

銀杏樹明亮的葉子搖搖晃晃

像暗夜里舞蹈的街燈

或多或少

那些后來升起的星辰

照耀過火車車廂碾過的枕木

和它們漸遠的尾音

惆悵，卻有序

一排排的簧片也是這樣

在吹奏它的人離開后

陷入一段困頓的音區

保持冷靜、自持

城市里，還有誰會耐心傾聽

雪花拍打冬日

綠口琴被擱置

聲音混入車流之后的那種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