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夢兮
“快看,讓·雷諾阿曾在山頂那座城堡拍過電影。”伊莎貝爾說,“爸爸畫畫,兒子拍電影。這樣的藝術繼承,即使放在八九十年前的法國也不多見。”
汽車穿過逼仄的山谷,柏油路藏在茂密的樹林中。在從法國東部小城貝爾福前往斯特拉斯堡的路上,我們遠遠地偶遇了讓·雷諾阿在半個多世紀前的電影《大幻滅》的取景地。
故事發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講述了兩名法國士兵在德國戰俘營的經歷。影片里逃跑的法國士兵感嘆道:“高爾夫班是為了打高爾夫,網球賽是為了打網球,而集中營是為了逃跑。”幾百年來,這片地區就是德國和法國糾纏不清的地方,當地許多城鎮的建筑風貌甚至人名都延續著德國風格,比如:stein(施泰茵)、mayer(邁耶)。當地學校把德語作為第二語言,其地位遠比英語重要。
讓·雷諾阿在回憶《大幻滅》的誕生經過時曾說:“我對大多數戰爭題材影片的處理方式感到氣憤。大家想一想,戰爭、英雄主義、軍人的姿態、法國大兵、德國鬼子、戰壕,多可憐的俗套!”讓想要表現出更接近真實狀態的戰爭,他把戰友班薩爾的命運七連環——戰機七次被擊落、七次被俘虜、七次死里逃生的傳奇經歷改編到《大幻滅》中。
“雷諾阿的大兒子和二兒子都在一戰時上過前線,二兒子——也就是后來的大導演讓·雷諾阿,他小時候的夢想便是當一名軍官。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他以準尉的軍銜奔赴前線作戰,那時候,他還只是艾克斯大學哲學系的一名普通的大二學生,”伊莎貝爾的媽媽喬斯說。
“噢,我以為他是在艾克斯美術學院讀藝術呢。”
“恰恰相反,他還攻讀了數學專業。也算是因禍得福吧,后來,讓因腿負傷回到家療養,開始迷上卓別林的電影。遇到了他的第一位繆斯,并播下了他的電影種子——苔苔,也是他老爸雷諾阿最后的靈感。”伊莎貝爾放慢了車速,以便我們好遠遠地觀察山頂上的堡壘。
1917年5月,在法國普羅旺斯一個普通的夏日午后,樹影婆娑,少女苔苔側躺在無花果樹下,低頭淺笑,如同伊甸園的夏娃那般天真爛漫。她身下墊著一塊藍色毯子。粉紅色的肌膚在陽光的映襯下,和那塊藍布微妙地融合在一起。年邁的雷諾阿用顫抖的筆觸捕捉著美好的肉體,像細雨一樣溫潤著畫布。“哪怕是提香也會妒忌我有苔苔這樣的模特:渾圓緊實的胸部,近乎透明的粉嫩肌膚下隱約透著藍色血管,像閃耀的金光。多么完美的肉體!”雷諾阿感嘆道。
那是讓第一次見到苔苔。不知道他是被她明艷的美貌所驚嘆,還是被老爸畫中的女孩所打動。苔苔是個能歌善舞的時髦青年,一直懷有一顆好萊塢明星夢,在成為雷諾阿的模特之前,她常在巴黎蒙馬特的酒吧和劇院演出。一戰爆發后,她回到普羅旺斯老家,并在馬蒂斯的推薦下成為了雷諾阿的模特。
年輕貌美的苔苔懷揣夢想,顯然不甘心每天像靜物一樣被對待。她常和讓談到自己喜歡的好萊塢明星和電影,并鼓勵讓去拍電影。當讓表示拍電影需要投資人和資金時,苔苔總是說,“你老爸有錢,況且他還有那么多畫!”沒過多久, 苔苔和讓墜入愛河,并在雷諾阿去世后的第二年結婚。他們也從南法搬到了巴黎近郊楓丹白露。
讓·雷諾阿說自己當初涉足影壇的目的只是想讓妻子成為電影明星。1925年,他導演了自己的第一部影片,由苔苔主演的《水上姑娘》。苔苔也給自己取了個頗有好萊塢女星風格的藝名:Catherine Hessling(凱瑟琳·海斯林)
據說這部影片一開始并沒吸引到觀眾,以至于雷諾阿夫婦打算放棄繼續拍電影。整個故事長達71分鐘,詩意的超現實主義畫面隨著苔苔飄渺的白色裙擺娓娓道來,苔苔夸張的妝容和畫面的光源深受表現主義的影響,影片中劃過幾道戲劇而又粗糙的雷電也頗有《月球旅行記》(世界上第一部科幻片)的模樣,一時讓人難以區分現實與夢境。
除了鏡頭語言,讓的電影還傾心根植于法國文學經典,比如根據左拉小說改編的《娜娜》,以及莫泊桑的《鄉間一日》。《娜娜》里的女主角依然是苔苔。這一次,雷諾阿夫婦獲得了法國和德國的投資,僅法方的投資就超過100萬法郎。這部耗資巨大、長達120分鐘的影片成為當年的巨片,公映后也引起了巨大反響,只是沒有取得相應的經濟效益。由于發行慘敗,讓只好賣掉老爸大量的畫以償還債務。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表達的語言。雷諾阿選擇了畫,讓則用電影和小說表達。雷諾阿的畫幾乎都以女性題材為主,追求極致的美,并沒有刻意塑造很深的立意。而在讓的電影里,我們幾乎能在同一部影片中發現截然不同的類型:僅僅四十分鐘的《鄉間一日》,既充斥著老爸雷諾阿的印象派光影和構圖,還把詩意的現實主義發揮到極致,參透進人物的命運中,在最印象派的浪漫光影中一步步誘引至陷阱,讓人脊背發涼,這種真實觸及到觀眾不安的一面,《鄉間一日》被刪減后依然被封為史上最詩意誘奸。
在讓·雷諾阿看來,并不是所有的藝術都是為了討好觀眾,獲得愉悅感官體驗的。他在跳一種屬于他自己的“奇妙的舞蹈”,并用一種婉轉的方式呈現出現實社會的一面。
隨著車窗外的山谷漸漸消失在視野盡頭,兩旁的車也多了起來。我們離目的地還有不到半小時。
“說到雷諾阿的畫呀,突然想到我的曾祖父,”喬斯繼續說道:“我曾祖父的父親是一個開明的人,雖然他只是個依靠勤勞雙手的普通農民,但他支持他兒子畫畫。噢,我的曾祖父叫小埃米爾。他畫村里種葡萄和土豆的人,畫金色豐收的景象,畫農婦用雙腳踩葡萄釀酒的場景。他認真地在畫布上記錄春播夏耕、秋收冬藏的鄉下生活。”
“那他會不會像塞尚、雷諾阿那樣去巴黎參加藝術沙龍呢?”對此,我十分好奇。
“這個嘛,我想應該是吧。在小埃米爾少年時期,他隨父親去巴黎蒙馬特探親。重要的是,他在那里遇見了雷諾阿!那可是印象派的靈魂人物之一啊!”房東太太感嘆道。
說來也巧,小埃米爾探望的那位遠親的家同雷諾阿家在同一條街,雷諾阿少年時期當學徒畫罐子時他們就認識了。據曾祖父回憶,雷諾阿并不像其他畫家那樣傲慢無禮,相反,他非常溫和、熱情。他建議小米埃爾忠于內心,相信直覺。小米埃爾在蒙馬特跟著雷諾阿畫了兩周,他說他在那段日子里幾乎傾盡了所有的靈感和熱情,那是他一生中離偉人最近的時刻。
講到這里,房東太太的聲音變得高昂、甚至有些顫抖。
后來,曾祖父并沒有去巴黎闖蕩,他謹記雷諾阿對他說的忠告:忠于內心,相信直覺。他回到蘭斯鄉下畫畫,畫田園的牧歌和溫暖的大地。
“如果畫畫不使我開心,我就不會學畫。”正如雷諾阿所說。
“你瞧,在這世界上有一件很討厭的事,那就是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游戲規則》讓·雷諾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