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中
1
上午八點多,王志勇的修車部剛開門。他穿著油漬麻花的淺藍色工裝,皺著眉頭,懶洋洋地坐在門口一把折疊椅上,捧著一只碩大的不銹鋼保溫杯喝濃茶,看著兩個徒弟收拾滿地的鐵家伙。這時,羅建華那輛灰色捷達停在了十幾米遠的路對面,“嘀——嘀——”摁了兩聲喇叭,聽聲調像在叫“勇——子——”。王志勇手里的保溫杯顫了顫,他稍微抬了抬頭,瞥見了捷達的前輪子和車頭。他的目光沒再往后移,低下頭去繼續喝茶。
喇叭又響了兩聲,羅建華搖下車窗,大聲叫“勇子”。王志勇這才慢慢抬起頭來。羅建華努力向車窗外探著身子,眼睛從棕色的鏡框上面望著王志勇,咧著嘴,賤兮兮地笑。王志勇沖羅建華也咧了咧嘴,想笑一下,卻沒笑出來。
這次,羅建華拉王志勇去青牛山。
青牛山在桃城市區東南方向,距離王志勇的修車部大約七八公里。今天天氣不錯,晴空萬里,一絲云彩都沒有。空氣混合著青草的氣息和若有若無的花香,甜絲絲的。沿著寬約四米的彎彎曲曲的柏油路,十幾分鐘就到了青牛山下。
羅建華身穿灰色的鯊魚皮軟殼戶外沖鋒衣,頭戴可折疊的深灰色鴨舌速干戶外帽,腳蹬橡膠底耐磨防滑登山鞋,肩背碩大的黑色帆布雙肩包。他體態瘦高,加上這身裝束,少年感十足,如果不看他那張老臉和頭上的白發,大概沒人會相信他已經是個五十六歲的半大老頭了。王志勇中等身材,體態偏胖,和羅建華相比顯得有些笨拙。他們的左手都拄著一根可伸縮的深紅色T柄輕便鋁合金登山杖,右手都擎著一只捕捉網。捕捉網的粉紅色尼龍網兜直徑約三十厘米,深約四十厘米,可伸縮的不銹鋼手柄長約一米。在城北的碧柳河邊,經常可以看到一些兒童用這種捕捉網捕魚、捉蜻蜓。
山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路兩側長滿了雜草和荊棘。雜草足有半米多高,還成片倒伏,不時將山路湮沒;更惱人的是荊棘,稍不留神,手就會被扎一下,或者褲腿被刮一下。每次手被扎到的時候,羅建華都會爆一句粗口,王志勇卻一聲不吭。不一會兒,他們的左手背都被劃了幾道血口子。連翹花越來越多,一嶺嶺,一坡坡,一峪峪,綻放得洶涌澎湃,明晃晃、亮閃閃的金黃色逼得他們眼珠子生疼。淡淡的清香絲絲縷縷地鉆進他們的鼻孔,他們邊登山,邊盯著路邊的草叢,眼睛瞪得跟板栗似的。陽光越來越熱,加之山路坡度較大,他們都出了很多汗。
王志勇跟在羅建華身后,臉色有些難看,他氣喘吁吁地問:“建華,你說這山上到底有沒有那種蝴蝶?”
羅建華也氣喘吁吁地說:“應該有吧,亮亮說有。”
王志勇說:“亮亮說有?他說有就有?”
羅建華說:“他是聽唐莉說的,唐莉說咱們這兒的山上有。”
王志勇說:“她說有就真的有,今天無論如何也要逮回去一只。”
這樣的話,這一個多月里他們不知已重復過多少次了。
一路上,他們看見了上百只各種各樣的蝴蝶,粉的、紫的、藍的、黑的、黃的、紅的。大的翅展約七八厘米,小的比一元硬幣大不了多少。有的像蜜蜂那樣停在芍藥、丁香、金銀花、木繡球的花蕊上,有的一動不動地停在樹干上,有的停在石頭上張開翅膀曬太陽,還有的成群聚在溪邊。有的直著飛,有的轉著圈飛,有的像喝醉了酒一樣跌跌撞撞地飛。陽光越強烈,它們越活躍,如果太陽忽然被云層遮住,它們就瞬間不見了蹤影。
和前幾次一樣,這次直到登上山頂,他們都沒看到要捕的那種蝴蝶。
從山頂往下看,整個大山浸染著金黃色。遠眺桃城,這個北方小城小得像個沙盤。山南麓的圣水溫泉旅游度假村里,高聳的石塔、明亮的水灣、幾棟樓房、飄帶狀的公路、公路上的十幾輛大客車都清晰可見。兩人在一塊舢板樣的巨石上坐了下來,羅建華從他那只碩大的雙肩包里取出一瓶五糧液、一只容量大約五十毫升的玻璃酒杯、兩塊結結實實的純肉大火腿、四枚茶雞蛋、兩雙筷子,又取出盛滿紅燒肉的不銹鋼保溫飯盒。
那瓶五糧液,王志勇自斟自飲,滿滿三杯酒下肚后,他的臉色漸漸柔和下來。他說,青牛山他已經二十多年沒爬過了,上次爬還是王輝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羅建華說,他也最少十五六年沒爬過了,要不是為了幫亮亮捕到那種蝴蝶,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爬一次。
王志勇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真想在這里曬著太陽不下山了,那些亂七八糟的爛事統統都去他媽的。孩子小的時候盼著他長大,以為長大就懂事了,沒想到長大了更不省心。”說著,他眼圈紅了,急忙低下頭去。
羅建華安慰他說:“那沒辦法,權利和義務是對等的,你未經他允許把他搗鼓出來,這輩子就欠了他的,為他付出再多都是應該的。”
王志勇抬起頭來,咧嘴笑了笑說:“所以,你就拉著我幫亮亮逮蝴蝶。”
羅建華嬉皮笑臉地說:“我也是沒辦法呀,勇子。亮亮雖然是老實孩子,也他媽的不省心,我這一半的白頭發都是為他愁白的。他要是不找個女人結婚,你說我死了能閉上眼睛嗎?”
羅建華和老婆都不丑,但亮亮的長相似乎有意避開了他們的優點,只有身材像羅建華。他膚色較黑,滿臉粉刺,頭發亂蓬蓬的像鳥窩。他在桃城肉聯廠干保安,負責大門口的交通疏導。周邊十幾個縣市,每天都有上百輛大卡車滿載著兩三千頭待宰的生豬往肉聯廠送,在廠大門前面那條路上浩浩蕩蕩地排出去幾百米遠。亮亮身穿保安服,頭戴保安帽,腰里掛著對講機,手里揮舞著小旗,在廠門口指揮車輛進出,有時還聲嘶力竭地喊上幾聲。沒有車輛進出的時候,他就坐在門衛室旁邊的折疊椅上,張著大嘴,仰著臉看天,眼睛幾分鐘才眨一下。保衛部主管多次提醒他,沒車的時候可以坐在屋里,可他說他喜歡坐在外面。有人打趣說,他坐在廠門口像一尊門神,可以避邪。
亮亮都三十二歲了,還從沒談過一次戀愛。羅建華的那幫同學和朋友大部分都當爺爺或姥爺了,每天都在微信朋友圈里曬娃,羅建華就很著急。這幾年,他托人給亮亮介紹過五六個女孩,有的還挺漂亮,但亮亮剛見女孩不到一小時,就跑回家去了。問他怎么回事,他臉紅脖子粗,什么都不說。后來再給他介紹女孩,他就跳腳嗷嗷地發脾氣,說一輩子不結婚。羅建華恨不能再年輕三十歲,替亮亮談一場戀愛,拿下一個好女孩。晚上睡覺前他不能想這事,不然會整宿整宿地睡不著。
沒想到,今年春天,亮亮有情況了。
2
肉聯廠的會計唐莉,是個漂亮可愛的女孩。她大學畢業后和男友在深圳工作過幾年,去年秋天分手了,之后回到老家。桃城很多高富帥男孩子,以及肉聯廠管理層那些年輕男同事,都想把她娶了,但她誰都看不上。財務部的幾個中年同事注意到,她跟人說話的時候笑盈盈的,一副溫婉可人的模樣,但不一定什么時候,就會對著電腦顯示器發呆,眼神空空的。她愛聽那些憂傷得讓人死去活來的愛情歌曲,她的微信個性簽名經常更換,有時是“故事不多,剛夠回憶”,有時是“愿有歲月可回首”。
最讓同事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唐莉竟然對亮亮特別好。在廠大門口,她看見亮亮就笑;中午在餐廳吃飯時,那么多年輕男同事都想和她坐在一起,她卻端著餐盤到處找亮亮。有人看見,她用筷子把辣炒雞塊里的辣椒夾出來,放在亮亮的餐盤里。還有人看見,她用筷子夾了一塊魚肚肉喂到亮亮嘴里;午飯后,她還經常叫亮亮陪她到廠大門口對面的碧柳河邊走一會兒,有人看見,她坐在排椅上打盹的時候,腦袋靠在亮亮的肩膀上。
那段時間,亮亮像變了一個人,走路像踩彈簧,沖每一個進出大門的人傻笑,甚至還和那些外地的大卡車司機開幾句沒油沒鹽的玩笑。他愛打扮了,也愛干凈了,每天下班后都在職工浴池洗一次澡才回家,還經常對著手機上的鏡子擠粉刺。所有人都覺得他正和唐莉談戀愛,但又都認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清明節后,廠工會組織職工到城外的銀駝山春游。那天稍微有點冷,但陽光很明媚,打在身上暖洋洋的。山路上不時有蝴蝶翩飛。那些小青年知道唐莉喜歡蝴蝶,都爭相捕了給她,但她都懶得看一眼。還有小青年拍到了很漂亮的蝴蝶的照片,發到微信群里。唐莉也往群里發了一張蝴蝶標本的照片,說她只喜歡這一種。這種蝴蝶非常美麗,外形很獨特,翅面為黑褐色,且體形較大,翅展足有十厘米,其中前翅較長,上面有七條波浪形淺黃色條紋,后翅有三條長短不一的尾狀突起,臀區有圓形紅橙色斑及眼紋。
這種蝴蝶大家都沒見過。有小青年起哄說:“如果我給你逮一只,你怎么感謝我?”唐莉說:“誰能捕到送給我,我就嫁給誰。”幾個小青年嗷嗷地起哄,有的說三天以內逮到,有的說五天以內逮到。唐莉咯咯笑著說:“那你們就去捕吧,咱們這兒的山上就有。”有人鼓動亮亮逮一只。亮亮的臉憋得發紫,厚嘴唇哆嗦了半天,握緊拳頭在一棵槐樹上狠狠地砸了一拳,手背都滲出了血。
周末,亮亮背著火腿、香腸和純凈水,騎電動車去了城外,上山捕那種蝴蝶,天黑才回家。但他爬過七八座山頭,那種蝴蝶一次都沒見到。每次回來他都垂頭喪氣的,晚飯后咣唧一聲關上自己房間的門,躲在里面不出來。
羅建華察覺到亮亮有些不對勁兒,一天晚上敲開了他房間的門。亮亮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之后,他摟著羅建華的脖子嗚嗚地哭了一個多小時,邊哭邊說:“爸爸,我喜歡唐莉,喜歡得都想死。”羅建華在亮亮手機上看了唐莉的照片,心里也撲騰了一陣:這女孩太漂亮了,很像他的偶像、青年時代的林青霞。他馬上說:“兒子放心吧,那種蝴蝶爸爸上山去逮一只,咱把唐莉給拿下。”亮亮把那張蝴蝶的照片從微信里發給了他。
這天夜里,羅建華興奮得想死,幾乎通宵失眠。他分析著唐莉那些親近亮亮的“情節”,確信唐莉愛上亮亮了。
第二天中午,他帶了一瓶五糧液,去找王志勇,在修車部附近一家飯館請他吃了頓飯。唐莉是肉聯廠唐廠長的親侄女,唐廠長是王志勇的舅家表弟,這么說唐莉的爸爸也是王志勇的表弟。羅建華向王志勇打聽唐莉的情況。王志勇說,肉聯廠那個是大表弟,小莉莉她爸爸是二表弟,二表弟是桃城中醫院院長,弟妹是護士長,他們家在陽光花園小區。但他對小莉莉了解不多,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見過她幾次,每次她也只是叫聲“表伯”打個招呼。他大概十幾年沒見過她了,今年春節去她家,都快認不出她來了。從二表弟兩口子的只言片語中,知道她已經二十九了,都在為她的婚事發愁。
王志勇問羅建華打聽唐莉干什么,羅建華就照實說了,并鄭重地請王志勇當媒人。王志勇很久沒笑過了,一聽這事,忍不住仰臉大笑,脫口而出:“這不是癩蛤蟆……”
羅建華的眼睛從鏡框上面盯著他,大喝一聲:“勇子!”
王志勇就著酒,把下半句話咽下去了,繃住臉問:“建華,你不會是覺得我這段時間不痛快,想跟我鬧著玩吧?難道你真的認為亮亮和小莉莉般配嗎?”
羅建華嚴肅地問:“難道你認為亮亮和唐莉不般配嗎?你老侄子哪兒不好?要個頭有個頭,要長相有長相,就是學歷低了點。”
王志勇極力忍住笑,說:“我的哥哎,高中都沒上完,那叫學歷嗎?小莉莉可是正兒八經的大學本科;再說,她爹……”
羅建華打斷王志勇說:“她爹比我強,這個我承認。我算什么?這輩子不就是個工人嗎?不過,亮亮是和唐莉談戀愛,不是和她爹談。婚姻是否幸福,從根本上取決于兩個當事人之間是否有真愛,那些附隨條件并不必然起決定作用。”
王志勇使勁掐著大腿,才沒笑出來。他皺著眉頭,像在認真考慮亮亮和唐莉的婚事。羅建華說:“亮亮從小就把王叔當親叔叔,如果這次王叔把他和唐莉撮合成了,就是親上加親,王叔以后可以把他當兒子使。”
王志勇一口回絕:“建華你別難為我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當這個媒人。我還欠二表弟十萬塊錢呢,真不想見他。不瞞你說,要不是欠他錢,我這個當表哥的今年春節也不會去給他拜年。”頓了頓又說,“王輝再不是東西,也是我的種,我不缺兒子。”
3
請王志勇吃過飯后,羅建華覺得自己有點操之過急了,不妨讓兩個年輕人先相處一段時間。他越琢磨越覺得他們很般配,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作為未婚女青年,唐莉年齡偏大,但他們老羅家不嫌棄她。這幾天他老是走神,從早晨睜開眼睛到夜里入睡前,滿腦子都是小兩口未來生活的場景,甚至看見了唐莉系著圍裙,在陽光花園小區他為亮亮買的那套房子里做飯的身影。在律師事務所接待當事人的時候,他反應很遲鈍,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不過,眼下要做的,是幫亮亮捕到那種蝴蝶。亮亮告訴他,人力資源部的薛強已在山上捕到過那種蝴蝶了——可惜還沒等送給唐莉,被貓吃了,這兩天再上山去捕。亮亮請了兩天病假,又去城外轉了幾個山頭,還是沒見到那種蝴蝶。一天夜里,亮亮還讓羅建華開車拉他到城外,帶著強光手電鉆過幾個山洞,尋找正在睡覺的那種蝴蝶,但在那些山洞里沒看見一只睡覺的蝴蝶。亮亮著急上火,臉上又鼓出了幾個膿包。
羅建華一有空就開車去城外的山上,但去過六次,見過的蝴蝶不計其數,還是沒見到那一種。也有一些大個頭的看上去很像那一種,但他的眼睛既近視又花,還沒等看清楚,它們就飛走了。他也開始上火了,左下頜的那顆智齒像過電一樣麻酥酥的。他想,如果有人和他一起去捕,興許早就捕到了。他把老熟人想了一圈,最后停在了王志勇身上,這幾個月,王志勇的修車部很冷清,他有的是空閑時間。但這種忙他肯定不愿幫,得動些腦筋。
一天晚上,羅建華又帶了一瓶五糧液,又在飯店請王志勇吃飯。王志勇很警覺,說:“建華你別給我來這個。別說五糧液,就是請我喝法國拉菲,我都不會當那個媒人。”羅建華說:“勇子你想多了,我不會難為你的。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只想陪你聊聊天。”王志勇眼圈紅了紅,說:“你的那十萬塊錢,我一時半會兒也還不上。”羅建華說:“嗨,別提這個,我不是跟你要錢的。”
羅建華東拉西扯,主要是回憶他們半個世紀以來的美好友誼。他們都是在桃城五街長大的,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同班同學,后來又都在農機廠當工人。羅建華當過十幾年鉗工,因他愛學習、文筆好,后來當過文書和辦公室主任。其間他自學法律多年,退休后以法律工作者的身份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專門接待當事人,為其提供法律咨詢服務,并開發案源。王志勇在農機廠干了一輩子電焊工、銑工和車工,精通機械維修,退休后開了那個修車部。當年的同學、同事大都沒什么來往了,但他們兩人友誼的小船卻一直動力滿滿。
羅建華說到他在律師事務所接待過的各種奇葩的當事人,說著說著,說到了一個身家百億的大老板。他的眼睛從鏡框上面望著王志勇,問:“青牛山南坡那個圣水溫泉旅游度假村,你知道老板是誰嗎?”王志勇搖了搖頭說:“不知道,一點都不了解。”羅建華松了一口氣說:“那個度假村開業已經七八年了,但前幾年一天天不見一個人,賠得一塌糊涂。去年春天,上海一家基金公司的吳總把度假村收購下來了,又投資一億多重新改造,現在每天都有十幾輛外地的大客車,一車一車地往里拉人,錢賺海了。”
王志勇疑惑地盯著羅建華。羅建華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告訴他,吳總收購度假村之前,曾到律師事務所向他尋求過法律咨詢和建議,他幫吳總完善了收購合同。吳總很喜歡陽明心學和老莊,正巧他都研究過,他們聊得非常投機,簡直相見恨晚。上個月,吳總打算收購湖南一家鐵礦,又把合同的電子版發給他,請他把關。他向吳總指出了合同中的幾處瑕疵,使吳總規避了可能存在的投資風險,避免了可能造成的上億元經濟損失。上個星期,吳總給他打電話,說一定要報答他。他說,想借三百萬元做點小生意。他本來是開玩笑的,吳總卻一口答應下來,并說不要利息,償還期限不限,還催促他提供銀行賬號。他告訴吳總,現在還沒想好做什么生意。
王志勇已喝了半瓶酒,臉本來就有點紅,這時紅得發紫,呼哧呼哧地直喘氣,鼻尖上也出了一層汗。他囁嚅著說:“建華你不適合做生意。不過,那三百萬元可以先借過來。”
羅建華不動聲色地問:“我不做生意,借那么多錢干什么?”
王志勇嘴唇哆嗦了一陣,眼圈又紅了,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咚咚咚給羅建華磕了三個響頭,結結巴巴地說:“請建華哥救救王輝,你救他這一次,以后就是他親爹。他要是不認,我……我……我砸死他個狗日的!”
王輝大學畢業后在省城某家裝公司當設計師,四年前另立門戶,自己開起了公司。生意還算紅火,很快就買了房子和一輛寶馬,每次回桃城都帶著漂亮時髦的妻子和洋娃娃似的女兒,車后備箱里塞滿了高檔煙酒和服裝。王志勇每次和人說起王輝,眼睛都笑得彎彎的,嘴都合不上。
可惜好景不長。王輝好賭。去年十二月,一個材料供應商帶他去美國拉斯維加斯玩了幾天,在他們入住的美高梅酒店的賭場,王輝玩“德州撲克”沒收住手,輸掉了七十多萬美元。他輸掉的那些錢都是客戶的裝修款。他遲遲不給施工隊結算,施工隊就停工了,施工隊一停工,那些客戶就到公司去鬧,公司就關門了。其中,一家中型超市的老板帶一幫人找到王輝家,把他摁在地上狠狠地打了一頓。老婆得知他輸了那么多錢,向他提出離婚,之后帶孩子回了娘家。王輝躲在小旅館里,手機關機。那個超市老板氣急敗壞地來桃城找到王志勇,要求他替兒子還錢。王志勇給那個老板咚咚咚地磕了二十多個響頭,求他別難為王輝,還替王輝打了一張八十萬元的欠條。王輝東躲西藏了一個多月,春節前又露面了,按合同約定,給四十多家客戶打了欠條,還要支付高額違約金。他拆東墻補西墻,賣掉了寶馬,把房產抵押給了銀行,公司總算重新開張了,但因為有二三百萬元的虧空,仍難以支撐。
如果能把那三百萬元轉借給王輝,王輝的公司一下子就能被救活了。
4
一開始,王志勇以為上山一兩次,就能捕到那種蝴蝶。沒想到,爬過八次山,連那種蝴蝶的毛都沒看見一根。從第三次開始,每次他都以為是最后一次了,而這次爬青牛山,已經是第九次了。他真想問問唐莉,山上到底有沒有那種蝴蝶,但他只是腦子里冒出過這個念頭,他是不會給她打電話的。這種小孩子過家家一樣的游戲,他實在厭惡透頂。但羅建華叫他上山,他能不去嗎?想想欠羅建華的那十萬元和要借吳總的那三百萬元,他覺得不能不去。其間,他曾催促羅建華聯系吳總借錢,羅建華說,他已給吳總打過電話了,吳總出國了,在歐洲考察基金市場,兩個月后才能回國,人家那么大的老板,不能因為這點小事打擾他。
爬青牛山之后的第三天上午,王志勇的父親在小區散步時,不小心踩到一塊香蕉皮,摔倒在地,后腦勺磕在堅硬的鵝卵石上,昏迷了過去,送到醫院,被診斷為顱內出血,最少需住院半個月。王志勇和兄弟姐妹輪流在醫院日夜陪護,其間,羅建華仍一次次拉王志勇上山。王志勇真想告訴羅建華老父親住院的事,但又覺得沒法開口。
第十二次上山是去銀駝山。之所以去銀駝山,是因為山上有個深約二十米、高約七米的透明洞。羅建華查資料得知,山隘孔道是多種蝴蝶飛行的必經之路,因此他認為在那里容易捕捉到那種蝴蝶。
這些天,隨著上山次數的增多,羅建華臉上的笑也越來越賤了,一道道皺紋像跳動的五線譜,看上去有些“找抽”和“欠揍”。看他這么笑,王志勇都替他累得慌。在去銀駝山的路上,羅建華從后視鏡里看著王志勇皺著眉頭的臉,說:“勇子今天精神不太好。”
王志勇甕聲甕氣地說:“肚子有點不舒服。”
羅建華問:“是不是吃得不好了?不要緊吧?”
剛才在修車部,王志勇看見羅建華的車來了,急忙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冰涼的自來水,現在肚子里咕嚕咕嚕的。他淡淡地說:“不要緊,神經性腸炎。一上山就緊張,次數多了,腸子就發神經了。”
羅建華說:“下了山回家的時候,我去藥店給你買一盒鹽酸左氧氟沙星片,這種藥治腸炎很靈,喝涼水都不會拉肚子。”
爬到半山腰,王志勇終于拉起了肚子,不到一個小時,去路邊的草叢里蹲了四次,臉色煞白,兩腿發軟,渾身沒勁。他希望羅建華提出來說今天不上山了,回去吧,可羅建華卻說:“銀駝山坡度小,好爬。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到山上去。”
王志勇臉色很難看,慢慢騰騰地爬了半個多小時,說真的爬不動了。羅建華說:“那我背著你。透明洞一會兒就到了,里面應該有那種蝴蝶。”說著,他把雙肩包從肩膀上取下來掛在臂彎里,把捕捉網遞給王志勇,在王志勇身邊蹲下來。王志勇把登山杖遞給羅建華,一手攥著一只捕捉網,趴到羅建華背上,胳膊緊緊地盤著他的脖子。羅建華弓著腰,一手拄一根登山杖,每走一步,兩腿都劇烈地哆嗦,等好不容易站穩,才敢走下一步。雙肩包大約七八斤重,悠蕩悠蕩地老是碰他的腿。王志勇嗔怪地說:“你個傻子,我背著包,你不就輕快了嗎?”羅建華停下來,放下王志勇,把雙肩包轉移到他肩上,又把他背起來,繼續吃力地向上登。王志勇問:“現在輕快點了嗎?”羅建華氣喘吁吁地說:“現在輕快點了。我預感今天一定能逮到那種蝴蝶。”
王志勇終于笑了起來,但他使勁閉著嘴,沒笑出聲來,只是肚皮在劇烈地顫動。羅建華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勇子你笑什么?”王志勇說:“我沒笑啊,肚皮癢癢,神經性顫動。”羅建華說:“我想哭。”王志勇說:“一個大老爺們兒,哭什么?”羅建華說:“你這家伙,比一頭死驢都沉。我太累了,感覺快掛了。”這時王志勇才注意到,羅建華的后背潮乎乎、熱烘烘的,露在速干戶外帽外面的灰白色的頭發被汗水濕得一綹一綹的。他嘴里小聲咕噥了一句,然后沉吟著說:“建華,要不咱們下山吧,我上山沒勁,下山還可以,不用你背。”羅建華努力伸著脖子,抬頭向山上看了看,有氣無力地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透明洞快到了,死也要爬上去。”王志勇急忙說:“你還是把我放下來吧,咱們慢慢地爬。”
那個透明洞在山體中上部的巉巖上,下面是陡峭的崖壁。攀爬時身體要貼在崖壁上,手要摳住巖石的棱角和縫隙。他們好不容易爬進洞內,果然看到很多蝴蝶從洞口穿越。但他們擎著捕捉網,瞪大眼睛等了一個多小時,也沒看到那一種。
坐在洞內歇息的時候,王志勇想起病床上的老父親,心揪得緊緊的,臉色灰青。羅建華喝了兩瓶礦泉水,吃了一塊半斤多重的方火腿,體力漸漸恢復過來了,興奮地說起了亮亮和唐莉:“倆孩子感情發展很快,亮亮請唐莉吃飯,沒想到她那么痛快就答應了。亮亮跟我說,爸爸,和唐莉在一起,真是太幸福太甜蜜了,談戀愛真好啊。如果能捕到那種蝴蝶,就等于給倆孩子添了一把火,好事就成了。”
關于亮亮、唐莉和蝴蝶,王志勇一個字也不愿聽。尤其是聽到“蝴蝶”兩個字的時候,他胃里有點“反”,脊髓里像有蟲子在爬,難受得直咬牙。他咂巴了幾下嘴,囁嚅著說:“老爺子腦出血住院了……”
他以為羅建華會關切地說:“哦,老叔不要緊吧?你個熊玩意兒怎么不早說,還跟我上山逮蝴蝶!住院押金夠嗎?不夠先從我那里拿幾萬。我今天就去醫院看老叔……”如果羅建華這么說,他會說:“住院押金湊夠了,不麻煩你了。你老叔現在還不省人事,不用去看他。”如果羅建華執意帶了禮品去看,他會找些禮品讓他帶回去,總之不能讓他破費。
可是,羅建華“哦”了一聲,目光悠遠地望著洞外的一座座山頭,笑瞇瞇地說:“我打算讓他們國慶節結婚。明年我就能當上爺爺了。”
5
一個多星期后的一天上午,一輛車身噴有“圣水溫泉旅游度假村”字樣的大貨車停在了王志勇的修車部門口。司機說,車的轉向盤總是不正,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王志勇說,轉向機凹槽中的橡膠限位塊損壞了,需要換新的。兩個徒弟更換橡膠限位塊的時候,王志勇問司機:“去年收購你們度假村的那個大老板是不是上海的,姓吳?”司機說:“不姓吳,姓周。不是上海的,是香港的。”王志勇又問:“度假村里有沒有一個姓吳的老總?”司機說:“沒有,老總姓郭,幾個副總也沒有姓吳的。現在沒有,以前也沒有。”
大貨車離開后,王志勇嗓子發干,渾身篩糠一樣劇烈地哆嗦,腦袋瓜子嗡嗡地響,仿佛要炸裂似的。他從褲子口袋里掏出手機,給羅建華打過去。電話一通,羅建華就賤兮兮地說:“勇子,你的神經性腸炎好了吧?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找你,別著急,我五分鐘就到。”沒等王志勇開口,就掛斷了電話。王志勇呼哧呼哧地急喘,盯著手機屏幕發了兩分鐘的呆。
這次,羅建華拉王志勇去城北九公里的雙馬山。
從坐上車開始,一直到半山腰,王志勇就沒說一句話,一直皺著眉頭,眼神愣愣怔怔的,不時重重地嘆一口氣。羅建華臉上一直堆著賤兮兮的笑,不時偷偷打量王志勇一眼,后來竟嬉皮笑臉地跟他論起了輩分。他們兩人母親的娘家是相鄰村的,是拐了幾個彎的遠房親戚,王志勇的母親是羅建華的母親的表姑奶奶。小時候鬧著玩,王志勇曾讓羅建華叫自己“勇爺爺”,羅建華梗著脖子就是不叫。現在,羅建華又把這個雪藏了半個世紀的“爺爺”給發掘出來了,并讓王志勇以后叫他的小名“華華”。
羅建華說:“華華不懂事,這么多年都沒叫過勇爺爺。”
聽到“勇爺爺”三個字,王志勇脊梁溝子里直癢癢,像有一窩螞蟻在爬。他板著臉,不吱聲。
羅建華研究著王志勇的臉,說:“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輝叔的事,勇爺爺不要太發愁。等吳總回國,我就找他借那三百萬。”
王志勇沒頭沒腦地說:“建華你覺得這樣好玩嗎?無聊透頂!”
羅建華訕笑了兩聲,不再叫“勇爺爺”了,他對王志勇講起了一個關于雙馬山的傳說。很久很久以前,山里藏有兩匹神馬,是爺兒倆。它們渾身上下金光閃閃,絨毛仿佛金絲刺繡一般,跑起來神速無比。山神不允許它們被人撞見,它們只好夜出晝歸。一天夜里,小馬玩嗨了,忘了時間,被一位早起上山干活的老人撞見,老人下山后就跟周圍的人說了。山神認為小馬泄露了天機,一怒之下把它點化成山。老馬傷心欲絕,不吃不喝,站著死去,也變成了一座山。從山下往上看,能看到兩座形似馬頭的山峰,上面長了許多松柏,酷似馬鬃。
羅建華指著那兩座山峰和上面的松柏,讓王志勇看,但王志勇沒抬頭。
在山頂坐在石頭上歇息的時候,羅建華自言自語似的說:“等唐莉嫁給亮亮,回娘家就太方便了,只需從七號樓坐電梯下來,步行七八十米到五號樓。周末,小兩口可以去唐院長家蹭飯吃。那個護士長應該很賢惠,每次都做一桌子好菜。我還要勸亮亮無論如何考出駕照來,到時候每天開車拉著唐莉上下班。等亮亮有了孩子,我就結束法律工作者的職業生涯,專職看孫子。”
不等王志勇有反應,羅建華接著又說:“唐莉說咱們這兒的山上有那種蝴蝶,既然有,就肯定能逮到。今天是第十三次上山,也許再上二十次,就能逮到了。”
王志勇臉漲得通紅,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囁嚅著說:“老爺子腦出血……”
羅建華說:“天越來越熱了,不過天亮也越來越早了,以后我們可以早點上山。”
王志勇一直想說破羅建華忽悠自己的事,但試了幾次,卻開不了那個口。他覺得他被羅建華欺負了,還欺負得挺狠,如果把這事說破,更難受的是他,而不是羅建華。那種難受,他扛不住,也不敢面對。他們畢竟有五十多年的友誼了,他不能敲碎它。他兩手搦著腳脖子,沖羅建華直傻笑,可是笑著笑著,他的嘴咧開了,他忽然號啕大哭起來。
羅建華愣了愣,問:“勇子,你這是唱的哪一出?”
王志勇邊哭邊說:“建華哥,我這輩子,一直以為你是最通情達理的人,可是……可是……”
羅建華的通情達理,桃城人都知道。他心細如發,在律師事務所接待那些當事人的時候,很善于運用微表情心理學,從當事人不經意的一句話或某種表情、語氣、肢體動作中,就能夠洞察到很多隱情。誰如果說一句假話,或是說了什么隱瞞實情的話,他的眼睛就從鏡框上面盯著當事人,不動聲色地說:“你要跟我說實話。”雖然他連續四年參加律考都沒拿到法律職業資格證書,但人們仍習慣恭恭敬敬地叫他“羅律師”,鄰里之間、婆媳之間發生什么糾紛,甚至廣場舞大媽爭地盤,都愛找他評理。他依法依理依情條分縷析、權衡利害,總能讓雙方當事人都心服口服。
羅建華皺著眉頭,眼睛從鏡框上面盯著王志勇,疑惑地問:“勇子,你剛才說什么?我走神了,沒聽清。你是說我不通情達理嗎?你個熊玩意兒今天吃錯藥了嗎?發什么神經!”
王志勇的頭像撥浪鼓一樣搖了一會兒,囁嚅著說:“你不該這么慣孩子,真不該這么慣孩子呀,建華哥。”
羅建華很溺愛亮亮,街坊鄰居們都知道。亮亮上到高二不想上了,羅建華就同意他輟學。一個大小伙子,在家啃老七八年。讓他學開車,他上了車就哆嗦,羅建華就同意他不學了。包括內褲、襪子,他所有的衣服都是羅建華給他買。幾年前,羅建華請王志勇托大表弟在肉聯廠給他找了份工作。一開始在冷庫,他怕骨頭凍酥了,就要求換崗位;當裝卸工有時要上夜班,他就要求換崗位;在宰殺車間要卸頭卸蹄、修整打膘、分割五花肉,他覺得惡心,就要求換崗位。他每次回家說要換崗位,羅建華都說:“好啊兒子,想換咱就換,爸爸去找王叔。”王志勇硬著頭皮去找大表弟,大表弟每次都拍著桌子沖他發火。亮亮一共換過九個崗位,從去年開始干了保安,整個肉聯廠,再也沒有比保安更輕松的崗位了。
羅建華這次聽清了,沉吟著說:“哦,你是說我慣孩子。我慣亮亮了嗎?好像沒有吧,幫他逮蝴蝶就是慣他嗎?這可是關系他一輩子幸福的大事。要說慣孩子,我倒覺得是你,你應該想想為王輝做的那些事。”
王志勇從不慣孩子。王輝從小就調皮搗蛋,是被他揍大的。他這個人嘴笨,不會講道理,習慣動拳頭和棍棒,五街的鄰居們都聽到過王輝凄慘的哭聲。不過,去年王輝出了那事之后,王志勇就像變了一個人。他去肉聯廠找大表弟,一進辦公室就下了跪,痛哭流涕地請大表弟發動廠里的三千多名職工捐款。大表弟諷刺了他一頓,借給他十萬元。去桃城中醫院找二表弟,也是那一套,二表弟也借給他十萬元。所有能聯系上的親戚,他都向他們借了錢。沒有多少交情的熟人找他修車,他也開口借錢。他為人熱情、厚道、仗義,本來人緣很好,但因為這事,所有人都躲著他。
羅建華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認為他當然最應該幫自己。他聽說羅建華的外甥做酒水生意發了大財,就讓羅建華去借一百萬元。羅建華婉轉回絕,他就讓羅建華賣掉在陽光花園小區給亮亮結婚準備的那套房子,把錢借給王輝。一連十多天,他每天都堵在律師事務所門口等羅建華,抓著對方的胳膊不讓走,纏著他賣房子。他說亮亮這輩子不可能結婚,當然也不需要婚房。羅建華真想狠狠地扇他幾個耳光,但扯著嗓子呵斥了他幾次之后,還是主動借給了他十萬元。
這事過去之后,羅建華心里很涼,五十多年了,他從沒想到王志勇竟然是這樣的人,為了幫兒子還錢,做事太不得體太不講究。那個通情達理的勇子哪里去了?羅建華對他們五十多年的友誼也產生了懷疑,打算漸漸疏遠王志勇。沒想到,因為亮亮要捕到那種蝴蝶,他只好又厚著臉皮來央求和忽悠王志勇。
王志勇不再說一句話、一個字,哭聲像牛叫,嘴咧得像褲腰,眼淚順著腮幫子嘩嘩地往下流。在羅建華的記憶中,王志勇大概五十年沒這么哭過了,他很快就明白了過來,王輝的事太讓人發愁了,這家伙早就想大哭一場了,現在終于繃不住了。他有些后悔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有點不厚道了。
王志勇哭起來就停不下,雙馬山的山體仿佛都在晃動,翠綠的松柏和草叢也仿佛變成了藍灰色。忽然,在淚眼迷蒙中,他看到了一只碩大、漂亮的蝴蝶,就是照片上那一種,正在距離他五六米遠的草叢中翩飛。他猛地站起來,手擎捕捉網,迅疾地向那只蝴蝶撲去……
6
后來,王志勇成了拄單拐的殘疾人,他從雙馬山的山頂跌進山谷,摔斷了左腿。唐莉終于找了個喜歡的男人結了婚,可婚后第三年,那個男人有了外遇,兩口子大鬧一場,協議離了婚,女兒由唐莉撫養。亮亮開始駝背,白發越來越多,在肉聯廠門口坐著的時候像一尊雕塑。
羅建華仍希望唐莉能嫁給亮亮,他不介意唐莉有過婚史并帶著個孩子,甚至喜歡上了唐莉的女兒,每次在陽光花園看見那個瓷娃娃一樣的小女孩,都覺得是自己的孫女。但亮亮告訴他,他已經不喜歡唐莉了,什么樣的女人都不喜歡了。
羅建華經常在心里遺憾:那次在雙馬山,他沒有看見那只蝴蝶,不然它肯定跑不了。如果那天王志勇不是因為王輝的事大哭,如果動作再快一些,興許就能逮住那只蝴蝶了,唐莉興許就能嫁給亮亮了。
唐莉至今都不知道表伯的左腿到底是怎么摔斷的,更不知道亮亮的爸爸為捕到那種蝴蝶,拉著表伯爬過那么多次山。當初如果她知道他們捕蝴蝶的事,一定會告訴亮亮,春游那天她是跟同事們鬧著玩的,那種蝴蝶在我國北方是不可能見到的。那種蝴蝶叫“多尾鳳蝶”,又名“不丹褐鳳蝶”,分布在我國云南和緬甸、泰國、不丹及印度北部1500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區,非常珍稀,在我國屬于二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它因美麗、高貴、優雅、飄逸,被譽為“高山美人”,她在南方林業大學讀大四的那年九月,和男友在云南高黎貢山進行野外科考調查時,曾有幸在大片大片的茂密花叢中看到過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