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川
最近,有人主張把施耐庵的《水滸傳》、杜牧的《山行》等作品從教材中清除,理由是《水滸傳》內容宣揚暴力、歧視女性,《山行》中“停車坐愛楓林晚”容易引起誤解。
我不反對讀書要有選擇,特別是推薦給未成年人的讀物,只是擔心,對閱讀材料苛求完美,最終會毀了閱讀。刻意給閱讀營造虛假的“無菌環境”,讓已經度過兒童期的青少年學生,還繼續停留在閱讀的“童話世界”里,真的對他們的終身發展有益嗎?學生不可能不長大,不可能永遠不進入社會。
《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22年版)》對中學生欣賞文學作品是這樣要求的:“從中獲得對自然、社會、人生的有益啟示。”獲得有益啟示是學生要培養、具備的能力,是閱讀文學作品要達成的目標或結果。我們不能因果倒置,反過來要求文學作品百分之百都是有益的。況且,這樣的文學作品真的普遍存在嗎?
社會上老早就有“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看了《紅樓夢》,得了相思病”的說法。魯迅先生評價《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西游記》中存在大量宗教和封建迷信內容也是不爭的事實。中國古典四大名著都達不到完美無瑕的程度,何況其他作品?
《水滸傳》中確有暴力血腥的描寫,要知道108位梁山好漢一開始就是以“妖魔”身份出現的,后面受招安、征方臘等情節同樣備受詬病——這么寫大概是作者不得已而為之,有其社會歷史原因。試問,如果不加掩飾地歌頌農民起義,在“文字獄”盛行的封建專制時代,作者怎么可能不被抓、被殺?作品怎么可能不被禁、被毀?
《水滸傳》歧視女性的傾向也是真實存在的。這當然應該否定,完全可以批判地閱讀。眾所周知,女性地位顯著提升是近現代才普遍出現的社會現象,文學作品不可能完全不受時代局限。
如果《水滸傳》因此就從教材中被清除,依此類推,作為中國古典小說巔峰之作的四大名著,恐怕都難以在學生的閱讀書目中保留。按照這種邏輯發展,青少年學生會陷入無書可讀的困境。
杜牧的《山行》怕誤解就應該刪除嗎?“小姐”“同志”這些漢語當中原本非常美好的詞匯,現在因為怕誤解,已經令很多人在生活中不敢使用了。“郎君”“丈夫”這些文雅的敬稱,卻被低俗且涉嫌人格侮辱的“老公”所代替。繼續向那些丑化漢語的行為低頭,將嚴重干擾漢語的理解和運用,這并非聳人聽聞!
給大家講一件我親身經歷的事。我一位喜歡喝茶的朋友,收藏了一把民國時期的紫砂壺,壺身上有幾個篆字不認識,他拍了照片請我幫忙辨認。雖然我看出了是“買春風味”,可“買春”二字還是讓我心存疑慮。我查了工具書得到證實之后,才敢告訴朋友。朋友將信將疑,總覺得“買春”頗為不雅。
真的不雅嗎?它出自晚唐詩論家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典雅》:“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有朋友送過我購自西湖龍井村的龍井茶,氤氳的茶香中,我當真品味出春風吹過西湖水面的味道。“買春風味”刻在紫砂壺上多么貼切雅致:購買的不只是春茶,而且是春風的味道。因為對丑化漢語的行為一味退讓,使“購買春天”這原本詩意盎然的美好意蘊,在漢語語境中幾乎完全消失。
曾有家長呼吁把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移出教材,理由是“又像剛出浴的美人”等內容容易引起學生“不適”。用花比喻美人古已有之,反過來用美人喻荷花,有創意而無不妥。把剛出水面的荷花,比作剛出浴的美人,從修辭角度看恰當貼切。朱自清先生這篇文章創作于1927年,幾代中國人都是讀著這篇文章長大的。民國時期人們的封建意識還頗為濃厚,都沒有引起普遍“不適”。反封建這么多年,進入現代社會了,怎么反而不適了呢?看來有人腦子里還殘留著不少封建思想,神經太過脆弱。
西漢的學者劉向說:“書猶藥也。”中醫又有“是藥三分毒”的說法。依此可以類推出:書是可能有“毒”的。倘若不加辨別,全盤接受,就可能會有“中毒”的危險。
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對《論語》中“興于詩”這樣注解:“《詩》本性情,有邪有正,其為言既易知,而吟詠之間,抑揚反復,其感人又易入。故學者之初,所以興起其好善惡惡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于此而得之。”沒有十全十美的書,絕大多數文學作品的真實面貌是“有邪有正”,而“好善惡惡”才是讀者應該采取的正確態度。
鐘南山教授講過一個觀點:在養寵物的家庭中出生的孩子,比不養寵物的家庭的孩子,具有更多的免疫力。無菌的生長環境,對人的正常成長未必有益。
語文名師于曉冰主張:“千萬不要讓孩子只讀‘提純蒸餾過的書籍。”常識告訴我們,用蒸餾水養魚、澆花,魚、花都活不了。為什么要苛求無菌的、完美無缺的閱讀環境呢?
紐約大學教授凱蒂·洛菲認為:完美無缺的成長環境,實際上是在傷害孩子。
從哲學上講,任何事物都是有利有弊的。即使是專家精挑細選的語文教材的文章,也不能完全避免毒副作用。該怎么辦呢?像有些人主張的那樣簡單地刪除嗎?
科學合理的辦法是培養學生對文本鑒別利害、從客觀真實的閱讀文本中獲得有益啟示的能力。在“無菌環境”和“童話世界”里,毫無疑問培養不出這種能力。
像《魯提轄拳打鎮關西》中有血腥暴力的描寫、《父親的病》中對中醫過度否定、《背影》中父親違反交通規則等,這些本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必求全責備,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即可。我們應該把關注點放在見義勇為、辨偽去妄、父子情深上。沒有人吃棗子會連核一起吞下去,讀書怎么能囫圇吞棗、全盤接受呢?
讀《愚公移山》學習古代勞動人民克服困難的偉大氣魄和堅強毅力,不必嘲笑古人不懂搬遷比移山容易。讀《誰是最可愛的人》學習志愿軍戰士熱愛祖國、英勇殺敵的精神,不能為曾經傷害過我們的國家如今遭遇自然災害而興高采烈。雨果說:“治人者的罪行不是治于人者的過錯。”我們在這一點上應該要拎得清。讀《白毛女》懂得壞的社會把人變成鬼、好的社會把鬼變成人的道理。
有些文本的毒副作用是隱蔽的,需要細心鑒別。魯迅先生的《風箏》講游戲是兒童的天性,這固然重要,但刻苦學習的精神同樣需要大力弘揚。沒有魯迅先生對自己和兄弟近乎苛刻的嚴格要求,兄弟三人怎么可能都取得杰出成果?
即使是通常認為不會有任何問題的名著,也有可能對特定的讀者產生不利影響。我就怎么也不會想到,正處在青春期、有叛逆心理的兒子,讀了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非要學書中的蘇洵,等二十七歲再努力學習,這豈不是連大學也考不上?嚇得我趕緊給他做思想工作,蘇老泉這一點實在學不得。
孟子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顧頡剛先生提倡:“辨偽去妄。”他們都認為書中可能會存在虛妄的成分。世界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學作品,完全信奉就成迷信了。
我們稱死讀書本而不知鑒別、取舍、變通的人為“書呆子”,也有種說法叫“兩腳書櫥”,好聽一點是“有知識,無見識”。
正確的讀書之法是化解毒素,吸收營養。有了這種能力,我們才能開心自在地遨游書海,享受開卷有益的美好生活。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永定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