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讀荷香炊煙里

宮鳳華

煙雨水鄉，閑坐木格窗下，吟誦畢九歌的《春農絕句》：“芍藥花殘布谷啼，雞閑犬臥閉疏籬。老農荷鍤歸來晚，共說南山雨一犁。”有如清風颯至，明月入懷。窗外荷葉搖曳，菰蒲凝綠。

那次天色蛋青游烏鎮，縹緲恍惚之余，駐足“晴耕雨讀”館，心儀南陽諸葛《鳳翔軒》詞：“樂躬耕于隴畝兮，吾愛吾廬；聊寄傲于琴書兮，以待天時。”卻有“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的淋漓興會。

一有閑暇，我便回到籬笆環繞、炊煙裊娜的田園老屋。老屋里盛放著生活的歌哭，和一個身居異地他鄉游子的濃濃鄉愁。

老屋門前的鹵汀河潺湲流淌、風姿綽約。河邊菰蒲叢生，青葦蕭蕭，俊鳥游弋。最是春末夏初，蜻蜓翻飛，跳魚撥剌，令人感到歲月靜好、現世安穩。荷葉有的在荷稈上露出一絲豆綠尖角；有的如兩扇綠絹門扉，羞怯地垂攏；有的仿佛卷起的兩只畫軸，正待慢慢打開；有的舒展呈傘形，在水面上搖曳。一陣風過，荷香彌漫，沁人心脾。

鄉間天色飽滿誘人，荷葉青青，疊翠涌波，層層遠去。荷花是絕美女子，袖紗輕挽，裙衫翩躚，云髻高聳，清秀可人，靈動而沉靜，溫婉而蓬勃。粉白荷花追波逐浪，踏波而行，把一汪碧水渲染得華麗、鮮亮，再現“池荷跳雨，散了真珠還聚。聚作水銀窩，瀉清波”的美妙意境。

“夏讀書，日正長。打開書，喜洋洋。田野勤耕桑麻秀，燈下苦讀聲朗朗。荷花池畔風光好，芭蕉樹下氣候涼。農村四月閑人少，勤學苦攻把名揚。”荷香伴讀，能讓人回到自然，讓枯燥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

晴耕雨讀之余，翻閱舊日泛黃書籍，恍如他鄉遇故知，久旱逢甘霖。舊書架上赫然呈現心儀的書籍，欣喜之余，如涉足春野，瞥見阡陌田塍搶先綻放的薺菜花、春灘上新冒的青蒿嫩芽，心中一片波光旖旎。

鄉間黃昏，暮色清涼而歡悅，霞光凄美無言，最具揪心的美麗。一縷縷炊煙升起，像一個個忸怩含笑的窈窕女子。夕陽像一枚熟透的橘，一點點滑向大地的托盤。坐在瓜棚豆架下，任夕光濡染，周身鑲了一層錦。讀雪小禪的《傾城記》，喜歡那“銀碗里盛雪”的禪意與徹骨的涼，文字那沁人的唯美，那琉璃似的干凈與剔透無限美好，內心一片波光瀲滟。賞《浮生六記》，看蕓娘與沈復蕩舟洞庭湖上，“八窗盡落，清風徐來，紈扇羅衫，剖瓜解暑”，感覺風生袖底，清爽無邊。讀張岱的一句“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林下月光星星點點，猶如殘雪，相映成趣，自是美極。

我喜歡佇立在鹵汀河邊，天地簡靜，菰蒲凝綠，鄉愁空曠無邊。遠處河邊有挽褲腳撿青螺的村姑，人面桃花相映紅。有時邀二三舊友，老屋桑桌，雞鳴犬吠，談古論今，喝楊梅酒，品塘鱧魚，嚼青蠶豆，嘬青螺螄，最是暖心熨帖，不由得忘卻喧囂塵事，感覺時光綿軟，塵世的幸福伸手可觸。

有時，天空一片鐵灰色，沁著夕光。零星的驢鳴犬吠，和童謠、民歌一樣，清新悅耳，沁人心脾。我慵懶地躺在院中竹椅上，走進沈從文的《邊城》、汪曾祺的《大淖記事》、余秋雨的《霜冷長河》。我如飲醇醪、如癡如醉、如夢似幻，如同走進“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的詩化境界。

最是驟雨過后，西天浸潤在豐盛的色澤里。展卷細品唐詩宋詞，猶如暢飲清歡楊梅湯。“湖山勝處放翁家，槐柳陰中野徑斜。水滿有時觀下鷺，草深無處不鳴蛙。”讀陸游詩，眼前猶現碧水清波，白鷺點點。“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玉盆纖手弄清泉，瓊珠碎卻圓。”蘇軾的《阮郎歸·初夏》，一幅清新恬淡的鄉村風俗圖躍然紙上。“風蒲獵獵小池塘，過雨荷花滿院香，沉李浮瓜冰雪涼。”李重元《憶王孫·夏詞》，讓人感覺清風撲面，荷香縈鼻。

猶記鄉村小院里月光清如溪水，靜似畫布，瓦屋和枯樹閑適安逸地鑲嵌在畫布上。我們在苦楝樹下玩著游戲。祖父倚著樹干在木格窗下邊講古邊編竹筐、搓草繩。我們蹲在地上，支頤凝聽，漸漸走進程咬金、薛仁貴等人的故事里。月光下的苦楝樹如一位慈祥的老者，默默地呵護、關注著我們。

鄉村月夜，遠處傳來零星的犬吠聲，煤油燈燈花搖動，油煙裊裊。有時燈芯上結出燈花，如薺菜花瓣，紅艷灼目。我和妹妹伏在油燈下做功課、看小人書。父親也就著油燈備課、改作業。妹妹很認真地折著紙青蛙、紙鴿子，我貪婪地翻看著古舊的連環畫，心頭的懵懂和陰霾被一點點照亮。我在油燈下受到了民間文學的熏陶，養成了敏感多思、內向自省的品性。溫暖的親情、恬淡的生活、溫馨的田園，如一抹清遠的月色，懸掛在我的心靈深處。

宋人蔡確喜歡躺在竹床石枕之上，讀書怡情，他寫道：“紙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睡起莞然成獨笑，數聲漁笛在滄浪。”紙圍屏風，竹床石枕，一卷詩書，倚枕而讀。沒有刻意，滿是閑適。荷香伴讀，可以領悟周作人的清淡平和、許地山的睿智自然、豐子愷的細膩親切、冰心的典雅飄逸、鐘敬文的清朗絕俗。好書讓我們感受到郁達夫的頹廢、張愛玲的華麗、魯迅的激憤、沈從文的恬淡、林語堂的幽默。書讀到妙處，清涼自心底涌起，心靈仿佛鋪滿一地陰涼。

浪漫月夜，蛙鼓蟲鳴，月光絲綢般光潔柔軟，清霜一樣敷在地上。就著星光和竹椅，攬書一卷，此時之神思既可以遍觀世間百態，也可以跨越千年。忽而隨李白縱酒放歌，忽而隨辛棄疾金戈鐵馬馳騁沙場，感受或清麗或脫俗或哲思的文字帶來的美麗。醉心于文學的廣袤深邃，有書中哲人指點人生，啟迪智慧，豈不快哉？

好書是哲人，絮絮低語，光風霽月、清泉流水一樣能鑒人身心。好書是詩人，長哦短吟，讓人感到南山在望，清香滿懷。讀書凈心，如雨洗青山，使心靈高貴，晶瑩透亮，纖塵不染。正如明人陳繼儒所說：“閉門即是深山，讀書隨處凈土。”

喜歡唐寅的《葑田行犢圖》，畫風古雅，有一種風煙俱凈的淳樸酣暢。古松蒼石，枝繁葉茂，題詩曰：“騎犢歸來繞葑田，角端輕掛漢編年。無人解得悠悠意，行過松陰懶著鞭。”親近自然，游樂山水，枕露而眠，生活悠游而從容。

“半榻暮云推枕臥，一犁春雨挾書耕。”耕種以立性命，讀書達禮明義。荷香沁脾，晴耕雨讀，遠離浮躁和喧囂，沉浸書海，素心安然如瓷，清涼如玉，一種愜意和恬適彌漫全身，淡雅如窗邊的一抹月色。

（作者單位：江蘇省泰州市海陵區城東小學經東校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