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告別

“照看”這個詞，并不是母親第一次說起。就在幾天前，父親吃飯時忽然語重心長地說：“我們走后，你自家要保重……”母親打斷道：“慶兒我是一點兒都不需要擔心的，他照看自家照看得幾好哩！”

父親連連點頭：“那是的。屋子弄得好，工作也干得不錯。我很放心。”母親忽然問：“我們在這里住這么久，電費、水費抵得上你一個人用好幾個月的吧？”

我愣了一下，忙說：“那都是小錢，不要在意?！蹦赣H嘆道：“在城里住睜開眼就要花錢，買菜要錢、燒水要錢、坐車要錢……一年下來辛辛苦苦，攢幾個錢不容易?！蔽艺f：“我還年輕呢，掙錢不難的。”

父親并不知道我跟母親之間的小秘密。他因為走路費勁，不方便出門，經(jīng)常是我跟母親下樓散步，也就有了很多相處的時間。

有幾天我因為工作需要住在上海，回來時打開冰箱，發(fā)現(xiàn)里面只剩下一個西紅柿，兩根黃瓜，連剩菜都沒有。我忽然意識到父母沒帶多少現(xiàn)金過來，我不在的這幾天，他們吃得肯定很節(jié)省，這讓我極為內(nèi)疚。

趁著晚上跟母親出去散步，我把事先去銀行取出的一千塊錢遞過去。母親連連推讓：“不要不要！你過年給了三千，莫再給咯?！蔽矣踩剿掷铮骸岸际切″X，你拿著就是。”

母親這才接過去。我又拿出銀行卡：“這里面有幾千塊，急用錢時，你去取出來?！蹦赣H也默默接了。我繼續(xù)說：“你們過年時一定要再來?！?/p>

母親點頭道：“就看你爸的身體情況了?！蓖ｎD了片刻，她接著說：“不過也沒有遺憾了。我們畢竟來過你這里。你百事都好，我們也都看到了?！?/p>

“遺憾”，我咂摸著這個詞。對父母，我有沒有遺憾呢？仔細想想，是有的，那就是時間不夠，我們能在一起的時間是如此有限。這讓我惱恨，也讓我無奈。我能做的是，盡量捕捉有關他們的細節(jié)，拍下來，錄下來，記下來。但如果有一天他們不在這個世界了，我留下這些還有何用？這讓我害怕。

離開的前一天，我拿出筆和本子，請他們在紙上留下自己的筆跡。

母親笑問：“我們寫字太丑咯，寫它做么事？”我說：“你們寫嘛，我就想留下來作紀念?！?/p>

父親念過小學，會寫一些字；母親一天學都沒有上過，只念過掃盲班，不過自己的名字還是會寫的。他們像小學生一樣，笨拙地拿筆在本子上寫自己的名字。

我又提議他們各自寫下“父親”“母親”兩個詞，他們一筆一畫地寫下來。寫好后，父親說：“你也來寫嘛?！蔽矣衷凇案赣H”“母親”下面寫了“孩子”一詞。

最后，我請父親寫下“慢慢告別”四個字，父親寫完后，感慨道：“我會好好的，下次再來。你也要好好的，等我們過來?！?/p>

回武穴的高鐵下午兩點多出發(fā)。當天上午十一點，母親就開始做午飯，其他菜都端上桌了，唯獨一盤土豆炒肉片還放在灶臺邊。

我要端走，母親攔住說：“這個留著你晚上吃?！蔽艺f：“好?！蹦赣H又說：“豬油我熬好了，在冰箱里。平常下面條你放點，會很香的?！蔽矣终f：“好?！?/p>

母親還想說點什么，看看我，扭頭去洗鍋，聲音小小地說：“你快去吃，菜要冷了。”我沒敢看母親，說了一聲“好”，轉(zhuǎn)身出去到客廳，見父親正在費力地穿褲子，我上前幫他。

父親說：“你買的這條褲子很暖和?！蔽一兀骸澳蔷秃冒　！备赣H又說：“你買的鞋子也暖和。”我又回：“春天要來咯，你莫感冒了。”父親說：“要得要得，我爭取不感冒。”

為了能方便地送父母親上車，我特意買了同一班次的車票。不過我要在下一站無錫站下車，然后坐地鐵到蘇州火車站，這是我上班的路線。

母親攙扶著父親在前面走，我推著行李箱跟在后面。看著候車廳烏泱烏泱的人群，母親驚訝地問：“每天都這么多人嗎？”我點頭說“是”。

父親接著問：“你平時上班就是這樣趕來趕去的？”我又點頭說“是”。他們一時間沒有說話，我忙說：“這太正常了，很多人都跟我一樣?！?/p>

母親看著排隊的人群，回頭跟父親說：“咱們第一次坐火車，慶兒那時候多大？”父親說：“五六歲。”

母親“嗯”了一聲，雙手比畫了一下：“就那么大，睡在我們腿上……”說著又看向我，“三十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這么大了。真是不敢細想?！?/p>

短短十來分鐘，無錫站就到了，下車后隔著車窗跟父母揮手告別。母親一直看著我，說了些什么，我聽不見。

車子啟動了，母親揮著手，很快就遠離了我的視野，往家鄉(xiāng)的方向而去。那一刻，其實我并沒有多不舍，甚至說是麻木的?？傻任肄D(zhuǎn)身往出站口走去，惆悵的心情陡然升起。等我再次返回蘇州，推開家門，是觸目驚心的空曠。

母親炒好的那盤土豆炒肉片還在灶臺上；父親穿的布拖鞋靠在墻邊，沙發(fā)上平日看電視時蓋的毯子疊得整整齊齊……家里的每一處都有他們的痕跡，而我的心緊緊地縮成一團，每動一下都是戳心的難過。

沒什么好收拾的，地板上沒有一點污漬，衣柜里衣服都一件件掛好了，書架上纖塵不染……

母親給我留下了一個過分干凈的空間，我待在里面，如同飄浮無根的粒子，不知在何處停留。天一點點暗下來，對面的樓群亮起了燈，能影影綽綽地看到有人在自家的廚房做飯。

我強迫自己起身去廚房，燜好飯，土豆炒肉片也熱好，端到飯桌上，習慣性地喊了一聲：“媽，筷子拿一下?！睕]有人回應。

他們，真的不在這里了。

（邱楷睿摘自微信公眾號“鄧安慶”，黃思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