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不群夫婦的壞教育

六神磊磊

任盈盈和小師妹岳靈珊，在有的事情上完全不能比。

兩個都是《笑傲江湖》里的女主角，也都青春美麗。但假如放在一起比較，便有一個非常刺眼的差距，在個人的綜合能力上，無論是武功、魄力，還是辦事能力、領導決策能力，任盈盈都要高出老大一截。

兩個人的歲數相當，都是十七八歲的年紀，小師妹可能略大一點。但兩個人的氣質完全不同。小師妹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怯生生的無法獨立生存的小姑娘。她武功很弱就不細說了，只說頭腦和辦事能力，作為華山派掌門的女兒，小師妹在江湖上沒有任何影響力，哪怕在華山派也什么都不是，屬于吊車尾的存在。

她對自己的認知也就是一個弱小的女子，習慣成自然地樂于做一個無用的“武二代”，在門派里扮演甜心寶寶的角色，頻繁在爹媽面前撒嬌。比如上了華山，見到岳夫人，當著全公司人的面，小師妹的典型動作是什么呢？乃是：

岳靈珊飛奔著過去，撲入她的懷中，叫道：“媽，我又多了個師弟。”一面笑，一面伸手指著林平之。

活脫脫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她還顯得很軟弱，動不動就哭，似乎不堪一擊。粗略統計，她在《笑傲江湖》中哭了七八回。見到大師哥時，“突然拉住他衣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又如被老爸批評了，“心中大受委屈，眼眶一紅，便要哭出來”。

又如：“雙目微微腫起，果然是哭過來的”；“岳靈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和大師兄比武失敗了，“左足在地下蹬了兩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轉身便走”。除了哭泣，還有“嚇得大叫”的時候。有一次她練習輕功，因為用力稍大，落地的時候離懸崖太近，就“嚇得大叫起來”。

在親爹、親媽的公司里，但凡遇到任何小的挫折和挑戰，她往往都要哭，不然就“嚇得大叫”，是真正的豌豆公主。

而這時候，年歲相仿的任盈盈早已經是江湖上的“圣姑”，所到之處受到無數江湖人士的擁戴，是個有自己班底的小政治家。在駕馭這些江湖人士的時候，任盈盈很有手段，可說是言出法隨、令行禁止，說戳瞎誰的眼睛就戳瞎誰的眼睛，說流放誰就流放誰，比岳靈珊的能力不知道強到哪里去了。

在門派內部、在父親的身邊，任盈盈的角色定位也和同齡的岳靈珊完全不同。

任盈盈是父親的臂膀。父親謀劃的一切大事，乃至于推翻東方不敗、重奪教主之位這類頭等機密大事，任盈盈也是全程參與，并且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從來不曾見她像岳靈珊一樣哭泣、“嚇得大叫”。

兩個同為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這種差距是怎么形成的呢？難道真是天生的嗎？我看還是后天的因素多一些。

這里只說一點，家教。且來看看，小師妹岳靈珊的父母平時是怎么對待她的。隨便舉書上幾小段話：

岳夫人道：“沖兒，別理珊兒胡鬧。”

岳夫人道：“珊兒，別盡纏住爹胡鬧了。”

岳靈珊道：“大師哥身受重傷，不能再挨棍子了。”

岳不群向女兒瞪了一眼，厲聲道：“……你是華山弟子，休得胡亂插嘴。”

岳靈珊急道：“那怎么成？豈不是將人悶也悶死了？難道連大小便也不許？”

岳夫人喝道：“女孩兒家，說話沒半點斯文！”

岳靈珊道：“爹……羅人杰乘人之危，大師哥豈能束手待斃？”

岳不群道：“不要你多管閑事。”

岳夫人道：“珊兒不要啰唆爹爹啦。”

注意看岳不群夫婦口中對岳靈珊當面講出來的話，動輒便是“多管閑事”“胡亂插嘴”“不要啰唆”“胡鬧”……

岳靈珊此刻已經成年了，但每當她想發表一點自己的意見，講一些個人看法時，父母便要習慣性地去否定、忽視，甚至踐踏和反唇相譏，開口閉口便是“你胡鬧”“你多管閑事”，只把她當不懂事、沒用的小姑娘看待。

已經成年的女兒，岳不群夫婦都這樣對待，那么當女兒還在幼年、少年時，情況之糟糕便可想而知。

一個孩子，長期沒有思考的權利，話語得不到傾聽，意見得不到尊重，久而久之，也就習慣自己這種空氣人、小透明的定位了，反正爹媽精明強干、包辦一切，自己動腦筋也是白動，發表意見也是白說，何必還多費力氣呢？

反觀任盈盈，雖然她的父親也強勢，勢力、武功更是勝過岳不群夫婦許多，但一直把女兒當作重要的助手，甚至接班人來培養。小說中，父親任我行幾乎從沒對女兒說過“不要多管閑事”“休得胡亂插嘴”這樣的話。女兒也就一步步培養鍛煉出思考能力，有了拿主意、判斷大事的能力，和岳靈珊這樣的“傻白甜”差距就越來越大了。加上后來任我行意外地被政敵囚禁，任盈盈只能孤身打拼，處理各種復雜問題，各方面能力都得到鍛煉，更加飛速地成長了起來。

為什么我們讀小說時老有一種錯覺，感覺任盈盈比小師妹年齡大？就是因為前者更成熟，兩個人的自我定位不同、能力不同，總使你覺得任盈盈更懂事、更能干。

后來，小師妹選男人選崩了，被她所選定的男人拋棄并殺害。一說到岳靈珊的愛情悲劇，我們通常就說她是愛錯了人、看錯了人。可事實上，這是另有根源的。選擇林平之，可以說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自己做出重大決定。而在此之前，她幾乎從來沒有思考大事的經驗，從來沒有獨立判斷過什么重大事情。在這種情況下，突然就要做出人生重大決斷，怎么能不出偏差？

我看不出錯是小概率，出錯才是大概率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她看錯人真的不稀奇。

回到現實中，許多孩子能力上的弱、自我意識上的不獨立，常常都是“岳不群”這種家庭環境導致的。那些沒主見、意志脆弱的孩子，往往有獨斷專行的父母。

在這些“岳不群夫婦”式的父母看來，自己全知全能、無比強大，孩子的一切意見都幼稚，一切主張都膚淺可笑，卻不知道人的成長有一個過程，總要從幼稚到成熟。每天壓制著，不讓思考、不讓決策，怎么成長得起來？

（劉 振摘自中信出版集團《越過人生的刀鋒：金庸女子圖鑒》一書，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