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晶晶

中國鐵路人修一條鐵路需要多久?
在國內,中國鐵路人修京滬高鐵僅用了3年。期間,他們鋪了1318公里軌道,還建了24個車站。
中國鐵路人也出國修鐵路,足跡遍布俄羅斯、土耳其、匈牙利、老撾、印尼等,同樣顯現出不俗的效率。比如,在非洲埃塞俄比亞,中國鐵路人用時4年開通了亞吉鐵路,鋪軌753公里、建了45個車站。
但不同于其他鐵路,中泰鐵路顯得有些特別,它的建設尤為緩慢。
據泰國總理辦公室發言人,該項目一期工程于2017年開工,但到2022年8月,14個工程合同里,僅完工了一個測試工程,建設長度只有3.5公里,而一期工程總長約250公里。
今年1月,泰國鐵道局局長皮歇透露,11公里長的另一工程路段建設完成了9成,其余路段進度不大。
不同的國情決定了中國鐵路人在海外修建高鐵要直面的挑戰,可能遭遇的困難是難以全盤預料、卻又必須妥善應對的。進展緩慢的中泰鐵路,正是這些困難的集中顯現。這也意味著,中泰鐵路取得的任何進展,都來之不易。
過去十年,是中國人第一次大規模出海投資、向海外輸出產業鏈和產業經濟的十年,其中,伴隨著前所未有的探索,也是不斷積累經驗的初始過程。中泰鐵路合作,正是我們管窺“中國鐵路出海現實”的一扇窗。
中泰鐵路的緣起,要追溯到2006年。
這一年,在韓國釜山,18個亞洲國家簽署了《亞洲鐵路網政府間協定》,誕生了“泛亞鐵路網計劃”。
路網中,途徑多國的東盟支線最受關注。它的起止點是昆明和新加坡,連接了中國、中南半島、馬來半島和新加坡。“一帶一路”倡議推出后,這條線路也是一個重點工程。
位于中南半島的泰國曼谷,是這條鐵路上的一個重要節點。從昆明到曼谷,又分為東、中、西三線,而經老撾到曼谷的中線最短。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和泰國并不接壤,嚴格來說,現階段的中泰鐵路,是以老撾作為連接點來貫通,它實際指的是泰國境內的部分。
總之,中泰鐵路的規劃構想由來已久。
但中泰鐵路第一次有望落地的合作,始于“高鐵換大米”的策略。
2013年10月,中泰兩國政府簽署了《中泰兩國關于深化鐵路合作的諒解備忘錄》,合作的核心是“高鐵換大米”,通過修鐵路,一方面有利于泰國農產品出口,另一方面也利于中國裝備“走出去”,優勢互補。
原本這預示著一個好的開始,然而半年后,2014年5月,泰國政壇突變,時任總理英拉下臺,這一由政府推動的合作也隨之擱淺。
不穩定的政局,是跨國經貿合作中的一類典型風險。
之后,巴育接任總理,談中泰鐵路合作,還得從頭再來。
好在事情沒有耽擱太久。2014年12月,中泰兩國政府簽署了新的《中泰鐵路合作諒解備忘錄》,項目終于重新提上了日程。
中泰雙方同意建設中泰鐵路在泰國的部分,未來也有望和中老鐵路相連,實現中泰鐵路全線貫通。
根據合作分工,中國將進行可行性研究,設計系統,建造隧道和橋梁,鋪設軌道;泰方負責社會和環境影響研究、征收建設用地、處理一般土木工程和電力供應,并提供建筑材料;建成之后,中國將在運行的前三年,負責運行和維護該系統,并對泰國人員做培訓和顧問。
不穩定的政局,是跨國經貿合作中的一類典型風險。
有意思的是,和這份諒解備忘錄一起簽署的,還有一份《中泰農產品貿易合作諒解備忘錄》。泰國執政者雖然換了人,但“高鐵搭大米”的合作思路,和前任卻是基本一致的。
但中泰鐵路合作尚未板上釘釘。
2016年3月,距原計劃開工建設日期不到2個月,泰方就變了卦,宣布將放棄原先以合資方式建設中泰鐵路的計劃,不再向中國貸款,轉而采用獨資方式建設,自己出錢。
泰國交通部部長阿空表示,雙方在建設經費分擔和融資條件等方面未能達成一致。
說白了,還是錢的問題。
圍繞中方出資比例是60%還是 70%,雙方就有過多次談判。貸款利率,更是談判的焦點。泰方希望中方提供的貸款利率從當初的2.5%下調至2%,減輕還貸壓力。
2%的貸款利率,是什么概念?
泰方注意到,中方給印尼“雅加達—萬隆”高鐵項目的貸款利率就是2%,且無需政府擔保。泰方由此認為,2.5%不是“反映中泰關系的友好利率”,再對比日本給“清邁—曼谷”高鐵的官方發展援助,貸款利率是1%,更顯得不夠誘人。
那么,2.5%對中國來說又是什么水平?
中國工程院院士王夢恕解釋過,中國國內鐵路項目的貸款利率通常為3%—4%,而中國國家進出口銀行對海外項目通常以3%為底,因此,中泰鐵路項目2.5%的利率已經屬于“友好利率”。日本長期處于低利率狀態,這是日本的特殊性,中國給不了。
不過,中國與全球化智庫研究員儲殷也指出,2.5%的還款利率在國際上并不便宜。但在高鐵建設成本上,中國和日本各有優勢,中國是利率高,但造價便宜;日本造價高,但利率低。
好在,合作細節雖有分歧和變動,但合作的大方向還是在的。
不過,中泰繼續鐵路合作也不容易,因為,泰方同時變卦的還有建設里程。
這條鐵路原計劃要修約867公里,但泰方變卦之后,中方只建設一期工程,連接“曼谷—呵叻府”段,里程約250公里,一下子縮短了三分之二。
同樣變卦的還有列車運營時速。
原先,泰方希望這條鐵路設計成時速180公里的中速列車,但2016年,他們提出,要改為時速250公里的高速列車。于是,中國的工程師又得配合重新調整設計方案。
此后,原定于2016年5月開工的中泰鐵路一期工程,延期到了2017年12月。
開工之后,建設進展更顯緩慢。
2022年9月,泰國政府網站披露,250公里的一期工程分包為15個合同,14個土建工程合同僅完工了1個測試工程,建設長度3.5公里,另有9個合同在建,1個合同在準備,3個合同還沒簽。
今年1月,泰國鐵道局局長皮歇受訪時透露,另一條11公里長的路段建設完成了9成,其他9個合同去年才開始,目前進展甚微。
期間,又一個新問題也談了很久。
今年4月,權威期刊《鐵道標準設計》的一篇文章呈現了中泰鐵路合作的諸多細節,作者高睿是高級工程師,從事境外鐵路項目工程管理、技術談判。文中透露:中泰鐵路項目土建工程主要為泰國承包商,這就涉及技術的轉讓與傳授。
泰方多次在聯委會上提出,希望中方轉讓技術、傳授高鐵知識,以便二期工程可由泰國的建筑團隊負責設計和建設。這一談判顯然歷時已久,今年6月7日,泰國總理府發言人阿努查透露,中國準備轉讓技術。
“無論如何,我們希望中國將這些技術訣竅傳授給我們,從基礎知識到如何操作和維修高鐵。”皮歇在前述報道中表態,“第一階段的延遲是可以原諒的,因為這是從中國學習和知識轉移的過程。”
盡管進展緩慢,但泰國方面的發聲卻堅信,一期工程將按新計劃在2026年開放,而即便如期實現,這一時間,也比原計劃晚了7年。
泰國與中國的確存在經濟發展水平上的差距,但若據此認為,中國和泰國的基礎設施合作,遵循著類似“弱國無外交”的路徑,則很大程度上偏離現實。
事實上,泰國作為東南亞唯一沒有淪為殖民地的國家、東南亞第二大經濟體,對于利益,也是錙銖必較的,對于合作也顯得頗有耐心。
皮歇也明確表示:“延誤是有原因的,一切都需要根據國家的最大利益做出明智的決定。”
重慶大學工程管理系教授向鵬成曾撰文分析:“(在投資談判階段)在泰國看來,中泰鐵路項目作為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應該承擔絕大部分投資。但是,在要求中國承擔更大投資額的同時,泰國又不愿意出讓沿線的開發權。”
泰方多次在聯委會上提出,希望中方轉讓技術、傳授高鐵知識,以便二期工程可由泰國的建筑團隊負責設計和建設。這一談判顯然歷時已久,今年6月7日,泰國總理府發言人阿努查透露,中國準備轉讓技術。
在選擇中泰鐵路建設規劃方案的時候,泰方選擇“雙軌制方案”,即一方面翻修改建已有的米軌鐵路(注:軌道間距較窄,僅有1米,不同于中國標準軌,且運行速度較慢),滿足貨運和底層民眾廉價甚至免費出行的需求;另一方面建設高鐵,滿足中上層民眾快捷出行的需要。
綜合來看,其實這也是更符合泰國長短期利益、“既要又要”的選擇:既提升了已有米軌鐵路水平,也為日后進一步提速革新創造了學習新技術的機會。
后續泰方的行動推進,也體現了短期和長期結合的發展路徑,并對談判策略有所影響。
中國社科院亞太戰略研究院副研究員周方冶介紹,2016年以來,巴育政府一方面在國內米軌翻修改建方面“小步快進”,相繼批準多個路段的米軌建設計劃,為日本的“南部經濟走廊”建設提供了有利條件。
另一方面在高鐵建設上待價而沽,引入日本參與競爭,試圖構建日本—北部高鐵與中國—東北部高鐵的非對抗性競爭格局,以增強泰國的談判地位和議價能力。
商務談判在中泰鐵路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高睿就在前述論文中指出,中泰鐵路的特殊之處在于,它是在沒有中國投資和優惠貸款的條件下,主要依靠商務談判和政府支持,使中國鐵路標準在走出去項目中得以實施的典例。
對“米軌+高鐵”雙軌制方案的必要性,泰國國內此前也不乏質疑的聲音,認為短期內無須斥資興建高鐵。
這就不得不提到泰國的特殊國情,而國情差異,也影響著中泰鐵路合作項目的實施進程。
周方銀是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院長、中國社科院亞太與全球戰略研究院主任,他向南風窗分析,泰國只有7000萬人口,比云南只多2000萬,面積相當于云南和貴州兩個省。
“泰國人的交通票價都特別便宜,生活節奏很緩慢,工資水平也不高,跟我們的國情有比較大的區別。”周方銀表示。更何況高鐵運營維護成本很高,票價也更高,全世界范圍內,實現盈利的高鐵是少數。
這也從民眾社會生活的層面,補充解釋了中泰高鐵進展緩慢的原因。
盡管中國證明,基礎設施建設能創造的經濟價值不僅限于高鐵運營本身是否盈利,但巨大的資金投入,即便是銳意謀求發展的泰國,顯然也是需要慎之又慎的。

此外,泰國不同于中國的法律,也產生新的制約。
修高鐵少不了要征地,對泰國這樣一個土地私有制國家,征地難度自然更大,遇上漫天要價的,成本自然陡增。
技術談判高級工程師高睿也提到:在泰國設計高速鐵路,最大的限制在于土地利用。
中國工程師需要在泰方建議的征地界范圍內進行線路設計,盡最大可能利用既有鐵路走廊的征地通道。為此需要設計大量高架線路,多次跨越既有鐵路和交通設施,車站也大部分設計在既有的車站上部。
與之相關聯,修高架橋要用到橋梁預制場,在中國可以集中征用規模較大的土地,作為臨時性梁場,但這在泰國極難實現,代價很大。“在泰國環保要求較高,環評審批嚴格,制梁場都是固定場地的建筑構件生產工廠,為各個項目生產所需要的各種梁體預制節段。”高睿寫道。
修高鐵少不了要征地,對泰國這樣一個土地私有制國家,征地難度自然更大,遇上漫天要價的,成本自然陡增。
此外,泰國法律又規定,建筑、工程設計簽字的人員必須具備泰國當地執業資格。但由于中泰兩國尚未建立工程師、建筑師資格互認機制,泰方不能直接承認中方技術人員相關技術資格,這一度使項目進展處于停滯狀態。
為解決設計圖紙簽字權的問題,經政府協商,2017年6月,泰國總理巴育頒發主席令,同意通過培訓使中方設計和監理工程師、建筑師獲得從業資格許可,這才解決了項目一期工程“曼谷—呵叻”段技術文件簽字權的問題。
盡管困難重重,進展緩慢,我們倒也不必對此悲觀。合作的基礎仍然堅固,工程合同仍在執行。
在高睿看來,中泰鐵路最終達成的合作模式,是經多年談判達成的、符合雙方發展需求和中泰兩國利益的合作模式。
作為一名鐵路技術談判領域的工程師,她意識到,通過項目實施,把紙面上的標準變成現實的實體,中國鐵路標準也納入了泰國的標準體系,也是推動中國標準國際化的一次新嘗試。
泰國自籌資金建設,中方影響力有所弱化的另一面,是在該項目上的投資風險的降低。
我們既尊重了對方的獨立性和發展需要,彼此繼續奔著建成中泰鐵路的目標向前,慢些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