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程度上,我們的詩壇充斥著表演。在詩歌的場域,很多東西都被表演化了,甚至連貧窮和疾病,都變成了表演的一部分。因此,當對我而言完全陌生的馮新偉以一種貧病交加的方式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是以一種本能的懷疑眼光來看待他的。但是,在我打開馮新偉的詩歌的一剎那,這一切疑慮都煙消云散了。
一、在邊緣堅持寫作與體驗
馮新偉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真正詩人的形象:他蟄居在邊緣,卻沒有放棄。他長期失業(yè),以打工仔的身份度過了他的青年時代。作為一個詩人,除了在年輕時發(fā)表過一些作品并參與民刊編輯,他長期被詩壇無視,更從未進入詩歌批評家們的視野。可以說他是一個雙重的邊緣人身份,但他卻在這一困境中一直堅持著寫作與體驗。
在讀魏爾蘭的時候,馮新偉曾發(fā)出“唉,讀魏爾蘭就是讀我自己”(《讀魏爾蘭》)的感慨。這里顯然隱藏著某種不滿。但是,他卻及時地將這種不滿抑制住了,并迅速將其轉(zhuǎn)化成了一聲更為綿長的嘆息:“再也放不下詩歌。”他對詩歌又愛又恨。他并非不知道,在某種意義上,寫作詩歌意味著對一個人正常生活的損害。在這一點上,他是自覺的。他并非那種狂熱地把詩歌視作改善生活的工具、求之不得于是抱怨不已的詩人,他從來也沒有將詩歌當作對抗世界又去諂媚世界的救命稻草。相反,他對這條不公正的命運之路是有著清醒的認識的。在論及最初踏入詩歌寫作緣起的詩篇《夢幻花園的園丁(為我的老師王國民而作)》時,他寫道:
那年我16。由于你,正式成為
文學愛好者。之前,解禁的小說和電影
已看過許多。在轉(zhuǎn)抄你的讀書筆記中
知道了普魯斯特,薩克雷以及生活與鏡子
而生活,三十三年來,弄得我哭笑不得
在啟蒙老師的教導下,馮新偉的寫作從一開始就建立了廣闊的視野。身處小縣城,并且還只是一個16歲的少年,但他受到的教育卻是當時思想解放的主流教育。借助于八十年代文學藝術(shù)界的新風,他一開始就相信并一直堅信,寫作是一條通往美的道路。然而“三十三年”過去了,他卻日益意識到,這其實也是一條讓人“哭笑不得”的生活的道路。請注意,馮新偉用的是“哭笑不得”這個詞,而不是任何別的詞。這個詞意味著什么?它意味著心酸、憤懣、無奈,但與此同時,它也意味著一種理解、一種原諒,意味著一種哪怕迫不得已也必須釋懷的透徹。換句話說,這也意味著一個自覺的詩人所能到達的詩歌境界和人生境界,這一境界并不會因為一個詩人在現(xiàn)世的生活中貧病交加而有任何的減損。相反,他因此而將自己的尊嚴和詩歌的尊嚴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馮新偉的寫作讓我們認識到,他是懷著一顆愛的心去面對世界的不公的。《在洛陽老豆腐湯館》這首詩中,馮新偉回憶起他的打工經(jīng)歷。詩歌的開頭,馮新偉備注了一條手記:“稿費遲遲不到,只好去打工。”幻想稿費養(yǎng)活自己,這也許是對自己的嘲諷。現(xiàn)實不需要一個詩人,只需要一個凌晨三點經(jīng)過馬路,去切菜,去準備一天的食材,去洗碗的打工仔。它需要的是由無數(shù)這樣的打工仔支撐起它的滾滾巨輪。然而,如果每個打工仔都安于自己的命運,或者抱怨自己的命運,這個時代還會好嗎?年近五十的馮新偉在回憶這一切的時候仍心有余悸:
每早至少刷300個相同的
印有清潔公司字樣的大白碗
弄得我現(xiàn)在,一看見臟碗就煩
還得忍受老板的訓斥,罵我
慢手慢腳,不提高工作效率
一個普通打工仔經(jīng)歷的普通生活,在馮新偉的心里留下了恐懼后遺癥,他“一看見臟碗就煩”。為什么煩?是因為自己將不得不去洗干凈它嗎?這里有被迫的工作,但也有一個詩人所意識到的責任:那是我被指派的活,那也是我要干的活。與此同時,一個并未被承認為詩人、就是被承認了也無濟于事的打工仔,另外還要忍受老板的訓斥。這些由物質(zhì)貧困帶來的精神傷害折磨著馮新偉,然而,他在詩歌中仍不忘評價這個給他帶來精神傷害的老板“是個暴躁而善良的人”。在這里,我們也看到了作為詩人的馮新偉的善良。他理解了這個并不理解他的老板,他原諒了這個可能對他一無所知的老板,他甚至稱贊了他。正是老板這種人構(gòu)成了現(xiàn)實世界的重要分子,馮新偉原諒了他,也就意味著馮新偉對這個對他并不友好的現(xiàn)實最終達成了某種理解乃至寬宥。
二、希望與祝福:馮新偉詩歌構(gòu)筑的美好世界
生活的艱辛并沒有打倒馮新偉。相反,他始終在努力嘗試著寬宥這個對他不公的世界。他始終對這個世界抱有希望,始終相信這個世界總有一天會變得更好:
跑到出生前,跑到他母親受孕那一年
跑到一片空無,或一個美麗的少女
那時,也是雨剛下過,新月剛升起
到處是潮濕、接近成熟的玉米地
少女在村子中央跑著,像一個健將
閃過綠的樹,湛藍色的秋天
(《一個少年在奔跑》)
這是51歲的馮新偉在《一個少年在奔跑》里寫下的句子。毫無疑問,這個少年正是詩人馮新偉自己,也是每個對這個世界懷有希望的詩人們的集體寫照。我們和馮新偉一樣,相信這個世界總有美好的時刻、美好的空間。我們將會遇見那些如母親般的少女,而她們也許正是我們的母親。她孕育了我們,在綠的樹和湛藍的秋天里,在潮濕的成熟的玉米地里,她生下了并非注定生下來就要受苦受難的我們。那是一個想象中的世界,但那也是一個應該完全真實存在的世界。這是馮新偉對這個世界的祝福,也是他對他的兒子——也是我們的未來——的祝福。遠在32年前,馮新偉就寫下了他對這個世界的《遺囑》:
閉上眼睛
我聽到屋檐下脆弱的水聲
我聽到月光的水銀靜靜漫上門檻
有人在附近走動
那沙沙的腳步聲其實是我的意念
我的思想沒有任何形狀
秋蟲比我活得更真實
我死了以后,希望變成這種聲音
很多歌聲都跟生與死有關(guān)
我兒子的一生將比我幸福
我活著不能成為一塊石頭是我的悲哀
我活著不能成為一棵樹是我傷心的事情
很多人和很多花開過了
可能以后會繼續(xù)盛開一些花一些名字
然而,我卻沒有留下一首像樣的詩
除了兒子還記得他有個父親
像草一樣活過
雨淋濕后又被太陽曬暖
24歲那年的馮新偉,就已經(jīng)領(lǐng)悟到“終有一死”的存在論意義上的生命意識和體驗。他書寫了死后的寂靜,他書寫了死后這個仍然存在著的世界——“我”死了,這個世界仍然活著。“我”帶著傷心、遺憾和悲哀死了,但這個世界依然存在著。那是一個不再有“我”的世界,但在這個世界里,“我兒子的一生將比我幸福”,那是屬于他的世界,也是屬于“我”的世界。他在祝福他的孩子,也是在祝福他自己。他在祝福所有活在這個世界并且終有一死的人,他在祝福所有終有一天降臨這個世界的人。這個世界忘了他,一個人的生命僅僅如同草一樣脆弱和匆忙,然而,他短暫的一生仍然充滿了值得珍惜的意義:“雨淋濕后又被太陽曬暖。”正是由于對生命的這種溫暖的體驗,日后變得貧病交加的馮新偉才有可能最終選擇了愛著這個對他并不友好的世界,原宥了這個可能并不理解他的世界。
對于這個世界的愛,貫穿著馮新偉的詩歌。正是這愛,緩解了馮新偉對這個世界的緊張和可能的怨恨。在這愛的照耀下,他將生存的艱難轉(zhuǎn)化成了詩歌的人生,他在并不美好的生活中不斷尋覓和創(chuàng)造著美好的角落,并使之構(gòu)成一個寧靜的世界:
我坐在扁豆架下讀書
被串串紫花和綠葉保護
其中黑乎乎的竹木,支撐起
小小的棚舍。我暫時躲避在這里
在一把木椅上坐著,秋風
吹拂著紫藤和下垂的綠葉
證實我和世界活著
(《重讀馬丁·海德格爾》)
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詩人馮新偉在《重讀馬丁·海德格爾》時所進入的世界。這個世界既是他所生活的此時此刻,也超越了他所生活的此時此刻。這座可能是農(nóng)家的小院,突然變成了存在論意義上的棲居之所。他通過閱讀和寫作,為自己構(gòu)筑了一座既是地上又是心靈的家園:“棲居,即帶來和平……棲居的基本特征就是這種保護。它貫通棲居的整個范圍。一旦我們考慮到,人的存在基于棲居,并且是作為終有一死者逗留在大地上,這時,棲居的整個范圍便向我們顯示出來。”
在另一首《一幅舊窗簾》里,呈現(xiàn)出一副貧窮生活圖景。但蟄居在它所包圍的狹小與陰暗的空間里,馮新偉看到的卻是它的花葉、它的紅絲絨,進而讀出了“各種姿態(tài)的人物”。更令人溫暖的是,這是母子相偎依時的一個普通場景。在馮新偉看來,他之所以能夠在這里安居,看到這么美的窗簾和世界,是因為母親的教導,他稱之為“母眼”。母親對生活的追求,也是自己對生活的追求。雖然母親從未讀過“我”的詩,雖然她不知道自己兒子一生付出的心血換來的究竟是什么,但是母子二人調(diào)整一幅舊窗簾的情景和其中所包含的溫暖,卻是馮新偉詩歌寫作的另一個秘密的源泉。他將來自于母親的溫暖和愛,轉(zhuǎn)化為對世界的溫暖和愛,他將來自于母親的溫暖和愛,轉(zhuǎn)化成一種詩意的眼睛,進而發(fā)現(xiàn)了充溢在這個平凡世界每個角落的詩意本身和美本身。這個居住在小縣城的窘迫青年仿佛遵循著席勒的教導:“通過更高的藝術(shù)來恢復被藝術(shù)破壞了的我們天性中的這種完整性,也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他一生始終面臨著生存的壓力,但他接受的教育和母親的愛讓他找到了詩歌藝術(shù);他在不斷提升的詩歌藝術(shù)中,又在母親的茫然不解中不斷朝向更孤獨,也更豐富的詩意和美本身。
正是因為這種對于詩意本身的、對于存在本身的、對于美本身的相遇和體驗,一個悲苦的打工仔馮新偉,被擢升為我們這個時代的詩人馮新偉。
三、旁觀的淚水:馮新偉詩中的他者目光
一個詩人,在發(fā)現(xiàn)了存在本身的詩意之后,意味著他也獲得了一種超越的目光來看待他所生活的世界。這一目光首先是一種旁觀者的目光。在《挖掘機》這首詩中,馮新偉描寫了挖掘機的堅硬與丑陋:
它蹲在洛河灘上
固執(zhí),怪異;還有點慵懶
長長的手臂、身軀,油著
黃漆,像一只獨臂螳螂
我發(fā)現(xiàn)它時,它正機械地
轉(zhuǎn)身,放屁,把獨臂
插入渾黃的水底,捉魚。
這臺挖掘機,大概就是我們這個轟隆隆的世界的象征吧,然而,詩歌是這樣結(jié)尾的:“沖著河流的臟藍色翻斗車內(nèi)/嚇得白鷺驚叫著飛起——/沒有沙,沒有樹林/只有挖掘機旁的皺紋,含著淚。”“挖掘機旁的皺紋”是什么皺紋呢?詩歌并沒有明說。正是因為沒有明說,意味著這個皺紋僅僅只是一灘一無所附的“皺紋”。它既是難看的、衰老的、無用的物質(zhì),又是沒有主體的。詩歌驚心動魄的力量就在這里:正是它,正是這自身都一無所附的無用的皺紋,卻“含著淚”看著挖掘機,和挖掘機正在毫不留情地捕捉和摧毀的世界。這個“含著淚”的“挖掘機旁的”一無所附的“皺紋”,以它絕對的特異性凝視著這個挖掘機所代表的滾滾世界。
從16歲就立志做一個詩人的馮新偉,可能在一開始并沒有想到詩人的命運會如此多舛。也許真相是,只要你決定做一個詩人,這條道路和命運在任何時代都是相似的。一個真正的詩人,總是注定了是一個“多余”的人,一個悲劇的人,注定了只能是挖掘機旁的皺紋。然而,真正的問題是:如果沒有這一無所附的皺紋,如果沒有這皺紋里的一滴淚,這臺挖掘機會把我們帶往哪里呢?它會給我們挖掘出制造出一個怎樣的世界呢?
“挖掘機旁的皺紋”堅持著用旁觀的目光凝視和打量著這個滾滾世界,給時代與存在打上疑問,對它的未來和方向提出思考。與此同時,這種旁觀的目光,也投向馮新偉自身和人類自身。馮新偉構(gòu)造出一個他者,來打量著自己和我們。“存在”走到了它的反面,一種非海德格爾式的“詩意地棲居”,被迫變成了一種列維納斯式的“批評地棲居”:“這個‘他者屬于異域,而絕對外在于同一的自我,而不可以被吸納于同一的自我之中。‘他者作為一種發(fā)而為聲、以聲呼喚的絕對差異……可以是拉康的象征秩序,或者希伯來人的大寫法律……‘他者自有而永有,與他者的遭遇,即與他者的面相遭遇,于是便有一場存在的創(chuàng)傷。因為在遭遇他者之時,存在的同一體之內(nèi)的差異被激活,存在被悲劇地撕裂。”馮新偉感受到了痛苦,他不得不構(gòu)造出一個迥異的他者——挖掘機旁的皺紋來看待它。這個他者以他的目光,凝視世界,給它投以無聲的質(zhì)詢,同時,它也給了我們這個時代以一種新的形象,從而蘊含著一種新的期許與可能。
四、結(jié)語:我們時代的詩人馮新偉
我希望有一天歷史將會證明,馮新偉是一個無可置疑的詩人,一個替我們所有人在一定程度上承擔了許多艱難的詩人。從個人的經(jīng)歷來看,馮新偉有理由埋怨他所生活的現(xiàn)實,但是他沒有。他只是冷冷地又暖暖地看著它,觀察它,描述它。他把他的滿腔熾熱轉(zhuǎn)化為沉痛的、內(nèi)斂的,同時也是寧靜的寫作。馮新偉有無數(shù)次的可能,加入到對世界的指責和對抗中,但可貴的是,他的更強大的自我及時地制止和否定了這種指責和對抗,并將它轉(zhuǎn)化為一種深沉的愛。他不僅僅發(fā)現(xiàn)了世界的殘缺,他也發(fā)現(xiàn)了世界的美好。他為自己,也為我們建立了這些隱蔽的、美好的片段和時刻。在書寫殘缺和書寫美好的雙重意義上,馮新偉,是一個為我們樹立了即使身處邊緣,也仍然堅持精神建構(gòu)的詩人。
注:
見王春生:《癡愛寫詩四十載 安守清貧慰平生——魯山詩人馮新偉和他的詩歌世界》,載《平頂山晚報》,2019年12月11日A13版。
馮新偉除了早期在《詩歌報》等報紙上獲獎并發(fā)表少量作品,以及參與河南詩歌民刊《陣地》的編輯工作,后來很少在正式刊物上發(fā)表自己的作品。據(jù)詩人張杰在訪談語音里介紹,馮新偉最為貧困的時候,上網(wǎng)也要等到晚上后半夜的網(wǎng)吧(因為便宜一點)。這里引用他的詩,來自于徐玉諾學會檔案館的網(wǎng)絡公眾號,網(wǎng)址為:https://mp.weixin.qq.com/s/EyQRCK1hkVX1xw5ca9TrRg
海德格爾:《筑·居·思》,載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選集》,孫周興(選編),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1192頁。
弗里德里希·席勒:《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34頁。
胡繼華:《越位之思與詩學空間》,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68頁、第269頁。
朱周斌,1977年生于安徽宿松,四川外國語大學中國語言文化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