鑿石頭的人（組詩）

楊角

輕功

朦朧中有人推開臥室的門

在我床頭站了會兒

見我呼吸勻稱，又輕輕退了出去

后來我徹底醒了，輕咳一聲

臥室的門被再次推開

這次她沒有停留，而是徑直

去角落取一件衣物

見我醒來，回頭一笑：

“醒啦”……

那是十五年前的母親

還沒有突發心梗，每天在我們身邊

像瓷器店的保潔員

因長期躡手躡腳而有了輕功

鑿石頭的人

——寫給郭亮村

太行山不是那么好征服的

山上石頭太多

人類繁衍到郭亮這一代

突然有了新思路——

搬不去一座山，但可以讓一條公路

從山的肚子里穿過去

“煮豆燃豆萁”，將石頭在石頭上建石頭屋

用石頭熬石頭的油……

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去輝縣西北

看一看那座石頭上的村子

除了看石頭，更多的

是看那些神農氏和愚公的后代

作為鑿石頭的人，每次他們

從石頭中走出來

十指如釬，仿佛又重新回到石頭中

飲茶記

那年，與加建先生在長江邊喝茶

我們一邊喝，一邊不停地

往茶杯里續水

長江就像茶水一樣從身邊流過

我們喝過了李杜

又接著喝蘇黃

喝著喝著，一輪落日砸在了翠屏山上

那天，我一直懷疑

有一張巨大的嘴在吞噬長江

像吞噬光陰一樣

加建先生要求我，用你的詩歌

去找出真諦

找出那截隱而不露的喉嚨

煎藥師

與藥材打了一輩子交道

落下一張丹砂臉

手大如扇，如瓦罐

在藥霧繚繞和文火的炙烤中

十指帶毒

接骨草、一支箭、馬錢子

到他手里都只剩共性

沒有了個性

后來他改行寫詩

鐵筆形同手指，句句砒霜

字字冰刺

擦亮一根火柴

漆黑的夜里，想到火藥

應該與磷相認

人間似乎安靜了些。應該有電

有光，有轟隆的雷聲

有時確實無聊

我會擦亮一根火柴。看兩個

落寞的靈魂

一旦相碰

究竟能弄出多大動靜

剝筍殼

陽光下，一個老太婆

在街邊剝筍殼

她剝一會兒又抬起頭來

看一看遠處

大街上走動著匆匆的行人

某一瞬間，她張了張嘴

想要喊住其中一個

最終還是忍住了

她繼續剝筍殼，剝得很慢

也剝得很輕

仿佛世界和疼痛只隔著一層筍殼

她剝得輕一些

手中的筍子

疼痛就來得慢一些

紅圈

想念一個人，就把他放在地圖上

用紅色鉛筆，對，紅色的

將他所在的城市畫一個圓圈

想一次畫一圈，想一次畫一圈

待所有紅圈硬幣一樣湊夠

一張車票的時候

再坐著慢車去看他

把漫長的思念分發給沿途的每一個小站

既有披星戴月，日夜兼程

又暗含著看似緩慢，實則平安

這樣的朋友才值得交，才值得見面后

暢談古今，撫琴弄箏，醉酒三日

我的一個甲子快用完了

這樣的朋友，還沒有出現

畫春

長江大橋下

一個頭發花白的人正在寫生

我在他身后站了一會兒

他畫畫的基本功并不牢靠

比如著色，比如素描

正是兩岸青山開滿油菜花的春天

不時有載重的貨輪從高大的

橋拱下駛過，攪動青山的

倒影和水中的漩渦

在我看來，這個畫畫的人心中

畫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以這種方式

把心中波瀾和

眼前的山水五顏六色地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