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著時間之馬（組詩）

楊森君

黑水河

我是在酒泉胡楊林

看到黑水河的

河道彎曲

河水平穩

只有穿過胡楊林

到了河邊才能

聽到河水流動的聲音

來自上游的樹葉與雜物

漂浮在河面上

它們似乎要被河水

帶到很遠的地方

障礙物

多是石頭

河水流過石頭

就是石頭放過了河水

飛來的黑鳥

先是在河面上空盤旋

然后俯沖下來

叼一口水

又飛向胡楊林

有時還能看到

牧民將羊群

趕到河邊

河水的倒影里

一群羊就變成了兩群羊

這條河與其他河的

不同之處在于

它是由東往西

與日月的方向一致

穿行于河西走廊

到達阿盟境內

借助額濟納旗的地勢

在沙漠中

形成了一塊塊明鏡般的小型湖泊

死火山

這座由巖石

堆積而成的

死火山

對于當地人而言

已經司空見慣

因為以傾斜的方式

伸入曠野

雨季到來

山體上的雨水便流向周邊的旱地與沙漠

它真的死了嗎

就像它的命名

它真的是一堆凝固的巖漿嗎

甚至有人會把

具有焦質感的石頭

當作天外來客

靠近它的時候

我依然有種擔心

擔心來自猜測而非經驗

更與傳說無關

萬一它復活了呢

萬一深埋在地底的火種

還在繼續燃燒呢

它過于安靜

似乎在它龐大的形體之下

蓄積著力量

它過于熾熱

在它大面積的堆積巖上

我沒有看到一株植物

我相信這里曾經是大海

雖然已經看不出

大海的任何跡象

我相信在遙遠的古代

這里曾經是一片汪洋

我現在站的地方

就是大海的底部

它曾將大海托在上面

無邊無際地晃蕩

識物課

這是打碗碗花，這是香茅草，這是黑頭谷

我在給小兒抱抱指認花草

有些花草我不認識

有些花草

我忘了它們的名字

有些花草的名字

需要想一想

才會記起來

對于孩子

所有的花草都沒有名字

因為孩子

第一次看見

我在想

假如讓小兒抱抱

給這些花草

重新取名

打碗碗花可能不叫打碗碗花

香茅草可能不叫香茅草

黑頭谷可能也不叫黑頭谷

大地上的植物很多

也許個別植物

并沒有自己的名字

我們見過

但從沒有叫出過它們的名字

我們甚至喜歡過個別植物

它們沒有名字

老之將至

幸福就是活著，有未來

就是看到最近的東西

看到我最小的兒子

褪去了稚氣的上嘴唇

長出淡淡的胡須

我會微笑

他長大了

世界太大了

擁有郊外一處帶院子的房子

種幾株銀杏

放一把躺椅、讀幾頁書

這簡單的幸福

包括在

鄉村的早晨與傍晚之間

恩人必須記得

仇人盡量忘記

不接觸太多的人

就不會有太多的事

用銅壺煮茶

用枸杞泡酒

只在個別時候

邀一二好友來訪

獨自一人時

看電影是消磨時光之一種

寫作詩歌是消磨時光之一種

擦拭古瓷器

也是消磨時光之一種

我有收藏的愛好

我有擦拭收藏品的癖好

未了的心愿是再去一次洱海

我曾在洱海邊住過三天

海景房

推開窗戶就是洱海

我還記得那個曾經住過的房間

從市區下來步行路過一個水邊漁村

就能看見它經過加筑的復式樓頂

換位

——給自己

太陽移開你臉上的陰影

那是正午的樹葉；月亮

在你臥室的窗玻璃上

投來清輝，那是你夢境的

開始

白晝結束

溫暖的事物

會在次日清晨呈現

世界并非如世人盛傳的那樣不堪

當你俯下身

塵埃小不可見

園子里的花朵

沒有一樣會拒絕

你愛上它們

海邊小記

大海在眼前晃蕩

這巨型之物

很容易給人帶來快樂

說愛它簡單

說不愛它找不出理由

我已從淺海上來

剛才一個浪頭打過來

我躲得及時

現在，海面平靜

我靠著礁石休息

名典咖啡屋

再次來到名典咖啡屋

店員已經不再是

那個束著馬尾辮的姑娘了

時間的性質

大致如此

物是人非

誰也無法抵賴

叫了一杯拿鐵

沒有人認識我

也沒有人知道

十年前

我經常把送來的鮮花交給

一個束著馬尾辮的姑娘

再由她把鮮花

交給另一個姑娘

在山丹軍馬場

每一個到山丹軍馬場的人，都會被告知

在漢代，這里是養馬的地方

多么遙遠的一個朝代；多少從這里

牽出去的戰馬

再也沒有回來

青山埋忠骨，不只是戍邊勇士的骨頭

還有一匹匹馬骨

我是一個易于感動的人，突然

我放棄了騎馬的念頭

——它們是戰馬的后代，只配英雄來騎

為了吃到一枚硬幣

據說誰能吃出

包在餃子里的硬幣

誰就能交好運

為了吃到這枚硬幣

每夾到一只餃子

我都小心咬開

吃到最后

一桌人誰也

沒有吃出

一枚硬幣

最大的可能是

包餃子的時候

壓根就沒有將硬幣包進去

還有一種可能

有人吃到了這枚硬幣

悄悄地把它收了起來

大海如是

我開始質疑

自己曾經寫下的兩行詩——

大海呼喚了千萬年

為什么還在巖石上流浪

不是這樣的

大海并未流浪

就如一個獨處的人

在自己的房間里

從客廳走向臥室

又從臥室

走向書房

并沒有離開他的房間

大海從沒有

離開過它的海床

控制

在額日布蓋

一定有一個

巨大的存在

它——

控制著

一只鷹的高度；控制著一只

羚羊的命數；控制著

一只蝴蝶的出現與消失

控制著

一粒沙如何飛起來；控制著

一座沙丘移動的速度

控制著一塊石頭

如何裂開，而另一塊

完好無損

控制著

控制著青草翻卷

控制著雅布賴小鎮上的一排白楊

筆直生長

一塊根莖最終走向腐朽

控制著

一個叫白愛琴的女詩人嫁到了鄰村

而不是更遠的地方

它還控制著

我寫出了這首題為控制的詩

——雖然我已經離開額日布蓋

五年之久

且在距離它

一千公里之遙

歲月

毛烏素沙漠

一眼望不到邊際

穿越途中

可能會看到各種殘骸

比如獸骨

和羽毛

也包括

化石

和貝殼

奇異之處

在于

凝視它們

并不會讓我想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