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王老師的一封信

親愛的王老師：

您好！

我是您以前的學生，蘆薈。可能您已經不記得我的模樣了，這也正常。我高中畢業四年了，在高中沒當過語文課代表，沒幫您干過什么工作，在課堂上的表現也并不突出，還經常在您的課上寫其他科目的作業。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您把我叫到辦公室，說：“下次不要讓你爸爸替你寫作業了。”

可能就是因為高中三年跟您沒有什么交流，所以我才以這樣的方式，給您寫這封信。當著您的面，這些話我是沒辦法說出口的。實不相瞞，我想了很久，才想起來您姓什么。但我記得您的樣貌、聲音，還有您講那些在我生命里非常重要的話時的語氣，就夠了。

我上高二的時候，您給我們講《孔雀東南飛》。那節課上，我在做英語試卷。整篇課文，我只聽了一句“阿母大拊掌”。我暗想，劉蘭芝已經這么慘了，她媽居然還要揍她一頓。

但我聽到您在講臺上說：“‘阿母大拊掌’這句話的意思是，她嘆息著砸了一下自己的手。”

我抬頭，看到您正在示范：一只手握成拳頭砸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唉，”您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你怎么回來了呀。”

當時的我，內心其實沒有什么觸動。要硬說有什么感覺的話，只是覺得這篇課文真長，還這么難懂，晚上我又要熬夜背了。

但是三年后，我在網上看到一個問題：“你聽過最殘忍的詩是什么？”

有一個回答，就說了《孔雀東南飛》。

我從頭到尾，把它又讀了一遍。“序曰：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于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突然間，我的心口仿佛被揪了一下。電視劇中那些生離死別、情深似海的場景是那么扁平化，男女主角愛得死去活來，仿佛失去了愛情，生活就是一片黑暗。每一句臺詞都是山盟海誓，聽上去卻是那么虛假。

這篇文章告訴我們：盡管失去了愛情的生活一片黑暗，但還要繼續生活。我想起您講的那句“阿母大拊掌”。不是劉蘭芝她媽要打她，也不是生氣她如此無用，被婆家趕了回來，而是同情她，心疼她，沒有做錯什么，卻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她媽說：“你怎么回來了呀？”她媽知道，自己最不想看到的結果，落在了女兒的頭上。這句嘆息，表達了封建社會下的一位女性，對自己、對自己女兒處境的悲哀與無奈。

能怨誰呢？大概，只能怨命了吧。

我在這個回答下面留言：“高中時，讀這篇文章沒有什么感覺，只覺得它好長，有些地方晦澀難懂又拗口。但今天重新看到，才發覺它寫的是人生。不如意與迫不得已，委屈自己與成全他人，或許才是人生的常態。”

這條評論的點贊量破了千。

我還記得有一次上課的時候，您給我們講了元稹的《遣悲懷三首》中的其一與其二：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昔日戲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仆，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您說：“你們還太小，不懂得這兩首詩的意思。等你們成家了以后就會知道，‘貧賤夫妻百事哀’，從古至今，一直都是這樣。”

當時的我，只知道研究這兩首詩的表達方式和修辭手法。但我始終記得，您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和略帶傷感的神情。

如今，我成了一名醫學生，在醫院待得久了，再回頭看這兩首詩，才知道它們寫的才是人間最難過的事：我已經不會再挨餓了，過上了好日子。不需要你典當東西來為我換酒了，每天都有美酒佳肴，俸祿也足夠我買新衣服。一切都很幸福，一切都很美好，每年春天綠草茵茵時，我卻總是會懷念我們當年一起挖野菜吃的日子。春光如此，我卻再也見不到你。

我上一次見習的時候，病房里的一位腎癌晚期患者，跟我們說他有多少億的資產，每天跟哪些名流喝酒吃飯，只要治療到位，錢不是問題。

可是當被問到婚育史的時候，他卻沉默了。

旁邊的同學補問了一句：“你的家人呢？怎么沒來照顧你？”

他深吸了一口氣，小聲說：“我的老婆和孩子出車禍去世了。”

說著，他紅了眼眶。

王老師，讀到這里，您應該還沒有想起來我是誰吧？不過沒關系，我正是代表著班里那些當年沒有好好聽過您講的語文課，卻在很多年后感悟頗多的大多數普普通通的同學。

給您寫信，是因為這種感受，我不知道還能跟誰訴說。可能每個人對于語文課的記憶是不同的，我跟當年的同學說完，他們歪頭想了很久，反問我：“有嗎？我不記得了。”

給您寫信，是希望您繼續做一位能和語文教材共情的好老師。講臺下一個個擁有稚嫩臉龐的少年，他們有些可能調皮不聽話，有些可能懵懂不知事，那是因為他們還沒有理解文章的深意，沒有懂得語文的重要。但是在將來的某一天，他們會在不同的城市經歷不同的人生時，突然想起您說過的話，像我一樣，心中感慨萬千。

給您寫信，是想告訴您，您對于我的重要性，并不在當年的課堂上，而是在以后的人生中。

此致

敬禮

您的學生蘆薈

（本刊原創稿件，老老老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