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一爿書店

林文月

在學校附近，有一排兩層樓洋房。前面一段是菜市場和雜貨店一類的店面，母親有時也到那里去購物；那后段卻是我喜歡去的地方，有一家文具店和一爿（pán）書店。

小學一年級的功課既少又輕松，通常在上午十一點半就放學了。所以我?guī)缀趺刻於荚跉w途中溜進那爿書店，去看不花錢的書。那時候我身上連一個銅板也沒有。盡管沒有帶錢，我倒也可以天天在那書店里消磨上半個鐘頭，入迷地看帶圖的《伊索寓言》等。我最喜歡嗅聞那些印刷精美的新書，那種油墨真有特別的香味！

那爿書店有多大呢？我已無法衡量了。當時覺得十分大，四壁上全都是書，但那時我個子矮小，如今回想起來，那店面也許并不一定真大。記得在進出口處有一柜臺，里面總是輪流坐著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老婦人，大概是母子吧。別人經(jīng)過那個柜臺，差不多都要付了錢取書走，我卻是永遠不付錢的小“顧客”。而他們母子也從來沒有顯出厭嫌的樣子；相反，那中年人還常常替我取下我伸手夠不著的一些書。那老婦人還叫我第二天再來玩。日子久了，和他們母子都變得有些熟稔（rěn）起來，偶爾傷風感冒或有事沒來，他們甚至還會關懷地問“昨天怎么沒來呀”一類的話。

一次放學途中忽然下起傾盆大雨來，我快速地從學校跑到書店，但雨勢實在太大，到達書店時，已是全身上下都濕透了。不過，我滿不在乎，只在門口跳幾下，把身上的雨水抖落了一些，便走進店里。頭頂上的電風扇不停地旋轉(zhuǎn)著，那涼風吹在濕透的身上，不由得叫人打了好幾個噴嚏。身上微微發(fā)抖，覺得快要生病的樣子。

這時，那個中年的店主人走過來，示意我跟他上后面二樓的房間。那是兩間窄小的日式房間，里面有點幽暗。隨后，那老婦人也上樓來。她提了三壺熱水，替我拭擦頭發(fā)、臉頰和身體，又拿來一套很寬大的衣服讓我換上。不知為何，我竟乖乖地按照她的意思去做了。一身都干爽之后，他們又鋪了一個床鋪，叫我躺下。大概我是真的受涼感冒了，所以居然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陌生房間的床上。那老婦人正俯視著我，雖然她的臉上堆滿慈祥的笑容，我還是嚇哭了。許是聯(lián)想到一些童話故事中受壞人誘拐的情節(jié)吧。老婦人用枯癟的手撫摸我的短發(fā)，哄我、安慰我，又叫她的兒子端了一碗不知是什么的熱騰騰的東西來。我像夢游似的坐起，把那碗東西吃下。肚子里充實了，身上也就有氣力了。

中年男人問我家的住址和電話號碼。老婦人叫我到隔壁房間去換穿我自己的衣服。原來，她已將我的濕衣烘干或燙干了。在換衣服的時候，我聽見那男人在對著電話同我母親說話。我忽然掉下眼淚，不知是因為驚心還是安心。

未幾，母親來接我回家。雨還沒有停，正在屋檐外淅淅瀝瀝滴著水珠。我聽到母親同他們母子在寒暄道謝，可是我自己倒像是置身事外，做夢一般，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在我平淡無奇的過去里，這是我時時想起的往事之一，雖然沒有什么跌宕的高潮，也沒有什么動人的結(jié)局，我甚至不曉得這整件事情是否可以算是一個故事。但是，每次回憶時，仍有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那種溫馨的情緒也始終留存在心底。那爿書店叫作什么名字呢？我完全記不得了。那好心的店主人母子姓什么呢？我也一直不曉得。然而有時不免想：在我幼時好奇的那段日子里，如果那書店里的母子不允許我白看他們的書，甚至把我攆出店外，我對書的興趣可能會大減，甚且不再喜歡書和書店也未可知。

（選自《三月曝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文字有刪改）

“如果那書店里的母子不允許我白看他們的書，甚至把我攆出店外，我對書的興趣可能會大減，甚且不再喜歡書和書店也未可知?！睂Υ?，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