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善ESG信披體系 賦能零碳金融發展：全球經驗與中國借鑒

姜富偉 張芷寧 丁慧

作為聯結國民經濟各領域的紐帶，金融機構凈零轉型將成為支持綠色經濟轉型與高質量發展的關鍵。在此背景下，完善ESG信披體系將為零碳金融市場環境奠定關鍵的制度基礎，從而推動實體經濟加速脫碳。本文介紹了ESG信息披露體系構建的全球發展經驗與中國借鑒方案，為完善中國特色ESG信息披露體系提供理論支持。

目前，氣候變化已全面融入我國經濟社會發展主戰略。黨的二十大報告明確提出，統籌產業結構調整、污染治理、生態保護、應對氣候變化；積極穩妥推進碳達峰碳中和。作為聯結國民經濟各領域的紐帶，金融機構凈零轉型將成為支持綠色經濟轉型與高質量發展的關鍵。在此背景下，完善ESG（Environmental，Social and Governance，即環境、社會和公司治理）信披體系將為零碳金融市場環境奠定關鍵的制度基礎，從而推動實體經濟加速脫碳。本文介紹了ESG信息披露體系構建的全球發展經驗與中國借鑒方案，為完善中國特色ESG信息披露體系提供理論支持。

ESG信息披露對于零碳金融發展的重要意義

2022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強調，加快發展方式綠色轉型、深入推進環境污染防治，提升生態系統多樣性、穩定性、持續性，以及積極穩妥推進碳達峰、碳中和。對比黨的十九大報告，內容中新增了“減污”“降碳”“碳達峰”及“碳中和”等關鍵詞。隨著“30·60雙碳”目標納入生態文明建設體系，我國對于低碳、綠色與高質量發展的重視程度日益提高。相應地，零碳金融浪潮隨之興起，不僅成為碳中和國際合作競爭的核心領域和前沿陣地，更是我國達成“雙碳”目標并實現高質量發展的重要抓手。

作為市場機制發揮有效作用的重要基礎，信息披露的完善對于零碳金融體系的構建而言必不可少。2021年9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關于完整準確全面貫徹新發展理念做好碳達峰碳中和工作的意見》，明確提出要“健全企業及金融機構等碳排放報告和信息披露制度”；在中國人民銀行提出的“綠色金融五大支柱”中，強化信息披露排在第二位，足見其在零碳金融發展與“雙碳”目標達成中的重要意義。

企業披露ESG信息可以讓金融機構更好地“化碳為零”，為優秀的綠色企業、綠色項目提供更多的金融動力，反哺實體經濟。同時，ESG信息披露體系的完善也有助于上市公司強化ESG能力建設，緩解新發展格局下所面臨的風險，實現高質量發展。

國際ESG信息披露實踐

國際組織

目前，多家國際權威機構參與制定了ESG信息披露的指南標準與準則框架。其中，應用較為廣泛的準則包括：全球報告倡議組織（GRI）發布的《可持續發展報告指南》、國際綜合報告委員會（IIRC）發布的《國際綜合報告框架》、國際標準化組織（ISO）發布的《社會責任指南標準》（ISO26000）、可持續發展會計準則委員會（SASB）發布的《可持續發展報告概念框架》、氣候相關財務信息披露工作組（TCFD）發布的《氣候相關財務信息披露工作組建議報告》等。綜合來看，現行ESG信息披露體系具有如下幾方面突出特點：

一是以投資者為導向：ESG理念最先興起于投資領域，公司開展ESG信披工作的原動力也是對投資者長期偏好的積極回應，故現有披露指南多從投資者角度出發，幫助社會各界了解組織如何看待和評估氣候相關風險與機會，進而為投資者創造價值。

二是關注氣候議題：氣候風險影響廣泛，一直被視作ESG信息披露議程中的優先項。自《TCFD氣候財務信息披露建議》發布后，其他披露標準（GRI、SASB、IIRC等）紛紛在其基礎上細化、擴展，足見氣候議題的重要性與緊迫性。

三是重視金融業表現：作為資源配置的連通中介與調節杠桿，金融機構是引導資金流向可持續發展領域的重要驅動主體。因此，包括GRI和TCFD在內的多個組織都對金融業ESG信披制定了專門的補充指導意見，金融行業的ESG表現備受國際各界矚目。

四是呈現統一化趨勢：隨著ESG信披體系不斷成熟，上述國際標準通過互相參考借鑒，向趨同方向發展，旨在形成更加完整且標準化的ESG報告體系，并確保企業信息披露的全面性和可比性。例如，國際可持續發展準則理事會（ISSB）正在整合現有ESG信披框架，充分考察不同組織機構的工作進展，以期實現不同國家和地區之間的兼收并蓄，滿足全球投資者關于氣候和其他可持續發展事項的信息需求。

歐盟ESG信息披露前沿進展

作為環保領域一直以來較為活躍的經濟體，歐盟ESG信息披露相關工作起步較早，2014年便發布了《非財務報告指令》，要求各成員國出臺相關法令，強制員工在500人以上的大型企業披露ESG信息。2018年3月，歐盟委員會推出《可持續增長融資行動計劃》，強調要加強可持續性信息披露和會計準則制定，為綠色金融產品建立標準和標簽，并推進歐盟可持續性分類體系的立法工作。

2022年11月28日，歐盟理事會正式通過《企業可持續發展報告指令》（CSRD），將所有上市公司和大型公司納入監督范圍，要求5萬家左右的歐盟企業遵循相關標準按時披露可持續發展信息，切實保障投資者和其他利益相關方獲取企業信息的權益，符合公司可持續發展報告指令（CSRD）要求的企業將會在2024年披露第一份可持續發展報告。針對金融行業，歐盟發布了《金融業可持續信息披露法規》，要求金融機構在定期報告和公司官網中報告六大類可持續性相關信息，確保更多的資金能夠及時、有效地流入符合ESG理念的領域。

可以看出，歐盟持續致力于推動ESG信息披露的標準化、規范化和強制化，引領全球ESG監管升級，也為全球其他國家和地區ESG信披工作的展開提供了可借鑒樣本。

美國ESG信息披露最新要求

對于上市公司的ESG信息披露標準方面，美國納斯達克交易所首先于2017年3月發布了《ESG報告指南1.0》，并于2019年借鑒國際權威標準更新發布了《ESG報告指南2.0》。2021年5月，為幫助發行人更好地理解ESG標準，紐交所同樣發布了《ESG指南》，對公司ESG披露的關鍵流程、指標和架構等信息進行了詳細的解釋說明。

2022年3月21日，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發布《上市公司氣候數據披露標準草案》，擬議的規則要求美股上市公司在10-K表格中披露氣候相關風險及公司的應對戰略。同時，SEC還要求上市公司公開溫室氣體排放信息，并明確了三種碳排放數據的劃分方法：范圍一（scope 1）是企業生產經營活動直接產生的碳排放；范圍二（scope 2）是企業外購電力等能源而產生的間接碳排放；范圍三（scope 3）是其供貨商和合作伙伴的碳排放數據。所有美股上市公司需在2026年前，實現前兩項氣候數據披露工作，大部分上市公司還須在2026年前實現第三項氣候數據披露。此外，美國也對養老基金、資產管理等金融機構的ESG信息披露提出了具體要求。例如，2018年9月發布的《第964號參議院法案》要求退休基金停止投資煤炭等重污染行業，將更多的資金轉向清潔領域。同年發布的《實操輔助公告No.2018-01》，也要求基金結合ESG理念對自身經營狀況進行評估，并在公開聲明中披露相關信息。2021年5月，美國白宮公布“環境相關金融風險行政命令”，旨在加速ESG準則在美國政府養老金計劃中的應用并推進ESG信息披露。

在ESG信披體系建設方面，美國區別于歐盟的“政策先行”模式，主要依靠市場需求推動、自下而上進行。因此，美國ESG信息披露工作以證券市場為主要發力點，借助SEC、納斯達克和紐約交易所發布相關指引，推動公司積極披露ESG信息。

我國ESG信息披露體系

發展現狀

隨著新階段的生態文明建設工作的持續推進，監管部門相繼出臺多項文件，引導企業開展ESG信披工作。2018年9月，中國證監會修訂《上市公司治理準則》， 明確了ESG信息披露的基本范式，補充了利益相關者、環境保護與社會責任章節。2021年12月，生態環境部印發《企業環境信息依法披露管理辦法》，進一步推動環境信息依法披露制度改革，針對上市公司的可持續信息披露工作正持續穩步開展。2022年5月，國資委發布《提高央企控股上市公司質量工作方案》，要求央企貫徹落實新發展理念，建立健全ESG體系，力爭到2023年相關專項報告披露“全覆蓋”。

此外，證券交易所對環境信息披露的認知水平和行動指引力度不斷提高。其中，上交所針對科創板ESG信息披露做出了強制要求，并牽頭世界交易所聯合會制定《可持續交易所原則》；深交所對上市公司ESG信息披露的監管趨嚴，明確要求“深證100”樣本公司在公布年報的同時披露公司履行社會責任的報告。2022年初，上交所和深交所均對《股票上市規則》進行了修訂，補充了ESG、企業社會責任和可持續發展等方面的要求。此外，2021年新成立的北交所近期同樣在積極推動中小企業踐行ESG發展理念。

同時，我國對金融行業的ESG信息披露情況格外重視。早在2012年，原銀監會就發布了《綠色信貸指引》，要求金融機構披露綠色信貸發展情況。2021年7月，由中國人民銀行指導、工商銀行牽頭，人民銀行研究局等多單位共同參與編寫的《金融機構環境信息披露指南》正式發布，該指南為金融業如何進行統一規范的環境信息披露，從原則、方式和內容等方面提供了重要參考。在政策的大力引導下，金融業的ESG信披表現持續領先。在2021年A股企業中，金融業的ESG信息披露程度最高，達88.10%。

整體而言，我國ESG信息披露體系逐漸成熟、快速發展。公開數據顯示，近年來單獨發布ESG報告的A股上市公司數量快速增加。截至2022年12月末，1472家上市公司披露了2021年的ESG報告，披露率增至30.86%，披露量和披露率均創下歷史新高。

主要不足

通過對國際實踐梳理和中國現狀總結，可以發現全球各界對于環境、社會和公司治理相關問題的重視，以及促進碳中和目標早日實現的決心。但同時，我國ESG信息披露體系還有很多方面亟待完善。

一是ESG信息可靠性存疑：由于缺乏標準化、強制化的披露標準，許多公司頻繁出現“漂綠”行為，對ESG績效和可持續發展做出虛假承諾。例如，全球第二大蛋氨酸生產商安迪蘇（600299）在2021年半年報中提及，“公司從成立以來一直嚴格貫徹落實環保政策，把降低對周圍環境影響作為重中之重”。然而實際上，就在半年報發布的前兩個月，該公司曾出現多項環境違法行為，并受到了監管部門的處罰。

二是ESG信息質量不高：企業在披露ESG信息時，往往更傾向于定性描述而非定量公布，采用過多筆墨來描述環境政策變化、節能環保成效、未來發展愿景等結果，缺少對于轉型風險敞口等方面的實際計算與定量描述，導致投資者很難借助數據從大樣本的角度，科學衡量比較公司ESG實踐進展。以碳排放這一重要ESG指標為例，2020年報告中披露碳排放數值企業不足5%，披露的信息中碳排放的核算標準、核算方法、核算口徑也各不相同，不僅背離了ESG信息披露服務投資者的初衷，甚至可能成為公司在財務表現不佳時，用來營銷宣傳、美化形象的手段。

三是ESG信息搜集能力弱：ESG覆蓋廣泛、涉及信息眾多，而由于數據動態監測、采集與分析技術更新推廣較慢，ESG信息披露的數字化平臺尚未推廣。而且，與發達國家相比，中國碳量化評價方法和工具還不夠完善，缺乏定期收集行業數據和整合多源數據的機制，導致企業在披露ESG信息時面臨成本較高的問題、投入較大。同時，ESG收益往往會在長期實現，外部性內化的好處難以短期評估，造成了ESG信息披露動力相對不足。

四是ESG信息披露本土化任重道遠：考慮到不同國家的社會背景與碳中和承諾時間點各異，ESG發展著力點也不盡相同。例如，消除貧困、共同富裕是對發展中國家十分重要的經濟目標，而發達國家幾乎不存在此類需求。并且，許多本土設計的計算方法只適用于中國的排放因子，國際框架也很難適應中國企業的需求，例如，碳核算金融聯盟（PCAF）和巴黎協定資本轉型評估（PACTA）均無法適用于中國這般規模的制造業。上述因素導致在接軌國際ESG框架的同時，我國也需要盡快建立一套本土化的標準，否則將阻礙ESG在我國的進一步發展。

完善我國ESG信息披露體系的相關建議

考慮到我國需要用全球歷史上最短的時間實現碳達峰到碳中和，結合我國國情特點與ESG發展現狀，整體來看ESG信息披露體系的完善更適合“自上而下”的發展模式，從監管政策入手，激發市場活力，充分發揮“有為政府+有效市場”的共同作用。具體而言，可從以下方面進行突破：

平衡政策一致性與監督專業性，形成監管部門合力

ESG的發展需要統一規范的政策引導。然而，由于ESG涵蓋環境、社會和公司治理三大方面的眾多議題，不同監管部門根據各自職能不同，對于ESG關注的側重點也有所不同。例如，生態環境部重點關注環境相關信息披露，央行更關注綠色貨幣政策與金融工具的表現情況，國資委和滬深交易所則會從更加全面的視角對企業ESG風險和績效等提出披露要求。在監管政策設計時應當從更加長遠的角度考量，以碳排放和氣候風險防范為重點，同時順應ESG信息披露體系統一化、規范化的趨勢，增強監管政策一致性。

ESG的發展離不開各部門專業化的監督。面對ESG可靠性、真實性不足等問題，健全問責機制是ESG信息披露體系發展過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環。在此環節，不同監管部門應發揮各自專業化的監督職能。通過環保問詢函、公開譴責與立案調查等多種手段，對ESG信息披露違法違規行為進行嚴格監管、嚴厲處罰，進而提升企業對于ESG信息披露的重視程度，肅清市場環境。

利用數字化手段提升披露質量，堅持投資者導向

投資者對于倒逼企業轉向可持續發展目標至關重要。這種激勵效應發揮的關鍵在于，投資者可以獲取充分且有效的信息，并據此做出理性決策。因此，ESG信息披露的未來發展依舊需要堅持投資者導向，并且將市場關注焦點從“是否發布”逐漸轉向“披露質量”。引導企業采用可視化等手段，更好地幫助投資者理解ESG信息。

對于ESG基礎數據收集困難、定量化指標不足等問題，鼓勵運用金融科技、數字技術和人工智能等前沿科技，賦能ESG信息披露。例如，2021年9月湖州發布了我國首個區域性ESG評價數字化系統，為促進環境信息披露提供工具支持。易方達基金通過組建金融科技團隊建立研發人工智能（AI）和大數據技術，自動抓取收集和分析相關標的，提升了ESG信息披露的效率。上述創新值得在未來得到進一步推廣應用，利用數字化智能手段，構建AI-ESG平臺進行環境信息收集以及數據分析工作，幫助ESG信息披露降本增效，提升整體披露質量。

結合中國企業發展實際，分階段推進資本市場ESG改革

ESG信息披露體系的構建既要配合雙碳目標達成，又不能凌駕于企業經營主業，這就要求資本市場的ESG改革“先立后破”、穩妥推進。具體而言，應當結合企業發展所處的實際階段，鼓勵大企業借助自身能力優勢盡快完善信披框架，支持中小企業有選擇地披露能力范圍內的可持續信息。

2022年5月27日，國資委發布《提高央企控股上市公司質量工作方案》，號召更多央企控股公司披露ESG報告，并致力于在2023年達到披露“全覆蓋”的目標。據中證ESG數據統計，政策發布后的兩個月內央企社會責任報告披露率提升至61.39%，且信息披露的內容豐富、形式多樣。作為中國經濟發展中的重要力量，央企國企以及大型頭部企業有動力也有能力發揮“帶頭領導作用”，引領經濟實現綠色可持續轉型。相應地，對于中小公司在信息披露過程中面臨的種種困難也要酌情處理，正如ISSB主席范易謀所言：“要給小公司的能力建設留出時間、精力，讓他們能夠發展并逐漸成為全球基準體系的一部分。”

積極參與全球治理，搶占零碳金融發展先機

過去20年來，中國在全球金融體系中的角色重要性顯著增長，已發展為全球前五大債權人之一。2018年6月，A股正式納入MSCI新興市場指數和MSCI ACWI全球指數，中國上市公司也面臨著全球機構投資者對其在ESG風險管理和績效表現方面的全面考量。

在此背景下，中國綠色信息披露相關工作需要在充分吸收國際經驗的基礎上，積極參與全球氣候治理，提高中國綠色信息披露體系與政策在國際上的影響力。在未來，中國可以更加積極地與貸款國的政府、機構和企業接觸，發揮股東權力與債權人地位。同時，更加緊密地與國際多邊體系合作，例如綠化“一帶一路”倡議中的項目投資，跟進可持續信息披露方面的前沿進展，在對外交流合作中擁抱零碳金融與可持續發展的新機遇。

（姜富偉為中央財經大學金融工程系主任、教授、博導，張芷寧和丁慧為中央財經大學金融學院博士研究生。本文感謝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三重壓力下雙支柱調控的政策效應評估與優化研究”（22&ZD063）的支持。本文編輯/王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