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聽說過我爺爺張吹子嗎?如果你是卸甲集人,肯定聽說過。
那你知道卸甲集的晏駕山吧?坐落在卸甲集以西不多遠的晏駕山是個風水寶地,那山脈呈長蛇狀,綿延幾十里,屬大別山余脈,從安徽天長境內,一直伸展到江蘇儀征卸甲集境內,到晏駕山這里,突然地就高出幾十米,又突然地斷了。而山下的凹地自古以來煙波浩渺,碧水蕩漾,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稍加改造擴充,成了今天的登月湖,是個旅游踏青的好去處。老年人說,這晏駕山是一條巨龍的頭,正探在登月湖里戲水呢。有龍有水的地方,定然是個好地方。這晏駕山名字的由來,就是因為這里曾埋葬過一個皇帝。皇帝姓甚名誰,已無法考證。但這晏駕山是塊龍地,卻千真萬確。七八十年代,晏駕山所在的那個村每年考上的大學生超過卸甲集其他十幾個村的總和;晏駕山靠寫寫毛筆字、畫畫花鳥魚蟲、爬爬格子在全省乃至全國小有名氣的也不止一個;至于靠肚里墨水、靠筆桿子在城里某個機關或中小學校工作的,更是比比皆是。當地人說,這都是沾了晏駕山的“龍氣”。
晏駕山不高也不大,在山多的地方只能算個小土丘,恐怕連正式的名字都不會有。山上以旱地為主,零零星星長著灌木,若不是隆起了一定的高度,與其他田塊無大異。晏駕山山腳的周長是“九里十八步”。這個數字是我爺爺張吹子測出來的。在晏駕山一帶,在卸甲集周圍,提起張吹子,提起晏駕山“九里十八步”,稍稍上了年紀的,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爺爺張吹子的生命就是在“九里十八步”的故事里達到輝煌的。
故事得從卸甲集街道上的竇大頭說起。竇大頭是方圓幾十里最有錢的人,驢拉鑰匙馬馱鎖,他家的田畝有多少誰也說不清,晏駕山就是他家的田產;他家的店也開了十幾爿,啥店賺錢他就開啥店,賣布的、抓藥的、糶糧的……占了卸甲集大半條街。竇大頭家的地養活著成百上千戶的窮人,成百上千戶的窮人也通過租種竇大頭家的地、在竇大頭家的店鋪進出把竇大頭滋養得越來越肥頭大耳。竇大頭是他的諢號,只能背后叫,窮漢子們當面都得叫爺,哪怕比他還大個十來歲。爺不分大小。和能生財,善能養壽,竇大頭一向以善人自詡,最怕有人議論他的惡名。哪家要是缺個花的,少個吃的,差個種的,找上門叫聲爺跟他借,通常都沒有問題。當然,來年連本加利是萬萬不可少的。
這年,竇大頭的兒子竇小頭年滿十八歲,他早就訂下三茅鄉大地主錢萬富的千金,竇大頭決定臘月初八這天為兒子完婚。竇大頭是當地首富,跟四邊十幾個鄉的鄉紳豪富有來往,就連縣長胡澤民見到他,也尊稱他竇先生,他要為兒子辦婚事,必定要辦得熱熱鬧鬧,既不能在富人面前失面子,又要讓窮人們開開眼界,讓大家都睜大眼睛看看,我竇某人到底何許人也,拔根寒毛可以做房梁。
要想把兒子的婚事辦得像模像樣,吹鼓手少不了。過去不管窮人還是富人,遇到婚嫁、喪葬、做壽、上梁這一類紅白喜事,吹鼓手必須得請。這關乎面子。若是喪事,除非逝者鰥寡孤獨,無人奉養。即便對逝者不盡孝道的,這最后一回,也要大操大辦,以此粉飾自己。吹鼓手又叫吹手,俗稱吹子,以嗩吶為主,大小事情缺了他們,無論如何熱鬧不起來。小嗩吶一吹,嘀嘀哇——方圓幾里的人都知道某家某戶在做什么事了:曲調悲哀低沉的,是辦喪事;曲調歡快喜悅的,是婚嫁喜事;曲調熱烈奔放又不失沉穩的,是做壽。吹鼓手的多少,全看東家的經濟實力,至少得倆人。
竇大頭要請吹鼓手,無論如何要請當地最好的,但哪個算最好,卻沒有個定譜。竇大頭跟管家、本門堂兄弟竇四一商量,主意有了。竇四很快放出風去,不幾天,包括卸甲集,周邊十多個鄉的老百姓都知道了:某月某日,竇大頭要在晏駕山腳下舉辦吹鼓手大賽,優勝者將承接他兒子婚禮這筆生意,報酬豐厚。
這樣的消息,哪能逃過我爺爺張吹子的耳朵。
二
做吹手是我家的祖傳技藝,解決了我家好幾代人的吃飯問題,到我爺爺這一代是第幾代了,誰也說不清楚。在舊社會,做吹手不是什么高尚、有臉面的差事。趙樹理的短篇小說《福貴》里就有這樣的描述:福貴在城里做了吹鼓手,老家長王老萬知道后,差點活埋他。我們這里沒有古板到這種地步,但也有把這個行當叫作“丁字行”的。具體含義我沒有搞清楚,猜想就是“末等行業”的意思。規矩大的人家,學這行手藝,只能坐在荒山野地里練習,不能在家里弄出動靜,尤其家里有老年人的,忌諱,會罵:還沒到那一天呢!飯總得吃,對于窮苦人,餓死事大,臉面事小。我爺爺憑著吹子這一技藝,在卸甲集一帶聞名遐邇。提起我爺爺的大名,也許很少有人知曉;提起張吹子,沒有人不知道他是我的爺爺,家住某村某莊,家門口有什么,屋后有什么,說得絲毫不差。
我爺爺張吹子的技藝是從他父親、我的曾祖父那里口耳相傳下的。那時沒有簡譜,也沒有什么五線譜,教授吹拉彈唱全靠“郎的個當”四個節奏,比宮、商、角、徵、羽五聲音階還要簡單。虎父無犬子,我曾祖父老張吹子的技藝理所當然不賴,到我爺爺張吹子這一代,不僅全部繼承了祖上的絕活兒,而且發揚光大,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超過了以往任何一代“張吹子”的技藝,用今天的時髦話說,我爺爺張吹子的技藝達到了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的地步。我爺爺繼承了我曾祖父的衣缽,我曾祖父就告退養老。鄉村的老人,說是養老,家前屋后的事,田里的活,多少還得照看著。
二胡、竹笛、笙、鑼鼓镲……通常的響器,我爺爺無不拿得起來放得下,傳說他還能手、口、腳、身子并用,在同一首曲子里同時使用四五種樂器,絕不出半點差池。我爺爺最拿手的,是嗩吶。百般樂器,嗩吶為王,“丁字行”里,最嘹亮,最顯功夫,最引人注目。嗩吶一響,不是升天,就是拜堂;沒有二胡拉不哭的人,沒有嗩吶送不走的魂;千年琵琶萬年箏,一把二胡拉一生,嗩吶一響等來生;嗩吶一響布一蓋,全村老小等上菜,走的走,抬的抬,后面跟著一片白……在鄉村的各種儀式中,嗩吶有不可替代的獨特地位。我爺爺張吹子用嗩吶除了能吹各種各樣的曲調,還能學各種各樣的動物叫。他學牛叫,水塘邊正躺著休息的老牛會停止倒嚼抬頭朝這邊看,也哞哞應兩聲;他學狗叫,能把幾個莊子的狗引得汪汪汪吠聲一片;他學鷹擊長空,能嚇得左鄰右舍的雞亂飛亂竄。夏日納涼,冬日夜長,莊上人都愛坐進爺爺家的小院里,請爺爺來一段。一段結束,又有人喊再來一段,沒完沒了。“明天不要做事啊!”不到我曾祖母出來罵,人們都不愿散盡。而常常是,我爺爺的嗩吶一響,幾個莊子的人都知道我爺爺家正熱鬧著呢,小院里的人越聚越多,攆也攆不走。因了這技藝,我爺爺常常把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吹得意亂情迷,想入非非。我奶奶當年就是其中一個,與其說她是沖著我爺爺嫁過來的,不如說她是沖著爺爺的嗩吶嫁過來的。“他那嗩吶,比他嘴巴會撩人!”奶奶這樣跟人說過。
我爺爺使慣的那把嗩吶連頭帶柄二尺來長,拆卸后一尺來長,已經陪伴了張家幾代人,口碗的黃銅胎質耀眼的亮,黑檀的管身早已蒙上了包漿。我爺爺把這根嗩吶看作命根子,讓奶奶用黑布為它縫了個長套,出門背在肩上,回家交給奶奶擱在香案上。用這把嗩吶,爺爺能吹出更大號嗩吶的深遠粗獷,又能吹出更小號嗩吶的輕盈巧妙。“瞧張吹子那嗩吶!”有爺爺參加的紅白喜事,爺爺一亮家伙,圍觀看熱鬧的鄉親禁不住嘖嘖稱贊。事實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爺爺閑在家里的日子屈指可數。哪家有個大小事都以請到張吹子為榮。使喚用氣的樂器,尤其吹嗩吶,耗身體,體質弱的,中氣不足,力不從心,吹出的聲音也病歪歪的,沒有那種金屬與金屬碰撞的干凈利索勁兒。每次爺爺做完生意回家,哪怕夜半更深,奶奶都要用熬過的小半碗香油打三只生雞蛋進去,讓爺爺一口喝下,說這樣強身子、補元氣。這也是我家祖傳的“秘方”,奶奶是從我曾祖母手上接過這份活計的。
我爺爺是個要強的人,還愛湊個熱鬧,竇大頭舉辦這么大規模的賽事,他肯定要參加。他參加比賽那天,奶奶為他把嗩吶擦拭得更亮,布套也是新洗得一塵不染,往爺爺瘦長的肩上一套,真是英姿颯爽,玉樹臨風,簡直像威武的戰士出征,又像古代傳說中的俠客,身背長劍,行走江湖。
三
裁判臺設在晏駕山頂上,用布幔搭著遮風擋日的帳篷。早早地,有人抬來四張油亮的八仙桌,拼成一個大臺面,上面放著茶水、葵花籽和大京果、桃酥、脆角等點心。太陽升起不久,竇大頭全家分乘著幾頂小轎,由佃戶一顛一顛地抬著,從卸甲集街道的方向浩浩蕩蕩地來了,竇四騎著頭膘肉厚實的毛驢走在前面。山上等著看稀奇的人踮起腳,伸長脖子,遠遠地望見了,紛紛說:“來了,來了,竇大頭來了!”也有的說:“竇爺來了,比賽快開始了!”
不大的晏駕山,上上下下密密麻麻站滿了人,看熱鬧的,遠遠近近趕來參加比賽的,也有靠近的有錢人趕來為竇大頭捧場的,那場面,如同搬來了集市。
比賽開始前,滿臉橫肉的竇四敲了一聲銅鑼,安靜下場子,扯著公鴨一樣的嗓子宣布比賽規則。規則很簡單:每間隔一段路跟一個吹手上場,圍著晏駕山吹嗩吶,邊走邊吹,吹什么調子不定,但不能重復,圈數最多,能堅持到最后的,就是贏家。規則宣布一結束,除了毛伢子盯著八仙桌上的葵花籽和油燦燦的面食點心流口水,心不在焉,老百姓都瞪大了眼睛,尤其那些年紀大的,都活了幾十歲,從未聽說過吹鼓手有比賽的,今天趕上好戲看了。
又一聲銅鑼響,嗚的哇——比賽正式開始了,第一個吹手走出二三十步,銅鑼再次敲響,第二個吹手跟上,接二連三,連續不斷,整個晏駕山很快籠罩在一片越來越熱烈的嗩吶聲中。低沉的,婉轉起伏,穿透人心;高昂的,飛上山頂,余音不絕,天下所有的熱鬧,像是都聚集到晏駕山來了。
輪著我爺爺張吹子上場,早有人認出,他剛一邁步,山上山下立即一片叫好聲,我爺爺氣運丹田,黃銅的聲音直沖云霄,果然不同凡響。雖然已有二三十人上路,但我爺爺張吹子就是張吹子,吹響的嗩吶聲明顯不同于其他嗩吶的聲音,高亢、歡快、悅耳,帶著韌勁,像是朝天拋出了一條細長柔滑的綢帶,把晏駕山纏繞上一圈又一圈。技藝一般的,邁著步子,捂著洞眼,運著氣,疲于應付,只求不斷調,哪里還顧得上精彩。也有入門時間不長,學藝不精的,吹了十來個曲調,再也吹不出新鮮的,慌亂吹幾段,想多蒙混片刻,又自知技不如人,隨后羞愧退場。我爺爺名不虛傳,只見他邁著細長的腿,輕松自如,搖頭晃腦,一臉得意。
聽我奶奶在世時講,我爺爺是個典型的“人來勝”,人越多,氣氛越熱烈,他越好表現,越想賣弄。他吹到路邊人多的地方,人家在他耳邊大聲喊:“張吹子,好樣的!”“張吹子,加把勁!”他就趾高氣揚地朝人家點點頭,腮幫鼓得更圓,脖子上青筋暴得更起,吹得更歡、更響。
太陽越爬越高,竇大頭全家及他的狐朋狗友在山頂上喝茶、嗑瓜子、吃點心,談笑風生。這場比賽除了卸甲集本地的吹手參加,差不多吸引了周邊清水、新民、月塘、農歌、棗林等十多個鄉鎮的吹子好手參賽,甚至還有搭界的六合縣、冶山縣、甘泉縣和安徽省天長縣的吹手大老遠趕來,一共來了不下二百人。快到晌午,許多人大概肚子餓了,腿酸了,中氣不足了,紛紛岔了氣,斷了調,敗下陣來。他們收拾起家伙,紅著臉退到路邊,路遠的走人,路近的繼續留下看熱鬧。
而此時,正是我爺爺張吹子最來勁的時刻。這其中有個半夜雞沒叫從甘泉縣趕來的吹手,他在當地也是大名鼎鼎,他老早聽說了我爺爺的威名,心里不服,在甘泉他的生意不愁做,他絕不是想到卸甲集來招攬竇大頭的這筆生意,他就是沖著與我爺爺一比高低來的。別人開始敗下陣,他卻精神抖擻,得意揚揚,他一手按住嗩吶,一手從背后又抽出一支嗩吶,同時放在嘴里,吹得震天動地地響,立刻引來陣陣喝彩聲,山上竇大頭一家也停止了談笑,齊刷刷把目光投向他。這漢子得意忘形,存心讓我爺爺難堪,他大步趕到我爺爺前面,轉過身,退著走,邊吹邊朝我爺爺擠眉弄眼。我爺爺裝作沒看見,自顧吹著走著,猛抽一冷子,把嗩吶的哨子放進了一只鼻孔,半按著,捏住另外一只鼻孔,用嘴換氣,嗩吶聲卻依舊歡快嘹亮。路邊看熱鬧的人一開始沒有留神,等看見,一齊指著我爺爺的臉拼命叫起好來,巴掌都拍紅了。山上竇大頭一家由于距離遠,看不真切,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等山下傳上話來,他家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一起離開席位,向山下走去,想靠近我爺爺看個仔細……把我爺爺那個得意的!比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
甘泉的那漢子,只得灰溜溜地收起了一只嗩吶,繼續跟我爺爺拼命。他這種雕蟲小技,對我爺爺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聽莊上上了年紀的人講,我爺爺學農村大清早的鳥鳴、雞叫、犬吠,能同時吹響三支嗩吶而聲音又各不相同,無不惟妙惟肖。
經過這一折騰,其他的吹鼓手早沒了信心,自知不是我爺爺對手,陸續打退堂鼓,甘拜下風。要到吃中飯時間,晏駕山腳下僅剩下我爺爺和甘泉的那漢子兩根嗩吶在響亮了。
家里有事的,先回去做飯了;一時閑著的,繼續賴在山上山下看個究竟。又有捧著飯碗,再次從家里出來,站在田埂上看的。還不時有剛剛聞訊趕來,滿懷好奇聚向晏駕山的。
四
這時候,我爺爺特無聊,雖然他身上的氣力還有的是,肚里的曲子也才吹掉十分之一二,可這晏駕山腳下的崎嶇小路他卻已走了三圈多,路邊看熱鬧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哪張臉俊俏他已了然于心,再這樣走下去,還是這熟路,還是這幾張漂亮的臉,有什么意思!他甚至有點討厭起甘泉這漢子來:就你這點本事,來充什么大好佬?害得我要多吃多少辛苦!想著這些心思,我爺爺又多了一個無聊的想法:都說這晏駕山小歸小,龍氣卻不少,我何不用步子量一量,看繞它一周到底要走多少步!我爺爺便嘴里吹著,肚里默算著。
午飯的工夫,我爺爺第一次量出了晏駕山的周長:九千零十八步。他一默算心里有數了:平常自己趕忙走,一步能跨三尺;正常走,一步二尺五;吹著嗩吶走,邁的是小步,一步算作一尺五。這九千零十八步恰恰是“九里十八步”!會不會有差錯呢?我爺爺是個做事心細的人,他又開始算第二遍。又一圈吹下來。第二遍少了兩步,九里十六步。是不是剛才這圈走得慌了?我爺爺又開始量第三遍。
第三遍量下一大半,那甘泉漢子在前面忽然一屁股坐在路邊一塊大青石上,臉像紫豬肝,呼哧呼哧直喘粗氣,“我、我認熊了!”吃過午飯重新趕來看熱鬧的人群轟地笑作一片,齊聲大呼:“張吹子!張吹子!……”
我爺爺卻著了魔似的不管不顧,徑直朝前走,吹得有腔有調。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當仁不讓地奪得了這次大賽的冠軍。山上竇大頭早看得哈欠連天,要不是靠大煙頂著,恐怕早沒有了耐心。他讓竇四傳話給我爺爺:“他贏了,去叫他不要吹了,關照他臘月初八早點來。”說完,自顧自乘上小轎,打道回府。
竇四跑下山跟在我爺爺后面追著喊:“張吹子,張吹子,你贏了,停下……你發什么神經,你贏了,你停下!”
我爺爺沒有聽到一般,只管朝前走。那一刻,他心里只有兩樣東西,一是嘴里的嗩吶,二是腳下的步子。前者,得心應手,駕輕就熟;后者,應著節奏,穩而不亂。其余,都是耳邊風。
我爺爺是從山下現在叫登月湖當年叫竇家大塘的水邊開始計數的,他決心搞準這晏駕山的周長,所以他才不顧竇四在后面聲嘶力竭地喊叫。當數到九千零二十步時,我爺爺走到了水邊。他停下嗩吶,在心里平均了一下,認定第一次量得的數字最準確,于是他揮動嗩吶莊嚴而興奮地宣布:“繞晏駕山一圈,是九里十八步!”
竇四趕上我爺爺,告訴他某月某日到街上做事,我爺爺應了聲“曉得了”,探身走下塘坎,俯身捧了幾口涼水喝,潤潤肺,又把嗩吶芯連同氣牌摘下,灌了灌水,沖洗去這一天積下的哈氣水。做完這一切,爺爺背上那條裝著他寶貝嗩吶的布套,披著夕陽的余暉,拖著長長的影子,大踏步往晏駕山那邊的家中走,如同一位凱旋的將軍。而他步測的關于晏駕山周長“九里十八步”的結果,自此在晏駕山一帶流傳開,這個數字像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誰要是對這個數字產生半點懷疑,立馬會遭到眾人指責,被大家笑為沒見識,“這是張吹子量出的,我親眼所見!”這個數字連同我爺爺頗帶傳奇色彩的嗩吶技藝,像一筆寶貴的財富,被我的長輩不時展現出來,幾十年后,我仰在奶奶的腿間聽奶奶講這個故事,奶奶的臉上還有抑制不住的驕傲,仿佛這個故事就發生在昨天。
這確實是我們家族的榮耀。
五
臘月初八這天,天麻麻亮,由我爺爺臨時牽頭組織的一支響器班子早早來到竇大頭家,吃過主人賞賜的一碗實心糯米甜湯圓,伴著簇新喜氣的大紅花轎,一路歡響去三茅鄉迎娶新娘。迎親隊伍好不氣派,通常窮人迎娶媳婦只能請得起兩個吹子,一前一后;家境稍微可以的,請四個,轎前兩個,轎后兩個;有錢的,都是請八個,轎前轎后各四個;可這竇大頭家辦喜事就是實力不同一般,連我爺爺在內,竟然請了十六人,這十六人又都是通過那天比賽選拔出的好手,只少了甘泉那漢子,那漢子本不是為生意而來,又不是本地人,竇大頭的錢也奈何他不得。這十六人一樣的身材,一式的裝束,一路上歡天喜地,浩浩蕩蕩,紅彤彤的花轎子都快顛上了天,竇小頭騎著一頭毛色烏黑油亮、額上扎著紅綾的高大騾子走在轎前,滿面春風。回頭的路上,新娘接上了轎,正是吹鼓手顯能耐的時刻,我爺爺領頭,眾人隨后,他們披著日頭,一個個氣沉丹田,腮幫子鼓圓,吹得格外賣力、投入,一路響亮到哪里,人家老遠就明白了:這是張吹子的嗩吶聲,竇大頭家接親的隊伍來了!一路上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遇到村莊,老遠有人夾道跂望,我爺爺知道這里面一半是沖著看新娘來的,一半是沖著看他來的,自然不會放過這表現自己的絕好機會。
卸甲集位于蘇皖兩省交界處,又與寧揚兩地接壤,傳說當年隋煬帝三下江南看瓊花,曾在此卸甲安營,故這里被稱為卸甲營,后發展成集市,被稱為卸甲集。每逢農歷四、七、十,周邊四五個縣的人過來趕集,騎驢的,拉車的,趕豬的,挑擔的,挎籃的,抱娃的,街面一下子狹窄了許多,擁擠了許多。
我爺爺引領著眾人和花轎,吹吹打打回到卸甲集,恰是正午時分,日頭高懸,陽光普照,這是掐算好的良辰吉時。
那天卸甲集不逢集,街道上的人卻比逢集還擁擠,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一來竇大頭是當地首富,他家的銀圓買得動任何人為他做任何事,他家辦排場這么大的喜事,除了本鄉的,周圍七鄉八鎮的鄉紳豪富、有點頭面的人物都得來出份子,稍微沾親搭故的、對竇大頭有所求的,保長、甲長一類的人,也不敢不來,還有那些依附在竇大頭家各類生意上混碗飯吃的,平時難得有巴結的機會,這天也肯定要來,雖然不一定攤得上他們坐六十桌一開的“流水席”,但這賀禮是一定要上的。二來臘月黃天,農村人手上沒多少事,都跑來看熱鬧,看了那場面,紛紛感慨這輩子沒白活,說城里人鬧元宵趕廟會看大戲也不過如此吧。
狹窄的卸甲集街道上人擠人,人抬人,大家起先還想看看新娘,新娘坐在轎子里,豈是隨便看得到的?于是一起爭著欣賞領著頭在最前面邊吹邊走的我爺爺的風采。經過那場大賽的宣傳,我爺爺早已被大家傳得有點玄乎,某種程度上我爺爺比新娘更有看頭,至于新郎竇小頭,歪瓜裂棗,大家更是沒有閑心多看他一眼。大家在一片喝彩聲中讓過我爺爺,又呼地擠上來跟在后面看,堵在了轎夫和挑箱籠、挑花擔的人前面,我爺爺不得不慢下腳步來等他們,這正好滿足了大家多看他一眼的愿望。我爺爺在眾目睽睽下,得意得像是他自己結婚,每一根神經都亢奮得充血,拿出了看家的本領,用他那神奇的充滿魔法的小嗩吶,把看熱鬧人的愁苦心思一股腦兒送到九霄云外去了。
竇大頭率眾人立在大門口臺階上遠遠地看見花轎從街道那頭來了,趕忙吩咐竇四放鞭炮迎接,上萬頭的小鞭響過,還不見轎子前進半步,就指使竇四帶人過去開道,因為是喜事,又不好當著眾多親朋好友的面對來看熱鬧的鄉親們發作動粗,接親的隊伍仍然前進得緩慢。
進了竇家大院,賞吃了一點媒人、攙親老太、男女雙方親戚吃剩的果點,我爺爺帶領一班人繼續吹吹打打。這歡快的嗩吶聲著實為竇家的喜事增添了不少喜慶氣氛。尤其我爺爺的一桿嗩吶,更是大增其色。
六
竇大頭的兒子竇小頭娶的是三茅鄉錢萬富的女兒。三茅鄉與卸甲集同屬儀征縣第五區,這錢萬富與竇大頭一般年紀,在三茅鄉也是一個無人出其右的富戶,但他的家產與竇大頭比起來,就小巫見大巫了。在他們父輩手上,兩家的田地、店鋪還不相上下,到了他們這一代,竇大頭是以地生地,以店生店,處處生財,日進斗金,錢萬富一開始尚能勉強維持祖業,到后來卻一年不如一年。為了給兒子在縣里謀一個小職位,錢萬富沒有少使大洋,兒子在城里既要結交上司,又要租房買屋,一個人一個月的開銷要抵得上錢家上下二三十口一年的花費,錢家的祖產因此被剝離了不少。“上茅廁吃瓜子——進的少、出的多。”再大的家私,哪經得起這樣敗!竇大頭一向看不起錢萬富,背地里說錢家父子都是“敗家子”。話傳到錢萬富耳朵里,錢萬富說,他竇大頭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他呢,寧養“敗子”,不養“呆子”!錢萬富這樣說是有根據的:錢萬富的老子是前清秀才,不管這秀才是考上的還是捐來的,錢家自此以書香門第自稱。而這竇大頭家,八輩子沒出過能把子曰詩云讀得通的子孫,到了竇大頭兒子竇小頭,讀了幾年私塾,《百家姓》《三字經》都背不周全,再也讀不下去。竇小頭相對起他老子竇大頭的頭和精明來,明顯遜色了許多,屬于那種傻太歲、差半竅的。錢萬富的兒子不光讀過私塾,還進過城里辦的洋學堂,如今在縣衙門里吃的就是寫寫記記的飯。
盡管如此,竇大頭的兒子卻一定要娶錢萬富的女兒,錢萬富的女兒也肯定要嫁竇大頭的兒子。除了彼此,還能到哪里找這樣門當戶對的人家。
竇大頭和錢萬富面和心不和,在酒席上不知不覺斗開了嘴。幾杯酒下肚,竇大頭說:“親家公,你看我竇某人為伢子的婚事辦得怎么樣?”
“那還有話說!”錢萬富喝的是女兒的喜酒,面子里子都有,哪能不滿意。
這時我爺爺不知賣了個什么技巧,一曲歡快激昂的調子驟然嘹亮起,惹得酒席上的一班家門女眷都扭過頭去看。
竇大頭點頭微笑:“親家公恐怕還不知道,這張吹子可是我百里挑一找來的,方圓百里也不見得能找出第二個來。”
“你在卸甲集做的大小事情周圍人哪能不耳聞!”
錢萬富本是話中有話,竇大頭聽著卻是奉承話,正撓到癢癢處,他不無得意地說:“在第五區,恐怕再也沒有第二家能辦出這個排場了。”
錢萬富一直順著竇大頭的話說,這句話他聽了心里卻一百個不舒服,想起背后竇大頭嘲笑他的話,忍不住抬起杠子來,冷笑笑說:“這也未必。”
竇大頭故意裝出驚訝的樣子,問:“喔?依親家公看,還有哪家能趕得上?”
錢萬富賣關子似的慢條斯理地說:“老親家您雖然排場,終究是鄉下,在城里人眼里,不見得就怎樣。說句不中聽的話,你我都是土財主。我還算開明,已在城里為兒子置下了房產,來年開春我娶兒媳婦,就在城里辦。我一定仿效老親家今天的模樣,把事情辦得體體面面,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幾個錢我還花得起。到時候什么都可以少,這張吹子斷然不能少,我一定把他請到城里熱鬧一番,憑他那技藝,不把儀征縣城熱鬧個炸開鍋……”
一席話,像是一腳踢在竇大頭的褲襠軟處,他臉色立時陰沉下來,“就怕你到時候請張吹子他不一定有工夫。”
“有錢能使鬼推磨,一個窮吹子,我隨便賞點錢還不把他砸死……”錢萬富看到竇大頭被自己言語斗敗,不由得開懷大笑。
竇大頭卻繼續陰沉著臉,“砸死了張吹子,你到城里還能熱鬧個屁!”話剛說完,自知失言,趕忙緘口。此后不再扯這個話題。
七
臘月初八那天下午,天色驟然變了,天空灰蒙蒙垂落下許多。平晚時刻,竟飄起白花花的雪。我奶奶站在家門口,看到屋外漫山遍野白茫茫的一片,不遠處的晏駕山連影子也看不見,心里一點點變得焦急起來。侍奉我曾祖父、曾祖母吃過晚飯,又把幾個娃哄上床睡著,我奶奶坐在床邊邊做針線活邊不安地等,等我爺爺照例敲響窗欞讓她開門。吃吹手這碗飯,半夜三更回家是很平常的事,無論多遲多晚,我爺爺都不會在外面過夜,都要趕回來,這是他的規矩,自成家到現在,從來不例外。可這一晚,我奶奶在床邊坐了一宿,也沒有等回我的爺爺。偶爾倚著墻睡著,又很快被噩夢驚醒,聽著寒風在外面呼嘯的聲音,聽著雪花鉆進墻縫窸窸窣窣的聲音,想象著夢中我爺爺被一條惡狗追咬的情景,我奶奶再也睡不著了。
天放亮,吃了一輩子吹手飯的曾祖父見我爺爺一夜未歸,也覺得奇怪,這不合規矩。在我曾祖母的催促下,他披上一件蓑衣,戴了一頂斗篷,踏著齊膝深的積雪,一步一滑來到卸甲集街上。剛剛辦完喜事、熱鬧了幾天的竇大頭家此時大門緊閉,吊在門道里的兩盞大紅燈籠在冰天雪地中一動不動,門口的炮仗紙洇紅了一片又一片的雪,鮮血一樣的刺眼。
我爺爺敲打竇家的大門,敲了半晌,才聽到竇四在里面應話:“誰呀?一大早讓人睡不好覺!”隨后吱呀一聲,竇四披著棉衣哆哆嗦嗦開門,見是我曾祖父,先驚了一下,隨即橫起臉來,“一大早,我還當哪個呢,原來是老張吹子!這么冷的天,你不在家挺尸,到這里來找什么魂?”
我曾祖父告訴竇四我爺爺一夜沒有回家。
“他沒回家關我們什么鳥事,我們竇爺打發過他們賞錢他就走掉了!”竇四說完,砰地關上了大門,我曾祖父正不知所措,竇四又把門虛開一道縫,“你兒子說不定鉆到哪個腿子家熱被窩去了!”說完又很響地關上了門。
我曾祖父又連續找了幾家昨天和我爺爺在一起做生意的吹手,他們都說,昨天晚上雪下得大,晚飯開得早,晚飯結束他們在廚房里和幫忙的下人一道胡亂吃了點剩菜喝了點酒就走人了。一出竇大頭家的門大家就分手了,他們看見我爺爺背著那個裝嗩吶的布套離去的。
我曾祖父回家把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告訴我奶奶,我奶奶立刻哭成了淚人。雖然我爺爺平常喜歡跟大姑娘小媳婦們打打情罵罵俏,但要說我爺爺在外面真的跟哪個女人有一腿,我奶奶死活不會相信。這一夜一天不回來,又沒托人捎句話回來,十有八九出事了。我曾祖母也把眼睛哭得紅紅的。
八
三天后,大雪開始融化,一個打獵的人路過晏駕山腳下竇家大塘邊,在一個冰窟窿里發現了我爺爺的尸體。那塘埂,是我爺爺從卸甲集回家的必經之路。莊上得知兇訊趕來的人七手八腳把我爺爺打撈上岸,他已被漂得蠟白。拖上岸不一會兒,就凝固成了冰錐兒。為爺爺抹上眼的老人說,爺爺的后腦勺上有一個外傷,白花花的顱骨都看到了。
為爺爺辦完喪事,我曾祖父、曾祖母和我奶奶攙著當時才五歲的我的父親,抱著一個三歲、一個才幾個月的我的叔叔,一起到卸甲集街道上找竇大頭,本想為我死得不明不白的爺爺討個說法,可立在竇大頭家門口,不等我曾祖父開口,就被竇大頭揮揮手打發了:
“張吹子也真是,窮神,喝了那么多酒,走路又不小心,你看看,這一失足,跌進我家大塘,把小命給送了,自己年紀輕輕的可惜了不說,丟下這老老小小的一大陣,這叫什么命……這樣吧,我竇某人也是軟心腸,眼里看不得人苦,不管怎么說,張吹子是在我家做事走夜路回去掉在水里淹死的,我發個善心,你們秋天借我的兩斗麥種來年不用還了,回去好好準備過年吧。”
我曾祖父張張口又無話可說,他租種著竇大頭的地,欠著竇大頭的麥種,他還能說什么。但他渾身顫抖。回到家不久,竇大頭又差竇四送來兩升米,說是看著我奶奶孤兒寡母可憐,接濟他們的,傳話叫他們安心過日子。
九
送灶前一天,雪化得差不多了,我爺爺的那把嗩吶在離他尸體被發現的地方一百多米的枯草叢中被發現,是一個牽牛飲水的人發現的,嗩吶仍然完好無損地躺在奶奶精心縫制的布套里,布套里還有那天晚上竇大頭賞的兩塊銀圓——這是我爺爺的習慣,每次在外面有所收獲,他都隨手揣在布套里,回到家一并交給我奶奶。同時被發現的,嗩吶旁邊,還有一塊在晏駕山隨處可見的那種石頭,茶杯大小,石頭有一面呈褐色,像是干枯的血跡。
裝著嗩吶和銀圓的布套交到我奶奶手中,我奶奶再一次哭得死去活來。
我曾祖父從竇大頭家回來便一病不起。第二年春天,錢萬富在城里為兒子大擺酒宴大辦喜事那天,我曾祖父閉上了眼睛。臨終,他指著我父親兄弟三個,斷斷續續地說關照我奶奶,子孫就是要飯也不要再做吹子。說完便斷了氣。
竇大頭去城里參加過錢萬富兒子的婚禮回到卸甲集,在自家大門口探身鉆出小轎,看著滑下毛驢的竇四,鼻孔哼了一聲,再次提到了我爺爺:“他錢萬富算什么東西,還跟我吹牛呢,請啊,我看他到陰曹地府把張吹子請上來!”他像是滿肚子的腌臜氣,憋了很久。
尾聲
父親兄弟三人,后來果真沒有一個學做吹手。我小時候,父親為我將來的飯碗擔憂,曾動過這樣的念頭,問奶奶:我們家傳下的那把嗩吶呢?實在不行,將來讓小正學一學。小正是我的乳名。奶奶沒有應聲,好像沒有聽見。爺爺的那把嗩吶,奶奶一直保留著,裹了一層又一層布,藏在她房間唯一的木箱底,從來沒有當著眾人面拿出過。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奶奶去世,下葬后,按照農村習俗,她的衣物要全部燒掉,嗩吶才被翻出。碗口的銅質還是那么光亮潔凈。此后幾年,嗩吶一直擱在我家某一處,顏色漸漸變得黯淡,甚至成了我們幾個孫輩閑時尋開心的玩具。就算我們腮幫鼓得酸疼,使出吃奶的勁,也很難把它吹響,偶爾憋出一聲,噗——卻不成調,旁邊一起玩樂的人立即笑作一團,說“像老驢放屁”。我外出上大學那年,家里翻建新房,等我寒假回來,老屋已不復存在,爺爺的嗩吶也不見了蹤影。我在學校剛剛參加了音樂興趣小組,急需一件稱手的樂器,當時我首先想到了老家祖傳的這把嗩吶,正計劃春節后帶到學校去。問父親,父親張著嘴巴,半天沒能想出嗩吶去了哪里。從此,家里沒有人再提這件事。
作者簡介:張正,系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曾在《短篇小說》《時代文學》《雨花》等文學期刊發表作品,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雜志轉載。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