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馬賽夏季的陽光將周蓉的臉曬成了古銅色,那是令大部分法國女性特別欣賞,令大部分法國男人著迷的一種膚色。
每天上班,她都要對著鏡子仔細將頭發盤起,絕不允許有一絲亂發。她那么認真不僅是出于愛美之心,而是職業使然。法國人對職業女性的儀表要求非常苛刻,著裝打扮隨便不但會令服務對象不悅,有時甚至會遭到理直氣壯的投訴。周蓉很在乎自己作為職業女性能否給人以自信而美好的印象——確切地說,能否給法國人特別是法國女人那種印象。
她很敏感于普通法國人怎么看中國人,更敏感普通法國女人怎么看中國女人,怎么看中國職業女性。她經常覺得,自己其實也是中國職業女性的形象使者。她也常常自嘲想法的可笑,有時又驕傲自己所吸引的目光,特別是法國女人的目光。法國人對青年的衣著很寬容,多數法國男女青年比較偏愛休閑裝,穿休閑裝上班司空見慣。但對三十五歲以上職業女性的衣著打扮,不論法國男人還是女人,都以相當挑剔的眼光看待。
走在街上,周蓉仍像當年是大美人兒時那樣引起很高的回頭率,往往還是青年男女們的。不是因為她仍有多么美,而是因為她那略顯憂郁又高傲的氣質。她的神情經常略顯憂郁,也是必然的。她內心高傲的理由卻是,在近十二年里,她幾乎使自己成為法國文學的忠實守望者了。她頭腦里吸收的關于法國文學的知識和見解,已非一般法國人所能相比。有時,她甚至會感到一種尋找不到交流對象的孤獨。
一次,在從馬賽前往里昂的列車上,她碰巧與一位老先生并排坐在一起。對方見她在讀喬治·桑的小說集,忍不住問了一句:“您為什么讀這樣的書?”
那是她從舊書攤上以極少的錢買的。
她微笑著說:“有趣。”
于是,兩人之間開始了熱烈的對話——
“喬治·桑從沒寫過多么有趣的小說,她過時了!許多法國青年已經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了。”
“對于我,她并沒有過時,我也不是法國青年。”
“但是,她的小說究竟有什么吸引您呢?”
“我覺得,她如同法國的一副假面具。法國以及法國文學,在古典浪漫主義傳統的繼承與現代派潮流的影響之間至今無所適從,這種矛盾心理最早反映在喬治·桑身上和她的小說中。她想做貴族客廳里的沙龍女王,又想做現代派的弄潮兒。她確定不了自己究竟應該怎樣,便以奇裝異服和荒唐行徑來減壓,捎帶戲弄一下關注她的人。如今的世界也處于繼承傳統和迎合現代的矛盾之中,只不過世人已經麻木,不像喬治·桑那么敏感罷了。”
“您是哪國人?”
“中國人。”
“您怎么會是中國人呢?”
“我怎么不可以是中國人呢?”
“您肯定有一部分歐洲血統!我們法國的,或者英國的、德國的?丹麥的、希臘的?我想我猜對了,您的側面具有一種希臘女性所特有的美感……”
對方是一位斯文的老先生,但強烈的好奇心使他的表現有些唐突。二〇〇一年,不論公費還是自費到法國的中國大陸人尚十分有限能在馬賽或里昂見到的則更少,這使普通法國人對中國人的印象大抵是衣著刻板、反應遲鈍、表情迷惘、唯唯諾諾,這些形象大多來自早期電視新聞畫面和外國電影。中國女人要么貧窮愚鈍、可憐兮兮,要么珠光寶氣、俗不可耐。
法國老先生從沒遇到過像周蓉那樣氣質不凡又有獨立思想的中國女性,他接著追問道:“也許我理解錯了——您來自臺灣吧?”
“不,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國大陸人。我是大陸工人的女兒,一位農民的孫女。”周蓉有些不悅,感覺對方在挑釁。
這時,列車停在了一個小站。老先生又靦腆地問:“最后一個問題,您是從事什么……”
“對不起,我該下車了。”周蓉以為又碰上了一個執著的追求者,干脆起身往車門走。
“請等一下……”對方追到了車門口,送給她一張自己的名片。
“我只不過希望與您聯系……”
她已下車,車輪滾動了。
她低頭一看名片,方知對方是一所大學的法國文學教授。她曾想主動聯系他,心存幾分也許會通過他在大學里謀到一個職位的閃念但那念頭隨即很快被打消。女兒就要畢業,她對中國的思念強烈無比,歸心似箭。
后來,那位法國文學教授的名片被她弄丟了
每次面對鏡子,她都會對鏡中的自己感到無以言表的陌生——不僅因為曾經的一頭烏發日漸生出縷縷銀絲,眼角日漸生出細密的魚尾紋,還因為作為一名中國的知識女性,恰恰是在近似于流亡國外的十二年里,她覺得自己與中國已經骨肉難離。過去在國內,她當然也明白此點,但從未像在法國的十二年里這么感受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