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樂樂
(遼寧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旅游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服飾風俗是徽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徽州的服飾文化蘊含著徽州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淳樸的民風,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地域文化。徽州婦女是中國傳統社會中的特殊婦女群體之一,由于徽州地理環境的限制,男子迫于生計常年在外經商。徽州婦女不僅要忍受獨守空閨的孤寂,還要獨自承擔起家庭的重擔,因而造就徽州婦女勤儉持家、堅毅頑強的優秀品質。在清王朝統治的末期,面臨著“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但在西學東漸和商品經濟繁榮等諸多因素沖擊下,徽州婦女服飾文化反而變得空前時尚與開放,是婦女地位提高的具體表現。筆者擬從晚清徽州婦女服飾的變化這一角度切入,以期揭示晚清徽州婦女真實的生存狀態及其地位。
徽州傳統服飾文化崇尚節儉,等級森嚴,在徽州的族規家法中對婦女的服飾有著嚴格的要求,對下層婦女尤甚。如光緒年間休寧茗洲吳氏宗族就在《葆和堂差遣佃仆條規》中規定:“只宜小心安分從儉,無論男婦老幼皆布,綾羅綢緞不許著,大紅緯帽及珠簪頭燒金鑲笄不許戴,如違取咎。”[1]徽州地處皖南山區,這種相對隔絕的地理環境和淳樸的民風,使徽州的衣冠風尚一直保持著相對穩定性,延續百年而不變。正如弘治《徽州府志》所載:“山限壤隔,民不染他俗,勤于山伐,能寒暑,惡衣服。女子正潔,不淫佚,雖饑歲不鬻妻子,山谷民衣冠至百年不變。”[2]
時至晚清,徽州婦女服飾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根據《陶甓公牘》的記載,將徽州六縣婦女服飾概況見表1。首先,關于徽州婦女的服裝方面,徽州婦女大多著袍衫,長度縮短至腰下,上身式樣類似小襖,窄腰身,下裳仍著襦裙,但襦裙長度也有所減短,露腳踝,足穿圓口繡花鞋。服裝的質料洋布居多,鑲滾彩繡仍舊保留,但裝飾較為簡潔。其次,關于徽州婦女的飾品方面,從表1 可見,徽州婦女首飾重金,珠較少。另外,當時上海引領時尚潮流,徽州婦女追求時髦,滬妝也成為少婦的仿效對象。婦女發髻式樣日新月異,隨之不斷翻新,從“揚州之髻”變成了“蘇、杭之圓扁式之髻”。從中可見,蘇杭地區的服飾時尚此時就在徽州的婦女服飾中流行。

表1 晚清徽州六縣婦女服飾概況
徽州素有“儉嗇”之稱,明中葉以后,江南地區的奢靡之風盛行,隨著徽州經濟日趨繁榮,徽商與各地的交流日益密切,這股奢靡的風氣亦隨之傳入了徽州。在此種社會風氣下,奢華的服飾日漸成為主流,尤其體現在婦女首飾重金方面。《歙風俗禮教考》云:“冠服采章,普天率土,悉遵時制,罔敢或異。而女人服飾則六邑各有所尚,大概歙近淮揚,休近蘇松,婺、黟、祁近江右,績近寧國。而歙、休較侈,數十年前,雖富貴家婦人,衣裘者絕少,今則比比皆是,而珠翠之飾,亦頗奢矣。大抵由商于蘇、揚者啟其漸也。”[3]由此可知,徽州一府六縣婦女服飾各有不同,存在顯著的差異,歙縣和休寧婦女服飾較為奢侈,這與兩地商業的繁榮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績溪在徽州一府六縣中較為儉樸,“女人尤稱能儉,居鄉者數月,不占魚肉,其能蓄積,不致巵漏者,蓋由內助焉”[4]。及至晚清績溪婦女也開始追求奢華,整個徽州的奢靡之風由此可見一斑。
俗語云:“相沿為風,相染成俗。”1840 年鴉片戰爭以降,在外國資本主義入侵的影響下,大量的西方商品涌入徽州。由于洋布具有物美價廉,堅實耐用的特點,深受徽州婦女的青睞和追捧,洋布日益取代了土布的地位。如“績邑兵燹以前服飾皆儉樸,以自制芙蓉布為大宗,麻布、夏布亦能運銷別埠。今則芙蓉布失傳,而布帛品類皆喜洋貨而棄土貨,其它更無論矣”[5]。此外,洋貨被視為奢侈品,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凡物之稍飾觀,人少軒昂,皆曰洋氣。呢羽、鐘表之類來自外洋者,較中國為倍重”[6]。一方面,除了洋布價格較為低廉,被大多數民眾所接受,但一般的洋貨卻是相當昂貴,而徽州婦女為了滿足攀比心理更是趨之若鶩,競相購買洋貨以此炫耀。另一方面,洋貨種類繁多,新奇精美,更為婦女所喜愛。這在徽州的上層婦女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
可見,洋貨的流行打破了中國傳統服飾的等級觀念,影響了徽州婦女的消費觀,對服飾有了更高的追求,也促使徽州婦女的思想觀念發生轉變。
《禮記》曰:“男女不通衣裳。”[7]傳統中國社會強調男女有別,女著男裝是不被允許的,被視為是一種不守婦道的表現。故男女著裝有明顯的區分,但至晚清,女著男裝儼然已經成為一種風氣。如近人徐珂在《清稗類鈔》中曾載:“至光、宣間,則更奇詭萬狀,衣之長及腰而已。身若束薪,袖短露肘,蓋欲以標新立異,取悅于狎客耳。而風尚所趨,良家婦女無不尤而效之,未幾,且及于內地矣。又有戴西式之獵帽,披西式之大衣者,皆泰西男子所服者。徒步而行,雜稠人中,幾不辨其為女矣。”[8]徽州婦女也開始努力擺脫封建禮教的束縛,穿上男性的長衫,而且徽州的下層婦女不以裙作為下裳,流行著大襠褲。由于男子常年在外經商,徽州婦女不僅要料理家務和養老撫幼,還要承擔起田間勞作的重活,而傳統的婦女服飾不便于勞作,著褲裝更易于活動。當然,女尚男裝無疑也反映出徽州婦女自我意識的覺醒,實際上也是對封建禮教發起挑戰,以及表達追求男女平等的愿望。
中國傳統觀念認為婦女應該閉門不納、恪守婦道,而且徽州是一個典型的宗族社會,族規家法皆嚴格限制婦女的活動范圍。因而徽州的婦女通常不能隨便拋頭露面,只能整日在家操持家務。正如《新安竹枝詞》所言:“笄總家家壺范垂,齏鹽井臼力操持,小姑他日為新婦,洗手羹湯誼不辭。”[3]
但在西學東漸的影響下,各種新思潮不斷涌進徽州,外埠報紙亦隨之輸入,如歙縣“學堂、商會及城鎮紳商皆喜閱報紙”[5],祁門“雖山邑,向喜閱《京報》、閣鈔,自滬上報館接踵而起,購閱者亦漸多”[5]。可見報紙受到了徽人的極大歡迎。新思想的傳入使徽州的社會風氣有了很大改變,對婦女公開露面的限制日益減弱,這也極大觸動了徽州婦女的思想與行為。徽州婦女開始邁向公共空間,從徽州才媛的詩作隨處可見其影子。如休寧黃桂存詩《走馬燈》:“八駿如環結陣行,元宵飛渡寂無聲。枚當銜處軍中令,戰欲酣時紙上兵。汗馬不嘶秦塞月,嚴裝猶憶亞夫營。華堂此際燒春宴,武備分明賀太平。”[9]從詩句中可以看出,徽州婦女于元宵之夜觀賞走馬燈的盛況。此外,徽州婦女也積極投身于社會公共事業建設上來,周濟貧乏、矜貧恤獨,甚至有的家庭并不富裕的婦女也不忘幫助他人。如“許沛妻黃氏,許村人,夫歿,撫孤孝養,歲旱饑,出私粟以濟族眾”[10]。徽州婦女通過參與這些關乎百姓利益的公益活動,實現了從家庭角色向社會角色的延伸,受到了更多人的尊重,社會地位自然也有所提高。
由此,徽州婦女的活動空間逐漸擴大,生活方式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她們不再囿于家庭,主動參與各種社會活動,既豐富了娛樂生活,又開闊了眼界,促進了自我意識的覺醒。
康熙《休寧縣志》載:“徽州介萬山之中,地狹人稠,耕獲三不瞻一。”[11]由于徽州田少人多,男子大多外出經商謀生,但畢竟通過經商富裕起來的人還是少數,徽商大多只是小商販,僅夠勉強糊口。而且當時西方商品占據了徽州的主要市場,對傳統的家庭手工業造成較大沖擊,民眾生活愈加艱難。因此,徽州的下層婦女迫于生存壓力,開始走出家門,成為家庭重要的勞動力。
據《歙事閑譚》載:“近山之民多業茶,茶時雖婦女無自逸暇。”[3]徽州自古以來就是產茶勝地,婦女自然就成為采茶的主力軍。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徽州婦女不僅從事采茶、女紅等手工業來貼補家用,婦女的就業機會逐漸增多,職業也更加多元化。大量的徽州鄉村婦女涌入城市充當雇傭女工,“到城里富紳或官員家做女仆,每月傭金一元二三角,幫短工的每天銅錢四大枚。有掮客專門代女傭聯系雇主,收取傭金”[12]。另外,徽州婦女憑借所學知識,到女塾教書并獲得一定的經濟收入以維持生計,如“潘世錞妻黃氏”,“家貧,翁訓蒙,黃氏亦訓族中女子,得脩脯以助養”[13]。
總之,徽州婦女通過參與經濟活動,獲得了較高的收入,對于家庭財產的支配有了一定的話語權,而經濟地位的相對獨立也決定了徽州婦女家庭地位的提高。
徽州素有“程朱闕里”之稱,理學氛圍尤為濃厚,程朱理學禁錮了婦女的思想,對徽州婦女的束縛尤為嚴重。中國的傳統社會倡導“女子無才便是德”,盡管在徽州注重文教的環境影響下,徽州的才媛亦不在少數,但在整個徽州婦女中只占較小的比例。到了光緒年間,資產階級維新派的代表康有為、梁啟超等都呼吁男女平等,并身體力行,大力倡導女子教育,希冀通過教育改變婦女地位低下的處境,開創了近代中國人自辦女學的先河。新政期間,為響應清政府“廢科舉,興學堂”的詔令,徽州女子學堂由此發端。徽州的第一個女子學堂是許承堯于光緒三十一年(1905)在歙縣唐模村創辦端則女子小學堂,許氏宗祠撥款和學費為常年經費,招收學生12 名。光緒三十四年(1908),汪宗開在婺源縣城東昭義坊劉果敏公祠內創辦初等學堂,捐款和學費為常年經費,招收學生20 名[14]。
雖然當時的女子教育只是處于起步階段,有諸多不完善之處。但徽州婦女接受教育的機會逐漸增多,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徽州婦女思想的解放,推動了近代女學發展的轉型,也為民國時期的女權運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服飾的變化是社會風尚的風向標,晚清徽州婦女的服飾發生了從保守到開放,質樸趨奢華,單一趨于多樣的變化,從中亦可以看見當時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下,傳統的思想觀念受到強烈的沖擊。與此同時,隨著徽州婦女自我意識的覺醒,開始踏出深閨,走進社會,不再依附于男性,不僅能獨立謀生,甚至在社會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努力在艱難的環境為自己爭取更大的生存空間。這也顛覆了以往我們對程朱理學束縛下徽州婦女形象的固有認知,并非真的閉門不出,從客觀上來說她們仍有參與社會活動的自由。當然,晚清時期徽州婦女的地位只是稍有提高,與實現真正的男女平等還相去甚遠,但其身上所表現出來的“徽駱駝”精神,對新時代婦女的發展有重要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