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雪

2023年3月29日,德國巴登-符騰堡州內卡韋斯特海姆核電站,能源供應商EnBW在新聞發布會上宣布即將關閉2號機組
據德新社報道,4月15日晚,“伊薩爾2號”“內卡韋斯特海姆”和“埃姆斯蘭”核電站與電網分離,宣告德國長達60多年的“核時代”正式結束。
同一天,德國首都柏林勃蘭登堡門兩側,舉行了兩場集會:一側,是反核活動人士慶祝他們的勝利;另一側,示威者卻在以游行反對德國政府關閉核電站的決定。
英國廣播公司(BBC)稱,勃蘭登堡門和柏林墻曾共同見證了德國近半世紀的分裂,如今又再度成為德國因核能意識形態差異,而壁壘分明的見證者。
的確,歡呼、嘆息和質疑交織錯雜下,核電站停機后,還有更多的矛盾形勢,留待德國去面對。
縱覽民用核能在德國的發展歷程不難發現,其國內對“擁核”與“棄核”反復拉鋸的糾結態度,深受國際能源重大事件的影響。
從1957年西德第一座核反應堆投入運行、1959年《核能法》頒布,到1960年卡爾實驗核電站落成并于次年投入使用,這一時期德國核電事業逐漸發端。
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為應對國際油價在1974年與1980年的兩次飆升,德國的核電研究與應用也相應進入了發展的快車道。包括各地二期、三期工程在內,德國共計修建了31座核電站,這貢獻了德國總發電量的1/4。
但對核能的質疑也一路影隨,安全問題則是爭論中心的“風暴眼”。1979年,美國三里島核泄漏事故催生了德國國內的反核運動,并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1980年德國綠黨的成立。
自1986年前聯切爾諾貝利發生核事故后,德國核電裝機增長量開始走向下坡—在兩德統一當年,僅有的兩座基于蘇聯技術的原東德核電站宣布關停。
而高達41%的斷崖式下跌則出現在2011年。德國國民始于上世紀末的“核能大辯論”,因目睹日本福島核事故的巨大不幸,終于達成了“退核共識”:在該年6月,德國議會通過了當即關閉8座核電站、其余9座于2022年底退出的決議。
根據次年德國媒體展開的民意調查,此時支持2022年退核的問卷受訪者達76%。
但今年4月初發布的“德國趨勢”民調顯示,在停運最后3座核電站這件事上,竟有超半數受訪者(59%)持反對意見,贊成者比例則下滑至34%。
民意“翻轉”的肇因,是俄烏戰爭引發的歐洲能源危機。
為支持烏克蘭,2022年以來,美國聯合其歐洲盟友“瞄準俄羅斯經濟的大動脈”,對俄能源類商品出口予以制裁。但力的作用也是相互的—為實施反制,俄羅斯亦以能源為武器,緊緊扼住了歐洲的咽喉。
要知道,到2021年,德國所用天然氣的55%,都源自俄羅斯國有公司Gazprom。限供使德國國民的注意力,立刻轉移到對高昂能源賬單的憂慮上。

2023年4月15日,德國慕尼黑,反核活動人士在奧迪昂廣場慶祝最后三座核電站關閉
德國經濟記者Peter Tiede就曾發出了警告:“任何認為烏克蘭沖突與他們無關的德國人,最遲在加油站和燃氣灶旁,就會感受到要支付的代價—能源成本將上漲30%到70%!”
2022年9月26日,德國“北溪1號”和“北溪2號”海底天然氣管道突發3處嚴重損壞,更使德國民眾的能源負擔雪上加霜。自此,德國從俄羅斯獲取能源的生命線被切斷,恢復供氣遙遙無期。
漣漪效應的傳導十分迅速,來自下薩克森州的Guido Kuschenek對德國天然氣價格上漲的幅度感到震驚:“我家往常的天然氣預付款是每月86歐元。從(2022年)10月14日開始,我們每月要支付大約666歐元,幾乎是以前的8倍!”
這不是個例。德國經濟研究所(DIW)所長Marcel Fratzscher指出,目前德國三分之一的家庭,沒有足夠儲蓄來承擔愈發高昂的取暖等能源成本。
對核能的質疑也一路影隨,安全問題則是爭論中心的“風暴眼”。
當財務窘境迫在眉睫,德國民眾自然不愿再失去核電這一廉價穩供的選項。“屋漏偏逢連夜雨”,悲觀情緒正在德國加速蔓延:在德國有調查顯示,只有十分之一的受訪者認為,2023年他們個人的經濟狀況會更好;而多達40%的人擔心著情況進一步惡化。
在德國,2021年的三黨聯合組閣聯合執政,尚屬歷史首次。社會民主黨、綠黨和自由民主黨組成的“交通燈”政府,按下了堅持退核的同意鍵,卻并不意味著國家共同意志的形成—恰恰相反,官員公開分邊站隊的局面出現,可見矛盾正在激化。
德國經濟研究所能源、運輸和環境部門主管肯弗特(Claudia Kemfert)曾表示,目前德國僅有5%的電力來自核電,可以很容易被取代,停電之虞并不存在。
不過情況似乎并沒有她宣稱的這樣樂觀。事實上,德國總理朔爾茨作出同意退核延期執行的妥協,就證明了在能源價格飆升的壓力環境中,反對關閉核電站的聲音在德國政府內部相當響亮。
但德國的反核車輪已持續轉動了幾十年,想要“開倒車”又談何容易。以出自綠黨的德國環境部長萊姆克為代表,主張全面淘汰核能的一方如此辯護:“核電的風險最終是無法控制的。淘汰非友好型能源(核電)將使德國更加安全,并避免了更多核廢料。”
然而規避可能發生的核災難,亦有其必然承受的代價。德國巴伐利亞州州長索德爾便痛斥,在各國致力于能源來源多樣化時,停運核電站無疑是與世界趨勢背道而馳的“絕對錯誤的決定”,德國將因此面臨電價上漲和企業外移的風險。
被打上問號的還不止德國工業的競爭力。保守派人士直言,更大的隱患恰恰埋在德國綠黨和左翼人士主張的環保領域。他們呼吁,在德國陷于能源市場被動態勢之時,應擺脫“唯綠”的教條主義,避免盲目棄核導致國民生產生活重又依賴化石燃料。
在全面無核化決議實施前夕,該派代表人物德國財政部長、自民黨黨首林德納便再次高調反對了聯邦政府淘汰核能的路線,為保留僅存的3座核電站做最后的努力。
這些顧慮不無道理。根據美國加州大學圣巴巴拉分校氣候和能源政策教授斯托克在2022年發表的研究報告,自福島核事故以來,德國減少核能帶來的能源缺口,主要由煤炭能源的增加所填補。
德國聯邦統計局的公布數據也可為佐證—2022年傳統能源發電占德國總發電量過半,其中燃煤發電便達33.3%;而在德國最后3座核電站關停后,斯圖加特大學物理學家安德烈·塞斯的團隊估算,德國每年還將增排1500萬噸二氧化碳。
這也就是說,當下德國經濟和氣候保護部長哈貝克以“充裕的天然氣儲備、新的液化天然氣接收站和持續發展的可再生能源”來替代核能的想法,大概率無法實現,退核并沒有促使德國迅速走上一條“更可持續、更有利于氣候”的道路。

2023年1月14日,德國盧布明,德國總理朔爾茨在液化天然氣終端前轉動障礙輪,象征位于波羅的海的液化天然氣輸送終端正式投入使用

2023年1月8日,德國勃蘭登堡州,建設中的風力渦輪機
風電項目的規劃和審批,平均需要4到5年的時間,難以立刻挑起大梁。
那么,中長期來看,世界能否期待德國能源轉型成功?
德國經濟和氣候保護部發言人表示,在全面退出核電后,德國政府還計劃到2030年逐步淘汰燃煤發電。到那時,可再生能源發電比例將達到80%;至2035年,德國將100%由可再生能源供電。
對于這一發展目標,來自歐洲國際經濟學領域頂尖智庫布魯蓋爾研究所的能源專家Georg Zachmann坦言,即便是在有核電填補市場的情況下,德國都顯得“雄心高于現實”。
而拋棄了這個十分重要的技術選擇,未來還計劃關閉所有燃煤電廠,如何保持能源供需平衡,勢必會成為德國政府一個棘手的問題。
據德國官方數據,2022全年,德國發電量為506.8太瓦時,其中,共計46%的能源供給都來自可再生能源,較十年前25%的份額近乎翻了一倍,德國可再生能源的發展勢頭不可謂不猛。
但核心矛盾依然存在:可再生能源的客觀增速,無法跟上政府的主觀期望。
德國總理朔爾茨做過估算,德國需要在未來幾年內,每天安裝4到5臺風力渦輪機,才能滿足綠色能源目標—但實際上,2022年全年,德國僅安裝了551臺風力渦輪機,還不足朔爾茨預設數目的一半。
德國風能行業協會(BWE)還宣稱,風電項目的規劃和審批,平均需要4到5年的時間,難以立刻挑起大梁。
光伏面臨的困境也是同理。按照計劃,2030年,德國光伏發電總量要達到200GW,對比之下,現在只有7GW/年的光伏發電量簡直是杯水車薪。
支持德國能源轉型的智囊團體Agora Energiewende計算后指出,德國需將太陽能設備的安裝速度立刻提高一倍以上,才有可能實現供需平衡。
而回溯昔年德國光伏產業“過山車”般的發展歷程,這一構想恐亦難如愿:從2009年開始,德國光伏裝機量進入快車道,2012年的新裝機量,更是達到了超越當下水平的8GW。但彼時,德國日電力需求峰值才8600萬千瓦,電網平均負荷僅為6000多萬千瓦/日。
眼見供大于求,德國政府踩了急剎車。其后短短兩年,德國光伏新增裝機量便萎縮至1GW—驟減近九成,致使光伏行業破產浪潮席卷,至今未能恢復如初。
也許正如BBC所認為的那樣,種種不利因素都指向一個結論—德國現在告別核電,“還不是時候”。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