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波蘭劃龍舟

2023年5月1日，波蘭華沙，旅行者在維斯瓦河上劃船

飛機跨過了11個時區降落在華沙。倒時差產生的疲憊感還沒消退，因為睡眠缺失讓我的心跳還有點快，但我已經坐在了流經華沙心臟維斯瓦河的龍舟上，聽著教練用波蘭語喊著“加把勁”和“用力”的口號。

出生在珠三角嶺南水鄉的我，多年來聽著龍舟鼓點長大，終于在遠在千里之外的中歐河流上，嘗試了一次異族人用自己的語言和風格演繹南粵水上運動的獨特體驗。

靠體力取勝

“不就是講求動作的標準和恰當的發力點吧，應該駕輕就熟了！”坐在飛機上時，我已經自信滿滿地設想，好歹自己也是一個每周訓練再加每日必擼鐵的“龍舟人”，在波蘭人面前展示一下來自龍舟發源地的技術水準還是能為家鄉添點光的。

我從華沙市中心打車20分鐘來到了位于維斯瓦河一條支流旁白的水上運動基地，找了一圈，卻始終看不到有龍舟的影子。在碰到約好的聯系人后，對方一指岸上那三條倒放的小船，我頓時傻了眼：這些可能頂多裝10人的“小龍”，可不是好對付的。

畢竟，在“小龍”上劃船跟在廣東許多村落的“大龍”上劃船，需要的體力和節奏感很不一樣。在人多勢眾的“大龍”上還有可能“濫竽充數”，但是在“小龍”上每個人的付出都能立竿見影。

教練Artur是個手臂特別粗的中年男子，他把一堆人分開成三組，再讓這三組人分別把三條小龍抬進水里。我們一下水，隔壁船上的教練大喝一聲，三條船上的人便開始發力快速劃船。“怎么連熱身都沒有呢？”我心想。

他們的節奏和力度讓我始料不及，一開始就慢了半拍。而拍子落后對于劃龍舟來說是最大的錯誤，你可以不用力，但不能搶拍或者慢拍。當一條船所有的劃手都在同一個時間點發力，龍舟才會獲得最大的前進動力。如果有劃手發力的時間點比其他人晚了，那有可能會對整條船產生拖后腿的作用。

水上運動基地里倒放著的“龍舟”（圖/ 遠游）

在“小龍”上劃船跟在廣東許多村落的“大龍”上劃船，需要的體力和節奏感很不一樣。

因此，龍舟訓練的一個很大要素，在于如何讓同一條船的人在最短的時間里找到同一個發力點，然后不斷重復，并且不斷加快這個過程。那些能夠獲勝的隊伍，往往是整齊地做到快速交替發力的方法。譬如，在順德的一些龍舟隊，就有人做到一秒劃三槳，用整齊又極快的速度拋離對手，獲得勝利。

用在廣州教練跟我說的經驗，要追上同船隊員的節奏，就要不斷加快“回槳”的速度，然后在身體前方把槳用60度的角度插入水中，用龍舟行話來說是找到“抓水點”。可是問題來了：在國內，我習慣的龍舟吃水很深，以我偏矮的身高，很容易就能找到抓水點。可是在波蘭的這艘小船吃水淺，我這個短小的身板還是要費很大勁才能夠把槳插入水中抓到水。

在教練Artur的急行令下，三條船上的人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以飛快的速度不斷往前沖刺。在15分鐘不到的時間里，我很快就感到腰部已經酸痛得難以忍受，這是在廣州訓練了1個小時才有的感覺。

然而接下來才是噩夢的開始。

“你要呼吸呀”

盡管藍天白云，不少人在河流兩岸散步遛狗，但維斯瓦河兩岸的景色我是來不及欣賞的。坐我隔壁的是一個黑頭發的女子，還沒訓練的時候看到她跟老公推著嬰兒車來到水上活動基地。她老公留在岸上，看著我們的船漸漸遠去。

她就相當于成為了我的貼身教練，好像我什么都不懂那樣重新給我講解各種動作。實際上，劃“小龍”跟“大龍”原理都是一樣的，區別只是身體的適應力和團隊的磨合程度。這時候，我身后傳來了一聲“Jozefa oddychaj”的喊聲。這是在船尾負責掌舵的老男人喚我抓緊呼吸的話。坐在我身旁的女子也跟著掌舵老男人附和，讓我調整呼吸。隨著每隔10分鐘被喊一次“Jozefa oddychaj”，我有時候覺得他到底是看到我不會呼吸，還是順口調侃一下而已。

波蘭華沙，維斯瓦河

第一趟1000米的訓練結束后，我已經感到口干舌燥，就像讀初中第一次跑1000米那么難受。更慘的是，我忘了帶一瓶水上船。

“現在真正的訓練才開始呢，這三條船要比賽速度，你要更加給力！”黑發女子警告我說。在教練一聲令下，平靜的河面上頓時水花四濺。不知道是否故意尋求刺激，三艘船的舵手把船都開到一起，船槳之間相互敲打，三條船上的人們各自喊著不同的口號，一片雞飛狗跳的景象。體力好的船員把槳用力戳進水里，發出類似深水炸彈那樣的轟隆聲。

要是放在廣州，這里各種東歪西倒的插水方式和濺起的水花，早已被教練喝停了。

在維斯瓦河的兩邊，還有更年輕的像大學生模樣的人在劃著獨木舟和單人漿板。他們的修長船身和悠然節奏，在陽光下跟河中央瘋狂比拼的三條龍舟形成了鮮明對比。岸上兩邊綠道的行人也是見怪不怪，幾乎沒有駐足觀看的看客。

實際上，在龍舟算是舶來品的波蘭，感興趣或者希望參與的人也不算多。在來的時候我問過一下路，一個年輕人，“我不知道龍舟基地是什么”，再過了一陣才轉過頭來說：“你問的是水上活動基地嗎？”

那些希望參與的波蘭人或者歐洲人，基本上對端午節或者龍舟的探親和祭祀禮儀功能一無所知，更加希望是把它當作體育運動那樣進行速度和力量的競技項目。譬如這個華沙龍舟俱樂部，很多成員，包括教練自己，其實一直是漿板或者獨木舟運動員，之后才轉到龍舟這個領域。

這時候，我才發現這個俱樂部的特色，頗有點波蘭風格：與其講求姿勢的準確和美感，還不如拼速度和體力。要是放在廣州，這里各種東歪西倒的插水方式和濺起的水花，早已被教練喝停了。可是坐在船頭的教練Artur并不在乎身后人們的動作是否標準，反正結果是速度夠快就行了。

在過了1個小時的訓練后，我已經把之前學到的東西拋到腦后，除了狠戳水面之外，我已經忘記了動作的優雅標準，只求在波蘭人面前表現得瘋狂和賣力。

水上訓練基地的燒烤大會（圖/遠游）

燒烤大會

1個小時后，三條船徐徐地返回水上訓練基地，這時候岸上傳來一股烤肉的味道，黑發女子的老公和幾個受傷沒上船的船員已經架起了烤爐。

“今天是我們龍舟隊的訓練開季日，通常我們都會聚一聚，你也先吃個烤肉喝點飲料再走吧。”對接人跟我說。這個俱樂部更加像是一個在東歐常見的郊外度假小屋。在小木屋的里面，掛滿了各種獎牌和報紙剪貼。中央是一張長桌子，男人和女人都不見外地在里面脫光換衣服。在屋外，是一個有遮篷的小陽臺，兩張長桌上擺滿了各種食物。

之前坐我旁邊的黑發女子一上岸就往嬰兒車方向奔去，還喊我到她跟前給車里的小孩兒打招呼。更年長的女船員們張羅著擺開餐具，又或者是清潔桌椅。那個不斷喊我“要呼吸”的掌舵老男人，剝下了上衣坐在花園里的沙灘椅上曬太陽，天上浮云朵朵，干爽的空氣再加上溫暖的太陽，讓我很快就忘卻了之前在船上的狼狽和疲憊。

切面包的是一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年輕船員，長著一頭卷發，臉上曬出一圈紅暈。他一邊用審視的眼光看著我，一邊把一塊面包放到我的盤子上。在聊天中，我發現他應該是個當地的小警察，除了熱衷于劃龍舟之外還會攀巖和長跑。這個已經參加了7年龍舟訓練的年輕人打量著我的身材，然后跟我說：“你的肌肉還挺結實的，不過擼鐵練出來的肌肉其實對劃龍舟幫助不大。”

這時候，坐我左邊的老嫗也一邊吃著面包一邊點頭。她跟好幾個頭發斑白的當地老人一樣，早在90年代初就開始劃龍舟了。的確，要是連這些老頭老太太的節奏都能這么快，也許就不是肌肉量的問題了，而可能是大家還沒磨合好。

這時候教練也湊過來，他給我的建議是，俯下身的時候腰不能彎下去，否則會傷到腰椎。各人眾口難調，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著姿勢正確與否和發力點問題，讓我仿佛回到了自己剛開始劃龍舟那個初學階段。飯后，一個大媽在一旁跟我說：“你別太感到糟糕。要是我們去德國那邊的龍舟俱樂部訓練，我們也會被虐得半死。每個俱樂部都有自己的方式和風格。”

不過也好，在11個時區之外不同的國家、語言和文化視野下審視自己，總能獲得不同角度的新收獲。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