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新
內容摘要:在空間轉向思潮、媒介技術快速迭代和元宇宙概念橫空出世的多重影響下,出版實踐正發生空間轉向,該轉向對出版理論和實踐建構具有重要意義。通過從歷史的維度梳理和解構出版空間實踐,認為技術促進了出版生產的空間優化,網絡拓展了出版關系的空間延伸,以及平臺實現了出版權力的空間賦權。出版活動的空間轉向對于出版的影響是全局性的,它將推動出版理論創新和實踐革新。
關鍵詞:出版空間;空間轉向;出版生產;出版關系;出版權力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3.02.011
2016年,結合了虛擬與現實場景的PokemonGo 風靡全球;2018年,解謎書《謎宮·如意琳瑯圖籍》銷售額達8 000萬元;2021年,劉媛媛在圖書直播中單場帶貨達7 000萬元。出版產業伴隨著科技進步正經歷深刻的變化,從實體圖書向虛實圖書融合,從固定空間向移動空間發展,從實體營銷向虛擬營銷躍遷,所有實踐都指向出版領域的“空間”,空間成為出版生產營銷富有想象力的重要組成部分。現有出版研究對這些現象都從不同角度進行了探討,但鮮有學者從空間視角給予關注。
空間作為研究對象,很早就被界定為地理學科的范疇,社會學科將空間一直視為靜態的歷史背景。直到20世紀以列斐伏爾、福柯、索亞、蘇賈等為代表的一批學者出現,他們把空間作為人類社會生產實踐的產物,而不是一成不變的、空洞的“容器”。人類在改造自然的同時也創造了日益豐富的物理空間和人的精神世界,這些新的社會空間不僅促進了社會的生產和擴張,也形成了新的社會關系和生活方式。索亞認為,一種再度興起的、結合空間性的清晰想象的批判性視角,開始給歷史和社會研究注入思想與闡釋的新模式。空間理論的勃興成為當代哲學研究的熱點領域,同時它也深刻地影響到人類學、文學、社會學、傳播學等領域,這些領域也紛紛將空間視為問題探究的新視角。正如迪爾認為,后現代就是空間化的文化。
作為空間對象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出版空間,至今還未有學者對其進行界定,本文根據列斐伏爾對空間領域的劃分,嘗試從出版視角將出版空間劃分為三個領域:第一空間是可被感知的,是出版活動所創造的具體內容,表現為媒介的具象化,如圖書、期刊、數字內容等;第二空間是出版活動的邏輯-認識論,以抽象思維為主,表現為對出版領域的理念、規律、法則的空間操作;第三空間是出版的實踐空間,是以第二空間為指導的出版活動,如出版內容的生產、營銷、服務及閱讀。第三空間是主體在出版空間中的具體實踐以及由這種實踐活動所編織、創造出來的具有理性意識的空間,既反映日常出版,同時又充滿著主體間的關系,這亦是本文研究的重點。
隨著元宇宙概念的持續升溫,虛擬空間被科技界人士認為是人類的第二人生,虛實結合的空間必將成為人類未來生產生活的主流方式。VR/AR/MR 等擴展現實技術將推動人類社會邁進高度智能化與實時交互的沉浸傳播時代。面對空間化進程的加速,傳統出版的“在場”“實在”不斷被“在線”“虛擬”等形式所替代,豐富、動態、個性的出版空間已初顯端倪。尤其是移動媒介在出版中的廣泛應用,以及出版形態的多樣化,更是加快了出版活動中各種社會關系空間構建的進程。媒介的空間發展為出版開辟了新的產業路徑,各種新產業生態隨之而生,既繁榮了出版業,也促進了出版空間的升級。正如喻國明所指出的:人類社會的一切媒介,本質上是其社會關系的隱喻,它構造了社會,而其任何意義上的變化與迭代,則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引發和促進社會的變革與迭代。因此,穿透媒介的空間屬性,以空間視角解析出版轉型中所出現的各種現象和活動,才能更好地詮釋和理解當下出版變革。本文以空間理論最具代表性的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和福柯的空間規訓思想為指導,嘗試從歷史的維度厘清出版空間與出版生產、出版關系及出版權力的圖景;在此基礎上,重新審視宏觀的社會學理論與出版產業發展之間的關系,從而提升出版實踐理論的內在邏輯性與闡釋力。
一、出版生產的空間轉向:技術的促進與革新
列裴伏爾認為,空間是社會的產物。 每一種社會、每一類生產模式都會有獨特的空間。工廠、商店、住宅、高速公路、飛機場、地鐵等建筑被合理地布局,人類在特定的空間中進行生產并由此基于主體經驗的協調又作用于空間改造,即通過改變生產資料和勞動者在空間中的分布來促進生產力的發展和提升,進而實現社會空間的重構。空間的生產會對技術、知識的革新所促成的生產力的飛躍做出一種反應,如果這種趨勢演進到了它的極限,或者更好一些——克服它自身的局限性,那么,最終必然會引發一種新的生產方式。蒸汽機的發明使機器代替了人工,新的工業生產方式推動了原有城市的擴張和新工業城市的興起;控制論、信息論和系統論的發展奠定了生產自動化的基礎,以機器為主的生產方式不僅使生產效率顯著提高,而且使產業群形成,促進了新的產業空間的形成。不同的生產方式都有它獨有的生產空間,從一種生產方式轉向另外一種生產方式必然會需要新的空間生產。
出版技術的演進是推進出版生產的核心動因。不同時代的出版技術不僅改變了宏觀的出版形態,也改變了具體的出版產品形態,從而深層次地影響乃至決定出版的空間生產方式。古登堡印刷術的發明成為“大規模一致性重復”的機械印刷工業的開端,自此出版物的種類和數量不斷增加。以前一本書需要一個人100天抄完,通過印刷機可以一天完成100本。技術的革新顛覆了“修道院繕寫室”的出版體系,生產空間從偏居一隅的小作坊躍遷到機器廠房,這不僅打破了居所與生產場所的一體化,而且出版業開始出現明顯的行業分工,形成了以書為職業的出版商人、以寫作為生的作者、專司印刷的企業以及售賣圖書的企業。產業分工一方面是生產者在生產過程中的勞動協調,另一方面也直接提高了生產效率。正如馬克思指出的:一個民族的生產力發展的水平,最明顯地表現在該民族分工的發展程度上。任何新的生產力,只要它不僅僅是現有生產力的量的擴大(例如開墾新的土地),都會引起分工的進一步發展。出版產業在15世紀的歐洲已蓬勃發展,200個城市里已有1 100多家印刷鋪子,生產了1 200萬本書籍、35 000個版本。
19世紀電子技術的發明被認為是“可以縮小時空的第一種信息處理技術”。伴隨著各類電聲媒體的出現,廣播、電視、電影等出版產業快速崛起。新型的出版媒介如磁帶、唱片、光盤等迅速崛起,它們以信息表達豐富、記錄保存時間長久、傳播速度快以及受眾面廣的特點被廣泛應用于出版各領域。據《世界CD-ROM指南》報道,1996年全世界電子出版商達1萬家以上,生產了約1.3萬種光盤出版物,光盤讀物超過80億張。技術的進步降低了用戶獲取信息的技術門檻,只要他們有聽和看的能力,就可以方便使用各類電子媒介。用戶需求的擴大進一步推動出版生產力的發展,出版生產在技術、人才、資本的共振下形成了新的產業空間。該空間的生產特征是將生產過程分散到具有不同優勢的地區,確保產業鏈每個階段需要的勞動力相對單一,同時通過電子通信聯系整合為一體,以提高出版產品的質量和產量,形成諸如原料生產的珠三角產業群、創意生產的好萊塢影視產業群和倫敦文化創意產業群等。
20世紀互聯網的出現及數字技術的發展成為出版產業最富挑戰、最具活力的技術。各種類型的文本、圖像、聲音、視頻等內容都可以無差別地轉換成數字形式在網絡上傳播,信息傳遞速度達到即時發生、同步到達的程度。地球已成為名副其實的“地球村”,空間距離不復存在。出版形態隨之演化,電子圖書、數據庫出版物、網絡地圖、網絡游戲、手機出版物等產品類型層出不窮,被激發的市場需求不斷促進產業的發展。中國新聞出版研究院發布的《2020—2021中國數字出版產業年度報告》顯示,2020年我國數字出版產業逆勢上揚,全年收入超萬億元規模。數字出版打破了傳統出版的分工和布局,涌現的各類數字閱讀平臺、聽書平臺、網絡游戲平臺等在商業功能上與傳統出版企業相似,但在產業鏈上又有所區別,誕生的內容制作商、下游分發商以及硬件供應商從不同空間維度為用戶提供出版服務,如自出版的服務平臺、“硬件+內容”的出版模式、當當的網上書店、圖書直播營銷模式等都在不同程度解構傳統出版所需要的物質生產空間并賦予出版新的虛擬生產業態。
出版的數字化通過重置物理空間的各個生產要素構筑了出版的新的生產活動。正如鄧伯軍認為,數字技術正在改變當代資本主義的存在樣態,憑借數字技術,資本形態從實體資本轉化為數字資本,數字資本成為繼產業資本、金融資本之后的第三種支配性資本樣態。數字技術所支撐的信息流動、技術流動、組織互動等各種流動與作為生產實踐的物質支持空間形成了新的生產架構。傳統出版由在絕對空間中順序生產的流程演化為在虛實空間中共時生產,地理空間不再是出版企業生產要考慮的首要條件,產業資本和金融資本的快速流通,撬動了工業時代出版中心城市的布局,推動了出版空間生產的優化。
其一,數字空間的出現打破了出版者必須在中心城市的地位,構造了超越時空界限的內容生產網絡。作者、編輯開始轉向遠程的數字節點,生產趨向不同空間場域的即時協作,推動出版的彈性生產。作者、編輯借助各類網絡論壇、數字媒體平臺的互動就能讀取、研判和預測用戶的需求,這就弱化了與線下不同區域讀者交流的不平衡性,增加了內容生產的確定性,祛除了傳統出版單向的生產中心。
其二,數字技術推動了出版空間生產的區域轉移,通過智能監控每個生產環節,促進生產各要素的優化,提高空間資源的生產效率。新一輪空間生產集聚點由生產成本較高的地區轉向成本較低的地區,這不僅使外圍區域獲得賦能,突破中心區域對出版生產要素的絕對壟斷性,而且深化了外圍區域與中心區域的協作。如2019年,《讀庫》的倉儲中心由北京搬到了1 129公里處的江蘇南通,通過建立智能分揀系統,《讀庫》庫房成為國內出版業最先進、高標準、智能化的庫房,從而提升了企業的發展動力。
其三,營銷場所從固定的實體空間轉向了流動的網絡空間。通過線上書店、媒體平臺的營銷,以新華書店為代表的傳統圖書銷售的地理限制被消除了,線下店面輻射的區域限制以及數量種類的限制亦被突破,出版營銷由城市集聚轉向數字空間的集聚,當當、淘寶、抖音等平臺成為圖書銷售的主渠道。在2020年全國圖書銷售碼洋中,線上渠道銷售碼洋約767億元,遠超實體書店的銷售碼洋204億元。
二、出版關系的空間轉向 :網絡的延伸與拓展
列裴伏爾認為,任何一個社會,任何一種生產方式,都會生產出自身的空間。社會空間包含著生產關系和再生產關系,并賦予這些關系以合適的場所。人類在進行社會實踐時,空間從根本上制約著人們的經濟活動,位置、環境、交通等因素影響著生產力的空間布局,進而賦予了參與者不同的地位、角色、分工等,他們在生產實踐中形塑了各自的社會關系。在農業生產時代,以種植、圈養業為主的生產方式經濟規模小、交通不便、條件簡陋,人類生產活動被禁錮于穩定狹小的空間中,以地緣、血緣為紐帶組織社會生產,形成了穩定的以家庭手工業為主的社會分工。在工業生產時代,機械技術的統一、交通的便利、商品交易的繁榮打破了相對封閉的空間社會,人類的生產活動在資本、技術的加持下形成了統一的集體生產。生產力的提升將人類局部的生產空間擴展到全球化,“無邊界”世界市場同時將之前分散的、簡單的分工變成了細致的、相互協作的、大規模的、同時性的復雜分工,正如哈維指出的:每個社會形態都以符合物質與社會再生產的需要為目的。空間生產既是空間生產主體憑借技術與空間發生的物質交換的生產力,又是空間生產主體以自然空間和社會空間為載體建構的生產關系。
出版的生產關系受制于不同時代的生產力,當出版的生產力出現擴展或溢出時,會無意識地產生適應出版需求的分工和服務,這是一種自發的市場行為,關系到出版發展的內在動力和外在延伸。雕版印刷術的發明使書籍由抄本時代進入印本時代,著作、編輯、復制的分工日益明晰。在圖書雕刻之前就有編修、校讀、抄錄和刊刻等較細的分工,此外,圖書交易中心與出版中心也開始分離。根據胡應麟的記載,在明代已形成三個刻書中心:浙江、江蘇、福建;交易中心有四地:北京、南京、蘇州、杭州;圖書通過固定店鋪、書攤、貨擔郎等形式進行銷售,觸角遍及大小城鎮。至此,中國圖書出版已形成完整的產業分工。空間生產的要素如技術、資本與人口、政治、經濟、交通、人文環境等社會要素相互契合,產生了出版生產的聚合點,進而形成了相應的協同分工。
隨著機械出版技術的發展,出版物的媒介載體更多了,傳播的區域更廣了,產業分工更精細了,但出版主體——作者、編輯、印刷和銷售人員——的生產內容并沒有因為生產效率大幅提升而發生質變,只是出版的數量提高了。根據丹尼斯·佩利和查爾斯·比洛奇的統計,從1500年至2000年左右,每年發表作品的作者從100人左右增加到約100萬人,還不到總人口的0.01%。這表明數百年來,出版實踐受制于物理空間,雖然區域擴大了,受眾人口變多了,但出版生產關系沒有發生根本性的改變,進而影響內容的生產。
始于網上圖書銷售的亞馬遜公司成立于1995年,繼而生產電子閱讀器,搭建自出版平臺,作者不再需要耗費時間與出版商聯系,自己可直接上傳內容,設定價格,即時出版。制約出版發展的各個物理空間和社會要素被瓦解,泛在的空間關系支撐出版如同涅槃重生煥發出新生機。21世紀之初出現了博客、社交網站、微博和媒體分享服務,發表作品的人數飆升到15億,約占世界人口的20%。虛擬空間的建立擺脫了物理空間的束縛,就如同吉登斯提出的“脫域”概念一樣,社會關系從彼此互動的地域關聯中,從通過對不確定的時間的無限穿越而被重構的關聯中“脫離出來”,也就是主體及其行為通過網絡構建了社會交互的時空錯位,他可以不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空間與特定的設備上進行生產,由此錯時錯位的生產產生了空間生產的重構。這在出版實踐中表現為出版活動脫離了人與物及事件存在的特定生產空間,克服了必須直接相互觸碰的空間限制。依托于網絡,出版實踐不再固定于狹窄的物理-社會空間中,同時生產關系突破了傳統出版空間建構的約束,呈現出大量非地理性特征,主要表現如下:
其一,出版生產資料的虛實配置。作者、編輯、印刷企業等是出版生產所必需的要素。出版內容的數字化、運營的符號化、管理的數據化使出版企業的市場配置能力越來越強,各類生產要素從地方性的場景中被創造性地“挖出”,并以交錯的片段不受具體時空限制地“再聯結”,“內生”出抽象的、虛擬的空間,這也成為出版生產得以拓展的奧秘。出版編輯可以與任何區域的作者聯系,安排最合適區域的印刷企業進行生產,委托網紅團隊進行營銷,提供最快的線上服務。網絡技術淡化了主體性界限,憑借高效的信息溝通和便利的交通物流,出版企業可以有效地擴展出版資源利用的深度和廣度,從而降低能耗、物耗并節約空間。
其二,出版生產關系的協作平等。在傳統出版中,由于空間的阻隔,預制了編輯、作者在用戶中的權威性,這種權威性表現為編輯、作者傳達什么內容,用戶只能選擇接受與否。而進入網絡環境后,信息獲取的多途徑改變了主客體關系,用戶不僅可以通過各類渠道反饋他們的意見,同時亦能即時與編輯、作者進行平等對話,相互探討故事的走向或者選擇知識的深度、廣度,進而影響出版內容。正如波斯特認為的:技術革新中最關鍵的并不是信息交換效率的提高,而是身份的構建方式。基于網絡技術的各種交流方式有效提高了出版信息的溝通效率,進而使得編輯、作者能以低成本的方式與用戶建立聯系,共同交流創作,這種關系的重構,既是與網絡環境的契合,同時也是出版效能的提升。
其三,出版交易模式的虛擬賦能。網絡技術對出版的空間交易形成了強大推動作用,促進了出版市場運營效率的提升和規模的升級。各類數字內容作為實物資本、貨幣資本的映射而進行指征性交易與流通,使出版產品交易有了超越物理空間的可能,也使整個生產關系能從人與出版物、出版物與出版物、出版物與貨幣的直接變換關系中解脫出來,從而刺激出版資本、產品、衍生品的集中與周轉,提高出版的運作效率。正如凱利所指出的:“網絡邏輯已經塑造出了一些產品,而這些產品正在塑造著今天的商業。‘即時現金這種從ATM機里吐出來的東西,只有在網絡環境才會出現。”這些建立在網絡技術基礎之上的新的交易模式,如B2C、B2B、C2C、C2M等從根本上顛覆了以往的出版交易活動必須面對面的空間結構,并成為出版主流交易方式。
三、出版權力的空間轉向:平臺的賦權與擴張
列裴伏爾認為“空間并不是一個被排除在意識形態和政治之外的科學對象;它始終具有政治性……空間是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它是一個完全充滿各種意識形態的產物”。自古以來,人類的社會實踐就是不斷地馴化自然空間的過程,城市、鄉村、公路既是人類活動的產物,同時也深深烙上了各種意識形態。古代王朝的都城都是雄偉的,它是國家威權的象征,是一種權力符號,凸顯王權的力量。城中的牌坊、街巷等標志性的建筑都是用來界定所居住的不同階層的人群的,同時居住在城內的群體憑借城墻、城門等建筑,強化了其作為凌駕于鄉村民眾之上的“城里人”的優勢。因而,空間成為權力的隱喻和象征,它的規劃、設計、布局是不同階層、不同利益集團沖突所建構出來的,反映并塑造著權力的關系。正如福柯所認為的:現代社會是一個紀律社會,而空間成為權力運作的重要場所或媒介。
傳統的出版空間經過長期的社會建構和形塑,被賦予了相對穩定的出版秩序,特別是經由權力的編織,出版無不體現了統治者的意志。世界上第一份報紙 《每日紀事》出現在公元前59年,它就是國家統治者政治意志主導的結果。當時羅馬統治者尤里烏斯·愷撒為了削弱元老院的權力,下了一道命令:元老院議事和人民討論的情況須每日匯編發布,發布的地點為羅馬公開的廣場,每個人都可以抄寫下來進行再次傳播。在中國唐朝出現的《開元雜報》、宋朝的《朝報》《邸報》等都是當時由官員將皇帝的諭旨、文武大臣的奏章及政事動態記錄于上,供官員和上層階級觀看。同樣,書籍也是官僚、貴族等統治精英人物才能擁有的產物。為了控制輿論、維護權威,歷史上各國都有不同形式的對圖書進行審查和管制的制度,焚書和禁書是主要的手段,如秦始皇、乾隆焚書事件,牛津大學焚毀彌爾頓、霍布斯等作者書籍的事件。隨著機械印刷技術廣泛傳播,出版業迅速騰飛,它對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的影響與日俱增。為了防止出版物有違反現行政治意識形態的內容,各國政府都實行內容事先審查或者事后審查制度,制定各類法律以規制出版物的內容,并由出版企業、印刷復制企業、發行企業等負責。
依靠平臺經濟快速崛起的互聯網出版單位,如當當網、亞馬遜、中文在線、閱文集團等,它們以用戶的多元需求為核心,全面調動出版的產業鏈,提高出版市場的資源效率,成為新的出版經濟體,從而對傳統出版價值鏈產生顛覆性影響,并形成獨占優勢,催生出新的權力效應。這種平臺權力表現為平臺擁有者對參與主體、資源、信息、交易、數據等要素的掌握能力,它是將市場凝聚之后而形成的一種壟斷性權力。不同于國家政府法定授予出版企業的權力,平臺的權力是在企業追求商業利益最大化下的前提下,通過與平臺用戶之間的契約條款,掌握用戶的信息,實現對用戶決策產生重要影響的權力。早期互聯網出版公司僅能提供圖書信息、網絡文學等服務,隨著資本和技術的加持,平臺逐步打造了“策、采、編、發”的整個產業生態。對海量用戶的歷史數據和實時動態數據進行分析,能為用戶提供各種個性化出版內容和服務,從而強化用戶黏性。借助于用戶數據的優勢,平臺在向傳統出版領域滲透或者開辟新的出版內容時,就有了更多的話語權。如亞馬遜平臺在2000年左右成為全美最大的網上書店后,繼而在2007年推出Kindle電子書閱讀器、2014年推出自助出版平臺、2015年開設線下實體書店,均獲得成功。在這里,空間和時間被抽離或“虛化”,它脫開了傳統出版的地域阻礙,呈現出一種超越現實物理地點的因果關系的全新社會。由此,基于網絡平臺的發表權、定價權等諸多方面都與傳統出版不同,并形成顯著的權力行使特點,主要表現為:
其一,降低發表權的門檻。由于版面有限,傳統出版的運作流程就如同一個巨大的沙漏,將從四面八方匯聚而至的各類內容進行分類整理壓縮,然后將它們線性地擠入出版這個狹窄的“漏口”,最后由此散播給眾多用戶。編輯則是“漏口”的把關人,內容是否發表將由他們決定。而在網絡空間中,平臺所做的工作是將不合規的內容過濾而不是挑選。對于網絡傳播結構而言,內容過濾是一種質量更高、效果更好的篩選技術。網絡平臺只是匯聚眾多內容,然后讓用戶選擇內容,并把受歡迎的內容推薦給其他用戶。它所實現的功能是“巧指路”而不是“嚴把關”。此時,平臺與作者之間形成了錯綜復雜的權力關系。一方面,平臺為了吸引作者,會下放一定的收益權力,以刺激他們創作內容的積極性和參與熱情。如閱文平臺上的創作者內容收益分成達50%,遠高于傳統出版業的6%~15%,而且作者通過版權轉授所獲得的收益也高于傳統出版業。同時,平臺也會為作者提供各類免費的創作配套服務,如作品的發表空間、與用戶互動的交流環境以及寫作工具、審讀、各類創作資訊等方面的服務,以幫助他們擁有更低的創作門檻、更好的創作環境。另一方面,平臺為了獲得更多的流量和收益,會通過排行榜、閱讀量、點擊率等方式引導作者跟風創作受市場歡迎的題材,這就造成大量的同質化內容快速發表。根據《2021中國網絡文學藍皮書》,網絡文學同質化、模式化仍然嚴重,“三俗”現象仍時有發生,不良亞文化、畸形審美等錯誤傾向時有浮現,“戰神文”“豪婿文”“多寶文”等存在大量荒腔走板的內容。
其二,自主定價權的提升。影響企業定價的因素主要有四個,分別是資源、技術、品牌和供應鏈。在傳統出版產業鏈中,出版社占據了出版資源和品牌優勢,無疑成為定價的主導者,圖書制作完成后標上的定價是不可更改的。作者、出版社、印刷廠、發行商等將按照協定的模式進行分成。但這種模式的最大弊端是價格體系僵硬、流通系統固化,容易造成庫存積壓。互聯網出版公司利用流量優勢能夠直接掌握供應鏈端,通過分析用戶的喜好數據,利用直播、廣告、論壇、排行榜等引領出版消費潮流,并為用戶設計多種價格優惠,如低折扣、特價書、包月優惠、免費閱讀、付費拓展等。多種定價模式的開啟,有效激活了下沉市場,成為刺激出版市場快速發展的新力量。根據2020年出版行業發展現狀分析研究報告,中國的圖書零售市場總規模已由2015年的624億元持續增長到2019年的1 022.7億元。
四、展望:出版空間實踐研究前景
時間和空間一直是人類研究社會的基本維度,出版活動天然地與時空有密切關聯。然而,在傳統的出版研究中,空間僅被作為出版活動的背景,而不是獨立存在的主要因素。空間轉向是將出版活動置于更加宏大、深刻的社會實踐中,這不是單純的變換研究視角,也不是簡單地拓展研究領域,這是將出版從工具性、操作性層面解放出來,融入多元學科的對話中,擺脫被其他學科邊緣化或替代的命運,這對出版學的影響無疑是全局性和革命性的。清華教授陳勁認為,虛擬現實在這個空間的范圍和擴展性比傳統的物理空間或者人際空間更大。賽博空間的出現為經濟和社會活動提供了虛擬現實仿真模擬的可能,加快了以信息生產、分配、使用為基礎的知識經濟和創意產業的發展。毫無疑問,出版空間的構建發展為出版產業的可持續發展找到了新路徑和生長點。在《出版業“十四五”時期發展規劃》中提到要健全現代出版市場體系、提高出版治理能力與管理水平、推動出版業高水平走出去等,都涉及出版空間生產、營銷、傳播等,這不僅愈加彰顯了空間在出版中的重要性,同時也對出版空間研究提出了新的要求。
隨著出版高質量發展理念深入推廣,元宇宙出版迎面襲來,空間領域的出版元素越來越凸顯。出版的學界和業界需要更加關注出版的空間轉向研究。其一,需要建立出版空間理論的邏輯起點、核心概念和價值觀點等,從出版空間的范疇、原理、規律等方面進行理論體系的凝練和創新,形成具有時代高度的理論場。其二,需要在實踐中探索出版空間的生產業態,包括生產要素的布局、資本在產業中的運作、權力運行的分配機制、產品載體的新形態、內容表達的新形式、營銷場景的新體驗、個性服務的新路徑等。進而在鞏固出版學自身學科的傳統上,更多地融入多元學科的視角,這將是出版理論創新和實踐革新的契機之一。
(作者系南通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教育技術系書記,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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