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托妮·莫里森是文學史上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黑人女作家,其扛鼎之作《最藍的眼睛》講述了黑人女孩佩科拉的悲劇生活。佩科拉的父親喬利因倫理身份混亂陷入倫理困境,最終做出的錯誤倫理選擇是貫穿全文的暗線。倫理身份的混亂給黑人男性身份構建和道德實踐帶來嚴重危機,給其家庭成員帶來嚴重傷害。本文采用文學倫理學批評方法,沿著“喬利尋父——喬利娶妻——喬利侵犯女兒”這條倫理線,圍繞喬利孤兒、丈夫、父親這三次倫理身份的轉換,從倫理困境和倫理選擇這兩個角度審視喬利倫理犯罪的原因,由此揭示黑人渴望獲得種族自信、回歸完整家庭的倫理訴求。
【關鍵詞】《最藍的眼睛》;倫理選擇;倫理身份
【中圖分類號】I71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9-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9.004
一、引言
托妮·莫里森是美國非洲文學的重要作者,于199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莫里森關注當時非裔美國人的現實生活,有目的地書寫違背“美國主流意識形態”的故事,揭示種族主義對美國黑人造成的嚴重傷害。[1]《最藍的眼睛》就是其中之一,描述了主人公佩科拉,一個黑人年輕女孩受種族主義迫害,迷失在白人的主流價值觀中,最終慘遭父親侵犯的悲劇故事。佩科拉的父親喬利是典型的“惡”的形象,喬利身上的非理性意志表現明顯。
根據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觀點,非理性意志與理性意志相對,主要指一切情感和行動非理性驅動力。非理性意志表現出來的種種精神因素,如情感、動機、欲望、習慣和本能等,都不受理性的控制和約束。[2]
喬利主要經歷了三次倫理身份的轉化,首先是姨婆去世,父親不認,淪落為黑人社區的孤兒;然后與寶琳結婚,卻不承擔家庭責任,變成了無能的丈夫;最后侵犯了自己的女兒佩科拉變成了罪惡的父親。而喬利的非理性意志體現在這三次倫理身份轉化過程中的倫理選擇。文學作品中的人物通常是善惡并存的矛盾體,身上包含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并存的斯芬克斯因子。文學作品的價值就在于通過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的不同組合與變化揭示人的倫理選擇過程。[2]喬利經常讓自己的獸性因子壓過人性因子,最終釀成了侵犯女兒的倫理悲劇。本文將摒棄一般道德評價,沿著喬利三次倫理身份的轉化,客觀地探究喬利倫理犯罪的原因。
二、倫理困境和倫理選擇
(一)流浪的孤兒
在喬利未出生前,其父親就拋棄了其母親,出生后又被母親扔進了垃圾桶里,幸被姨婆撿回撫養長大。喬利在上學四年時向姨婆詢問自己的親身父親是誰,得到了一個模糊的答案,“薩穆爾·富勒也可能是富勒的弟弟,也可能他們倆都有份”[3]。聽后,喬利發出了“為什么不給我起名叫薩姆遜呢”的疑問,由此可以判斷喬利陷入了倫理身份的混亂中,渴望通過知道父親是誰以及與父親用同一個姓來確認自己的倫理身份。
13歲時,喬利唯一親人姨婆去世,喬利將擺脫孤兒身份的希望寄托在了從未謀面父親身上,但是真正找到父親時,父親為了賭錢不理睬他,至此,喬利完全淪為黑人社區的孤兒。
此外,在姨婆葬禮期間,喬利在和情人體驗性快樂的時候,被白人見證了性無能,成為白人“物”化黑人的受害者。即不被白人社區接納,又無法在黑人社區找到根,喬利進入到一種危險的“自由”中,自由地感受到自己體會到的一切——恐懼、內疚、羞愧、疼愛、悲傷憐憫。[3]自由意志是人的直覺的表現形式,其主要特點是人的活動不受某種固定的邏輯規則的約束。[2]喬利任由自由意志支配,自由地犯罪,自由地進出監獄卻沒有被監禁的感覺,自由地找工作,自由地辭職,放縱自己的欲望,只顧自己的感官和胃口。
(二)無能的丈夫
喬利在流浪的時候遇見了腿有殘疾的寶琳,選擇和寶琳共筑愛巢,結束了放蕩不羈的生活。一開始他們住在南方,喬利慷慨地給予寶琳渴望的愛情,悉心照顧寶琳的生活,安撫寶琳由于殘疾而帶來的自卑,寶琳也將喬利視為自己上帝般的救贖。文中重點刻畫了寶琳的殘疾和無知,而喬利對寶琳的殘疾和無知持有一種享受的態度,喬利享受自己作為強者在寶琳這個弱者面前獲得的自我滿足感,夫妻間形成了救贖者和被救贖者的平衡關系。
隨著夫妻搬往受白人文化影響深刻的北方后,夫妻關系走破裂。起初,喬利在鋼鐵廠工作,寶琳在家料理家務,繼續保持著這種救贖和被救贖的關系。然而,隨著喬利被鋼廠裁員,失去了獲得社會價值感的工作,弱者寶琳成了真正養家糊口的強者,擺脫了對喬利物質上的依賴。同時,受白人電影的熏陶,寶琳將美貌和道德掛鉤,極端追求白人主流價值觀下的美,將對喬利的情感崇拜轉化為對白人主流價值觀的盲目追隨,逆轉了救贖與被救贖的關系,平衡的關系被打破,夫妻關系破裂。
喬利失去了創造社會價值的工作和襯托自己個人價值的弱者寶琳,沒有價值帶來的獲得感的支撐,自由意志再一次戰勝理性意志,喬利選擇整日酗酒不歸家,和妻子吵架,甚至對妻子動手,淪為無能的丈夫。
(三)罪惡的父親
寶琳懷孕后,喬利突然轉了性,減少了酗酒,回家的次數也頻繁了,變得關心妻子。由此看出,未出生的孩子喚起了喬利的責任感,喚醒了喬利的人性因子。但是對孩子某個時刻的感覺,文中具體體現為“期待”這種感覺,不同于建立起對孩子穩定的、理性的看法,不代表能夠與孩子建立起穩定的親子關系。
孩子出生后,喬利沒有給子女提供經濟上的撫養和情感上的照料。當他酗酒歸家看見女兒在廚房洗碗的瘦小的身影時,作為父親的喬利思考父親這個倫理身份的意義,思考他能為女兒做什么?曾經又做過什么?能給予她什么?能對她說什么?怎樣回應女兒的愛?從喬利的思考中,我們能夠看出他在反思自己,能夠感受到他作為一個父親的內疚,但是他并沒有因為內疚而改變自己,承擔父親這個倫理身份所賦予的責任和義務,給予孩子充分的關心和照顧,錯將心底涌起的不知名的溫情轉化為獸欲,在自然情感的驅動下,做出了錯誤的倫理選擇,侵犯了自己的女兒,造成了倫理悲劇。
亂倫意味著年齡分別的混亂,世代的混雜,情感的無組織,角色的急劇變化。[4]整個家庭都受到了亂倫的懲罰,喬利在收容所死亡,其女兒佩科拉也陷入了瘋癲的狀態。
三、悲劇倫理選擇的根源
(一)種族歧視的歷史根源
在被白人獵人見證性無能事件中,喬利堅信憎恨白人會自取滅亡,將憎恨轉移到另一位女性受害者達蓮娜身上。在和寶琳的婚姻中,寶琳是喬利所厭惡的事物中為數不多觸手可及且可以傷害的一個。[3]在侵犯女兒佩科拉事件中,佩科拉的卑微存在不是作為一種“道德化”的力量,而是激起了喬利對她的強奸。[5]黑人男性被白人種族主義閹割而失去了正常的人格,尋求通過對女性的補償暴力來發泄內心的委屈和不滿,妄圖尋回男性強者的身份。[6]由此可見,喬利在白人社會中一直處于被閹割的狀態,喬利的錯誤倫理選擇受到了白人社會文化的裹挾,這種裹挾有其歷史根源。
南北戰爭后,美國憲法承諾此后黑人的權利和機會不會因為種族問題而受到貶低。但是在隨后的50年里,種族隔離和服從被法律全面制度化。在當時黑人社區中影響較大的布克·華盛頓主張“遷就白人主義”,并于1895年簽署《亞特蘭大和解聲明》,鼓勵黑人不問政治默默屈服于劣等公民的位置,進一步導致大部分黑人對自己劣等公民的身份聽之任之。[7]1896年普萊西訴訟弗格森案確立了“隔離但平等”的種族主義原則。[8]直到1954年布朗案的判決才宣布種族隔離違憲,種族隔離政策才有所緩解。[9]奴隸制后的美國黑人獲得了身體的自由,卻依然受到種族主義帶來的精神奴役。
在強者身份的構建過程中,喬利的獸性因子不斷地戰勝人性因子,自由意志不斷地戰勝理性意志,給身邊的女性帶來了傷害。
(二)家庭教育的缺位
在人通過自然選擇獲得人的形式之后,人仍然處于倫理混亂之中,只有經過倫理啟蒙,人才能產生倫理意識。[2]喬利從小被父母拋棄,其家庭結構并不完整。家庭是一種以婚姻、血緣、收養、同居、共同生活等關系為基礎而形成的共同生活單位。[10]從兒童的角度來看,家庭為兒童的社會定位服務,在兒童的文化融入和社會化中起著重要作用。[11]
如果說姨婆能夠彌補喬利母親的缺位,那么父親在喬利的生命中是完全缺場的,身邊唯一能充當父親角色的人是黑人男性布魯,布魯給喬利的童年帶來了溫暖。但是根據文中對布魯的描述,“車夫是個叫布魯·杰克的好老頭”這句話交代了布魯“車夫”這個倫理身份,布魯自身可能不具有完整的家庭,即使具備完整的家庭,布魯也沒有將喬利帶入完整的家庭結構中,因此并不能帶給喬利關于父親這個倫理身份的啟蒙。父親身份不是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得到展示,必須在父親和孩子建立關系的過程中一步一步被揭示出來。[12]沒有父親的男孩在成長過程似乎特別容易在性別角色和性別認同的發展、學校表現、社會心理適應和自我控制方面出現問題。[13]
然而比起單純的由于父親缺場帶來的關于“父親”這個倫理身份的混亂認識,喬利父親的道德失范給喬利帶來了更惡劣的影響。十三歲時喬利效仿其父親拋棄了可能懷孕的女孩達連娜。從某種程度上說,喬利父親的缺場,以及其惡劣的品質,引導喬利走上了極端,為喬利侵犯自己的女兒埋下了伏筆。
(三)個人倫理意識缺乏
同樣是處于白人種族歧視和貧困的經濟狀況下,文中克勞迪婭和弗里達的父親卻很好地承擔起父親這個倫理身份所應承擔責任和義務。對弗里達和克勞迪婭父親的描寫雖然不多,但是我們能夠從字里行間知道他是一個努力工作、認真負責的好父親。從獵狼手變為獵鷹者,他沒日沒夜地工作就是為了前門趕狼,窗下拒鷹。[3]當弗里達被留宿在家的亨利占便宜的時候,其父親果斷出頭,拿舊三輪車砸向亨利,冒著進監獄的風險,沖亨利開了槍。在這種父性的關照下,克勞迪婭和弗里達并沒有像佩科拉那樣在白人的主流文化中迷失自我,她們有善惡美丑之分,懂得欣賞黑人獨特的美,建立了自信自尊,保存了健康的心理和健全的人格。
在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術語中,倫理選擇具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倫理選擇指的是人的道德選擇,即通過選擇達到道德成熟和完善,另一方面倫理選擇指對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道德選項的選擇,選擇不同則結果不同,因此不同選擇有不同的倫理價值。[2]兩位父親不同的倫理選擇產生了不同的結果。無論是種族歧視還是家庭教育的缺失,喬利本身倫理意識缺乏,要為自己錯誤的倫理選擇負責。
四、結語
本文沿著喬利尋父——喬利娶妻——喬利侵犯女兒這條倫理線,分析了喬利孤兒、丈夫和父親這三個倫理身份的混亂,摒棄了一般道德價值判斷,從歷史、社會和個人等方面客觀分析了黑人喬利犯倫理罪的原因。在喬利形象的背后是一部黑人遭歧視、被侮辱的辛酸歷史。[14]奴隸制之后的黑人獲得了身體上的自由,但是難以擺脫精神上的奴役,白人主流價值觀沖擊下的黑人將種族自卑內化,陷入自我分裂中。道德應該以善惡為衡量標準,不應該和外表之類的生物性特征相掛鉤,呼吁重塑道德價值判斷,鼓勵黑人維護種族自信。
莫里森在采訪中道:“在20世紀60年代,黑人男性作家出版了有力的、激進的、革命性的小說或非小說,他們有積極的種族振奮性的修辭,這很刺激,我認為他們會跳過一些東西,認為沒有人會記得它并不總是美好的。”[13]強調種族自信的同時,不能忽視客觀事實的存在,建立在經濟貧困、教育缺失以及家庭破碎之上的自信是脆弱的。黑人群體應當團結起來保持內心的自信,外化于行動,爭取平等的政治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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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燕,南京工業大學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外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