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若
(北京大學 歷史系 北京 100871)
[內容提要] 一般認為,1224年蒙古使臣著古與之死是導致蒙古可汗窩闊臺1231年發兵攻擊高麗的直接原因。但仔細梳理材料,蒙古發兵另有原因。著古與只是蒙古東道宗王斡赤斤的使臣。而以斡赤斤為代表的東道諸王一度與蒙古可汗平行與高麗進行交涉。1231年后,東道諸王的勢力開始逐漸退出蒙古—高麗互動,直到忽必烈時代,蒙古可汗完全收歸蒙古—高麗關系的主導權。
金元嬗替之際,耶律留哥反金自立,投靠蒙古。后其部眾耶律廝不、耶律金山等先后叛蒙,流竄于遼東。成吉思汗為剿滅契丹余裔,嘗試與高麗聯合。在此過程中,哈真作為蒙古方面代表,與高麗結為名義上的“兄弟之國”,但高麗實質上成為蒙古的藩屬。1224年(太祖十九年),蒙古使臣著古與死于出使高麗的途中。一般認為,此事是導致蒙古發兵攻擊高麗的直接原因。但是,蒙古攻擊高麗遲至1231年(太宗三年)。若蒙古因著古與之死而發兵高麗,何須遷延七年之久?
在對于蒙古—高麗(以下簡稱蒙麗)關系的研究中,多有涉及著古與之死的問題。關于這一事件爭論的焦點大多在于著古與死于何種勢力之手。如箭內亙認為,著古與被高麗人謀殺。郝時遠認為,著古與可能確如高麗所述,死于東真政權之手。烏云高娃則懷疑高麗可能為了擺脫蒙古的控制而殺害著古與。①〔日本〕箭內亙:《元代經略東北考》,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29頁。郝時遠:《蒙古東征高麗概述》,《蒙古史研究》1986年第2輯,第20~25頁。烏云高娃:《高麗與蒙古的接觸及雙方征戰》,《內蒙古民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第21~27頁。在這些爭論以外,學界大多承認著古與之死是蒙麗關系的轉折點。如池內功、亨宋(W.E.Henthorn)、陳得芝等認為,著古與死后,蒙古派人責問此事,卻在蒙麗邊界上被射回,遂與高麗斷交。后撒里打攻打高麗時,即以高麗殺使為名。①〔日本〕池內功:《滿鮮史研究(中世第一冊)》,荻原星文館,1953年,第525~642頁。W. E. Henthorn. Korea:The Mongol Invasions. Leiden∶Brill Press.1963, p.36. 陳得芝:《忽必烈的高麗政策與元麗關系的轉折點》,《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2012年第1期,第70~80頁。列亞德(Gari Ledyard)對1231 年(太宗三年)《高麗史》中所錄的撒里打書信進行了譯注,對于著古與(書信中作“瓜古與”)的身份進行了簡要的分析,認為其代表蒙古向高麗索貢,其死亡招致了高麗與蒙古反目。②Gari Ledyard.“ Two Mongol Documents from the Koryosa.”In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83.2(1963),pp.225~239.
值得注意的是,在著古與出使高麗期間,正是成吉思汗幼弟斡赤斤代替成吉思汗監國時期。那么,著古與出使高麗究竟代表的是整個蒙古汗廷,還是僅僅代表斡赤斤個人?如果著古與僅為斡赤斤家族的代表,那么,是否還能認為著古與被殺一事構成了蒙古攻打高麗的直接原因?在監國期結束后,斡赤斤家族與高麗之間的關系發生了怎樣的變動?
1231 年(太宗三年),蒙古與高麗斷交,蒙古派遣撒里打率軍前往高麗興師問罪,其間屢次提及1224年(太祖十九年)蒙古使臣著古與出使高麗的歸程中死于非命一事。關于著古與死于何者之手這一問題,主要存在三種解釋:高麗民間盜匪所為、喬裝成高麗人之東真人所為,以及高麗王廷所為。③〔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8《高麗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4608頁;〔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3《高宗二》,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12頁。但無論著古與究竟死于何者之手,就從結果來看,其死亡一事成為窩闊臺汗進一步出兵高麗的借口。
目前證明窩闊臺汗因著古與被殺而出兵高麗的材料主要有二:其一,在《太宗紀》中,太宗三年(1231年)八月“是月,以高麗殺使者,命撒禮塔率師討之,取四十余城。”④〔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太宗紀》,中華書局,1976年,第31頁。其二,撒里打出兵后對高麗的責問文書中提及“問當如何殺了著古與使臣乎”⑤〔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3《高宗二》,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11頁。。但細思之,則此二材料皆難以證明著古與之死為蒙古出兵高麗的直接原因。
首先,《太宗紀》中只稱高麗殺使,但未明言此人是否為著古與。根據《洪福源傳》,著古與之死在壬午年(1222年):“壬午冬十月,又遣著古與等十二人窺覘納款虛實,還,遇害。”⑥〔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54《洪福源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3627頁。此傳可能混淆了著古與幾次出使的時間,事實上,著古與直到兩年后才死于從高麗返回蒙古的路途之中:“十九年(1224年)二月,著古歟(即著古與)等復使其國;十二月,又使焉,盜殺之于途,自是連七歲絕信使矣。”⑦〔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08《高麗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4608頁。如果著古與被害一事引發了蒙麗戰爭,那么,蒙古何須等到1231年(太宗三年)才決定出兵?而更早的材料《圣武親征錄》(新校本)提及此事時僅稱“遣撒兒答火兒赤征高麗,克四十余城而還”,并未言及殺使之事。⑧〔元〕佚名,賈敬顏校注,陳曉偉整理:《圣武親征錄》(新校本),中華書局,2020年,第321頁。
其次,在撒里打所傳文書中,著古與之死并不是窩闊臺汗時期蒙古方面唯一的關注點。撒里打所傳之文書雖然提及著古與之名,但只稱奉命來詢問此事,僅要求高麗給出合理答復而已。這則諭令較長,只此一句話提及著古與事,其余絕大部分內容為索取貢物之語。就從篇幅來看,著古與死亡一事在這篇文書中的篇幅不足什一。①〔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3《高宗二》,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11頁。而在高麗方面的回信中則除了將著古與之死推托到鄰國身上外,還花費更多筆墨解釋了為何射回窩闊臺汗派遣的使臣。李奎報文集中所收錄的《東國李相國集·答撒里打官人書》中,全篇在解釋為何高麗不能滿足蒙古的索貢要求,只字未提使節被殺之事。②〔高麗〕李奎報:《東國李相國集·答撒里打官人書》,杜宏剛等輯:《韓國文集中的蒙元史料》,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2頁;《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冊《東國李相國集》,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年,第585~586頁。種種跡象表明,在撒里打與高麗方面的通信中,著古與之死并不是兩方關注的焦點問題。因此,貿然將著古與之死視為蒙古出兵高麗的直接原因似乎有些牽強。
另有其他原因促使窩闊臺汗出兵高麗。1231年(太宗三年),撒里打代表窩闊臺汗向高麗問罪,此為最早將著古與之死與蒙古出兵高麗相聯系的文書,錄如下:
“天底氣力,天道將來底言語,所得不秋底人有眼瞎了,有手沒了,有腳子瘸了。圣旨:差撒里打火里赤軍去者,問你每:待投拜,待廝殺?鼠兒年,黑契丹你每高麗國里討虜時節,你每迭當不得了去也。阿每差得扎剌、何稱兩介引得軍來,把黑契丹都殺了。你每不殺了,阿每來。若阿每不將黑契丹了,你每不早了那是么?使臣禾利歹根底不拜來那是么?投了呵。差使臣瓜古與你每根底,不行打來那什么?瓜古與沒了。使臣覓瓜古與來,你每使弓箭將覓來底人射得回去了。那上頭,管是你每底將瓜古與殺了也。阿每覓問當來也。皇帝圣旨道:若你每待廝,交阿每一處廝,相殺住到老者。若還要投呵,依前一翻投了者去。若你每民戶根底的愛惜,依前一翻投拜來。下去底使臣快快地交回來者。若要廝殺,你識者!皇帝大國上里達達每將四向周圍國土都收了。不投底國上都收了,你每不聽得來?投去了底人都一處行打,你每不聽得來?阿每將劫擄你每底寄不及都收撫了,聽你每根底來?高麗國王,你每底民戶里投拜了的人依舊住坐,不投拜底人戶殺有。虎兒年投拜了,咱每不啻一家來那什么?使去底使臣是阿土。”③〔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3《高宗二》,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09~710頁;參見亦鄰真:《元代硬譯公牘文體》,《亦鄰真蒙古學集》,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04頁。
在這則文書中,著古與被殺一事顯然并非是蒙古控訴高麗的唯一罪狀。那么,為何蒙古會在此文書中提到七年前的舊事?這應當是一種證明自己出兵正當性的政治宣傳。蒙古在這則文書中對高麗的控訴包括:(1)蒙古幫助高麗剿滅黑契丹,故高麗受蒙古之惠。④黑契丹,即留哥政權的反叛者。參見〔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3《高宗二》,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54頁。(2)高麗方面對蒙古使臣處置失當。(3)著古與出使高麗后死亡,蒙古方面暗示其死于高麗之手。(4)高麗方面對尋找著古與的使者展開攻擊。其中雖然提及了著古與被殺一事,但只是將其視為諸多高麗不義之舉中的一條。
蒙古在征討其他政權之前,經常會通過控訴對方君主不義之舉來證明自己用兵符合公義。但控訴經常涉及年代久遠之事,作為欲加之罪,這些事件本身很難構成興兵原因。如成吉思汗在與克烈部開戰后,遣使控訴王汗五事⑤參見艾騖德:《王汗的訴狀:記錄成吉思汗崛起故事的最早可復原性文本》,《歐亞譯叢》(第四輯),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259頁。。這些控訴話語都旨在證明王汗有愧于成吉思汗,但只能被視為證明成吉思汗站在正義一方的證詞,不能被視作導致二者開戰的直接原因。
這種塑造出征合法性的控訴常常會隨時間不斷發生變化。這點可以從蒙古出征金國的政治宣傳中窺知一二。在較早的蒙古官方文獻中,并沒有明確記錄1211年蒙古為何南下攻金。《元朝秘史》在記錄成吉思汗處理完蒙古屬部的事務后,1211年立即接入攻金之事。前后并無銜接段落,也沒有解釋原因。《圣武親征錄》在畏兀與哈剌魯等部表示臣服后稱:“秋,上始誓眾南征,克大水濼,又拔烏沙堡及昌、桓、撫等州。”①〔元〕佚名,賈敬顏校注,陳曉偉整理:《圣武親征錄》(新校本),中華書局,2020年,第212頁。《史集》則記載更為詳盡,但同樣是在敘述畏兀與哈剌魯歸順后,“發兵出征乞臺國”,仍然未曾提及攻金的緣由。②〔波斯〕拉施特,余大鈞譯:《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冊,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248頁。事實上,蒙古侵金之初并沒有官方理由。如《石抹明安傳》中稱:“金主命招討紇石烈九斤來援,時明安在其麾下,九斤謂之曰:‘汝嘗使北方,素識蒙古國主,其往臨陣,問以舉兵之由,不然即詬之。’明安初如所敎,俄策馬來降,帝命縛以俟戰畢問之。既敗金兵,召明安詰之曰:“爾何以詈我而后降也?”③〔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50《石抹明安》,中華書局,1976年,第3556頁;〔波斯〕拉施特,余大鈞譯:《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冊,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253頁。根據九斤的指示,明安在言辭上冒犯成吉思汗的前提應當是成吉思汗沒有給出出兵的具體原因。成書較晚的《太祖紀》源自忽必烈至元十年后開始修撰的《太祖實錄》。④王慎榮:《元史探源》,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30頁。其中出現了蒙古與金決裂的原因:成吉思汗在進貢歲幣之時,發現衛王允濟“庸懦”,遂乘馬離去。允濟欲加害成吉思汗,因此蒙古與金決裂。而在更晚的時期出現了另一種征金的說法。在至順年間王理給《元朝名臣事略》之序言中出現“完顏璟割虐下民,趙叡爽盟背約,自伐喪其國家。”⑤〔元〕蘇天爵:《元朝名臣事略》,中華書局,1996年,第3頁。此時將金國的罪行追溯到比允濟更早的金章宗時期,雖然進一步證明蒙古南下是民意所向,但在彼時蒙古應當不會主動對被金主割虐的“下民”施于援手。
蒙古對于出兵高麗的政治宣傳也經歷了類似的過程。1234年(太宗六年),蒙古再次致書高麗對其加以控訴,其材料見于《高麗傳》與《經世大典》,現依照《經世大典》錄如下,其中畫橫線內容為不見于《高麗傳》的部分:
“汝表聞奏告事理悉具,率諂妄推托之事辭,彼此有何難知?汝若委無諂妄,可來朝覲。自昔討平契丹賊、殺訖札剌之后,未嘗遣一介赴闕,爾等曾無遵依大國法度施行,此汝之罪一也。賚擎長生天之訓言省諭去者使命,爾等輒敢射回,此汝之罪二也。爾等又將著古歟謀害,推稱萬奴民戶殺壞,若獲原告人,此事可明。如委系萬奴將爾國排陷,朕名汝等征討萬奴,為何逗留不進?此汝之罪三也。命汝進軍,仍令汝弼入朝,爾敢抗拒不朝,竄諸海島,此汝之罪四也。又令汝等民戶拘集見數,爾等稱若出城計數,人民懼殺,逃入海中。爾等嘗與天兵協力征討,將爾等民戶誘說出城,推稱計數,妄行誅殺,輒敢如此妄奏,此汝之罪五也。”⑥〔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08《高麗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4609頁;〔元〕趙世延,虞集等撰,周少川等輯校:《經世大典輯校》第8《政典》,中華書局,第2020年,第270頁。此外,直到此時,蒙古方面尚且沒有認定著古與死于高麗之手。在著古與事件中,真正引起蒙古不滿的乃是因為高麗雖然將著古與之死推托到萬奴頭上,但卻拒絕協助蒙古出兵討伐萬奴。在這則詔書的后半段也提到“汝欲六師還斾,汝可躬領軍兵進討萬奴勾當。”蒙古官方認定著古與死在高麗之手則要遲至定宗貴由二年(1247年)。在貴由征討高麗的檄文中提到,“爾等社會使臣禾者并殺訖著古歟之事,顯然可知。如委的出力供賦,果無二心,于壬辰年令隨撒兒塔征討萬奴,爾等即卻違背,遷入海島。”似乎也是基于高麗不出兵萬奴一事,單方面推定著古與死于高麗之手。
在此時蒙古控訴高麗的罪狀已經變成了以下五條:(1)未曾朝覲;(2)射回使臣;(3)與著古與之死有關,且拒絕協助征討萬奴;(4)王廷逃竄海島;(5)妄奏民戶問題。與之前的文書相比,刪去了蒙古協助高麗剿滅黑契丹一事,增加了(1)、(4)、(5)三條。而(2)、(3)兩條在1231年(太宗元年)的文書中存在因果關系,即蒙古為探查著古與之死因而遣使高麗,高麗將其射回。但在這則材料中卻將兩件事情完全割裂開來。另外,雖然第(3)條提及了著古與之死,但根據蒙古方面的表述,真正引起蒙古惱恨的原因是高麗作為蒙古的臣屬,拒絕履行從征萬奴的義務。是知蒙古在對高麗問責時,官方理由在不斷變化,甚至出現以新理由覆蓋舊理由的現象。因此,就蒙古官方發布的出兵高麗的原因來看,其可信度十分有限。大致可以認為,著古與之死固然影響了蒙古與高麗的關系,但此事并非蒙古出征高麗的直接原因。蒙古僅僅是出于政治宣傳目的,以著古與之死來凸顯蒙古出兵的正義性。
為何蒙古可汗沒有在著古與死時立即出兵高麗?這很可能與著古與的身份有關:《元高麗紀事》稱,在1220 年(太祖十五年),“大頭領勘古若、著古與與東真二人復持皇大帝國王書促高麗來貢。”①〔元〕佚名:《元高麗紀事》,《元史研究資料匯編》冊95,中華書局,2014年,第460頁。《高麗傳》也提道:“十五年九月,大頭領等勘古若、著古與復以皇太弟國王書趣之,仍進方物。”②〔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08《高麗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4609頁。蒙元時期,具有皇太弟與國王稱號者僅斡赤斤家族。在斡赤斤之孫塔察兒接替斡赤斤的家主之位時,收到過汗廷頒發的“皇太子寶”。著古與既然代表“皇太弟國王”出使高麗,則其當為斡赤斤家族派出的使節,而非可汗所遣使節。
那么,著古與所傳達的諭令僅僅出自斡赤斤家族,抑或是代表了蒙古可汗?《高麗史》中收錄過一則蒙古方面向高麗遣使的材料:
“己未,蒙古使著古與等十三人,東真八人并婦女一人來。甲子,王迎詔于大觀殿。蒙古東真二十一人皆欲上殿傳命,我國欲只許上價一人上殿,往復未決,目將異,乃許八人升殿,傳蒙古皇太弟鈞旨,索獺皮一萬領,細綢三千匹,細苧二千匹,綿子一萬觔,龍團墨一千,丁華二百管,紙十萬張,紫草五觔,葒花、藍茍、朱紅各五十觔,雌黃、光?、桐油各十觔。著古與等傳旨訖,將下殿,各出懷中物投王前,皆年前所與哦而過粗綢布也。遂不赴宴。又出元帥札剌及蒲黑帶書各一通,皆征求獺皮、綿、綢、綿子等物。”③〔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2《高宗一》,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689頁。
在這次出使活動中,蒙古方面兩次向高麗傳達命令,皆索求獺皮等物產。為何在同一出使活動中兩次索要相同的貢品?其原因當是存在兩個蒙古使團,他們分別代表不同的勢力。第一個使團由著古與率領,首先上殿,傳達了“蒙古皇太弟”之命令。此處的“皇太弟”即成吉思汗之弟斡赤斤。在其傳旨完畢后,蒙古方面才開始傳達第二個使節團的文書,此使節團由蒙古元帥札剌等人所派發。崔允精與何啟龍等學者都指出,此處的札剌即蒙哥時代攻打高麗的札剌臺。④崔允精:《再論蒙古對遼東和高麗的戰爭(1211—1259)》,《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2013年第2期,第209~229頁;何啟龍:《考證征伐女真、高麗的札剌亦兒臺與也速迭兒:兼論〈蒙古秘史〉1252年成書之說》,《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2017年第2期,第209~232頁。在《元朝秘史》中,這位札剌的身份為火兒赤,即箭筒士。成吉思汗訂立怯薛制度,以貴族子弟充任火兒赤、云都赤、拔都兒、客卜帖兀勒等,組成可汗的宿衛部隊,守衛可汗。這種宿衛集團直接隸屬于蒙古可汗,如無可汗的指令,與地方宗王互不統屬。窩闊臺汗時代另一位火兒赤撒里打向高麗發布的索貢文書中提到,高麗索要得來的貢物要呈交到窩闊臺汗處,如高麗方面獻來的貴族子女要“進呈皇帝做扎也者”①〔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11頁。。我們無法知曉札剌臺文書的確切內容,但很可能與撒里打的文書類似,即以蒙古可汗名義收取貢品。是知成吉思汗西征時期,雖然斡赤斤代替成吉思汗監國,但在征收其附屬政權的貢賦時,斡赤斤與成吉思汗麾下的將領各自獨立派出使臣,而著古與只是代表斡赤斤個人向高麗索取物產。
這種斡赤斤與駐高麗的蒙古元帥平行對高麗發布政令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了窩闊臺汗時期。在窩闊臺登上汗位的第一年(1229年,太宗元年),即有記錄稱:“皇大弟國王及元帥合臣、副元帥札剌等各以書令宣差大臣都忽思與東真國懷遠大將軍紇石烈等十人抵高麗,促其入貢。”②〔元〕佚名:《元高麗紀事》,《元史研究資料匯編》冊95,中華書局,2014年,第459頁。
斡赤斤擁有對高麗、遼東事務的自專之權,乃是源自其在蒙古汗國中的獨特地位。拉施特稱,“成吉思汗愛他勝過其余諸弟,讓他坐在諸兄之上。”③〔波斯〕拉施特,余大鈞譯:《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冊,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72頁。1215年(太祖十年),成吉思汗曾命令斡赤斤參與對諸侯王城邑分封的決策。④〔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53《王檝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3612頁。1219年(太祖十四年),成吉思汗出征中亞,斡赤斤為家族之幼弟,代替成吉思汗監國,管理國家事務。斡赤斤的領地在合撒兒家族領地以東,后斡赤斤逐漸向大興安嶺以東擴張領地,其勢力與蒙古汗國東部的政權臨近。而斡赤斤本人的活動也主要在蒙古汗國東緣。如,丘處機在覲見成吉思汗的旅程中,在克魯倫河流域受到斡赤斤接見。其間適逢有婚嫁之會,丘處機看到斡赤斤位下“皁車氈帳,成列數千”的盛大景象。⑤〔元〕李志常:《長春真人西游記》,參見許全勝:《沈曾植史地著作輯考》,中華書局,2019年,第227頁。
在斡赤斤監國時期,對其周邊政權具有較大的權力。如1220年(太祖十五年),耶律留哥死后,其妻姚里氏前往蒙古汗廷上報此事。此時正值成吉思汗西征,斡赤斤遂代替成吉思汗發放虎符,“權領其眾者七年。”⑥〔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49《耶律留哥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3514頁。斡赤斤以有權對周邊政權的部隊進行調動:高麗方面曾對斡赤斤致書,希望斡赤斤撤出高麗境內的東真防卒,“不令寸步入我疆界”⑦王慎榮:《東夏史料》,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第157頁。。但是,斡赤斤也借此機會向遼東、高麗等政權不斷索求貢物。這也是招致周邊政權對蒙古不滿的主要原因。如,高麗方面曾經收到過東真方面的書信,稱:“蒙古成吉思師老絕域,不知所存。訛赤忻(斡赤斤)貪暴不仁,已絕舊好。”⑧〔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2《高宗一》,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693頁。高麗方面也對蒙古存在不滿,答復東真時稱:“所謂蒙古者,猜忍莫甚。雖和之不足以信之。”⑨〔高麗〕李奎報:《東國李相國集·答東真別紙》,杜宏剛等輯:《韓國文集中的蒙元史料》,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7頁;《影印標點韓國文集叢刊》第1冊《東國李相國集》,民族文化推進會,1990年,第592頁。
雖然在周邊政權眼中,斡赤斤的橫征暴斂即等同于全體蒙古人的貪得無厭,但事實上,蒙古可汗卻未必從斡赤斤的遣使活動中得到任何利益。這是因為諸王有權自行派遣使臣,這些使臣所肩負的任務與蒙古可汗無涉。如《元朝秘史》中即曾提到闊闊出強行奪走斡赤斤的百姓,故而斡赤斤遣使臣莎豁兒前去討要,卻遭到闊闊出的侮辱。①烏蘭校注:《元朝秘史》(校勘本),第245節,中華書局,2012年,第327頁。斡赤斤此次遣使的目的在于保護自己的屬民,與其交接的對象則是闊闊出,雙方的屬民問題與當時的蒙古可汗并沒有直接的利害關系,故而無論這些屬民最后落入何人之手,并不會對可汗的財產造成損益。在較為極端的情況下,諸王的使臣甚至與蒙古可汗的權益是矛盾的。如志費尼在形容乃馬真皇后執政時期的亂象時,即抱怨諸王私自遣使的行為過多:“人人都向四方派遣使臣,濫發詔旨牌符。”②〔伊朗〕志費尼,何高濟譯:《世界征服者史》(上冊),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267頁。《元史》中也有記載稱:“諸王及各部又遣使于燕京迤南諸郡,征求貨財、弓矢、鞍轡之物。”③〔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定宗》,中華書局,1976年,第39~40頁。既然由諸王私人派遣的使臣活動與蒙古可汗的利益無涉,甚至有時可能威脅到蒙古可汗的利益,而著古與又是斡赤斤私人的使臣,則著古與之死一事本身并沒有對蒙古可汗的權威造成冒犯。因此,蒙古方面沒有在其死后立即懲治高麗也就不難理解了。
蒙古可汗并沒有放任以斡赤斤為首的東道諸王獨立于元廷對高麗等附屬政權進行盤剝。窩闊臺汗時代和貴由汗時代,斡赤斤家族在蒙麗關系中的影響逐漸衰弱。蒙哥汗時代的東道諸王雖然仍在高麗事務中發揮著一定作用,但他們的影響力已經無法達到斡赤斤監國時期的高度。至忽必烈汗時代,東道諸王的勢力基本上完全被元廷從高麗事務中清除。東道諸王脫離高麗事務的過程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個階段,梳理如下。
窩闊臺繼汗位之后,決定征討高麗,蒙古遠征軍主要由可汗的外派將領撒里打、唐古等率領。雖然窩闊臺汗以斡赤斤的使臣被殺一事作為討伐高麗的口實之一,但斡赤斤家族卻并沒有直接參與此次遠征。
撒里打東征之際,斡赤斤被窩闊臺汗調離遼東,參與平金戰爭,因此脫離了高麗事務。窩闊臺汗于1231 年(太宗三年)九月派遣撒里打出征高麗:“辛卯秋九月,太宗命將撒里答討之,福源率先附州縣之民,與撒禮塔并力攻未附者,又與阿兒禿等進至王京。”④〔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54《洪福源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3627頁。而在前一年,窩闊臺汗即親自率軍南下征討金國。根據拖雷的傳記,窩闊臺汗在征金過程中分兵三路,斡赤斤獨自率領東路軍:“斡陳那顏以左軍由濟南進……期以明年春,俱會于汴。”⑤〔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15《睿宗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2886頁。1231 年(太宗三年)尚有關于斡赤斤處理大名叛將的記錄,是知導致斡赤斤無緣征伐高麗的原因并非其在遼東的影響力下降,而是其要率領部隊配合窩闊臺汗與拖雷攻打金國。
即使在配合窩闊臺汗征金的過程中,斡赤斤仍然保留了一定獨立于蒙古可汗發號施令的特權。這種特權主要體現在人事任免的過程之中。如大名降將蘇椿試圖叛歸金國,于是王珍與梁仲擊潰蘇椿部眾,“國王斡真(斡赤斤)授仲行省,珍驃騎衛上將軍、同知大名府事、兼兵馬都元帥。”⑥〔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15《睿宗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2886頁。而梁仲死后,“國王命仲妻冉守真權行省事,珍為大名路尚書省下都元帥,將其軍。”①〔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52《王珍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3591~3592頁。 〔伊朗〕志費尼,何高濟譯:《世界征服者史》(上冊),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298頁。在攻擊徐州時,因為楊杰只哥大敗金將國用安有功,斡赤斤看到此事后親自會見楊杰只哥并對其進行封賞:“賜名拔都,授金符,命總管新附軍民。”②〔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52《楊杰只哥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3593頁。
斡赤斤雖然暫時被調離高麗邊境,但其在蒙古汗國所享有的尊崇地位并沒有受到削減。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斡赤斤是扶持窩闊臺繼承汗位的主要宗王之一。根據拉施特的敘述,東道諸王中出席窩闊臺繼承汗位的忽里勒臺者包括斡惕赤斤、別勒古臺與額勒只吉帶。③〔波斯〕拉施特,余大鈞譯:《史集》第二卷,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29頁。其中別勒古臺為成吉思汗庶弟,額勒只吉帶為合赤溫之子,輩分與資歷都不及斡赤斤。志費尼則提到,與會的東道宗王次序分別斡赤斤、別里古臺、按只帶、也苦與也孫格,亦將斡赤斤放在東道諸王之首的位置。④〔伊朗〕志費尼,何高濟譯:《世界征服者史》(上冊),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215頁。斡赤斤的特殊身份也可以在窩闊臺繼位的儀式上體現。拉施特稱,窩闊臺繼位時,察合臺拉其右手,拖雷拉其左手,“他的叔父斡惕赤斤抱住他的腰,把他扶上了合罕(即可汗)的大位。”⑤〔波斯〕拉施特,余大鈞譯:《史集》第二卷,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30頁。堀江雅明指出,在窩闊臺的繼位儀式,斡赤斤、察合臺分別為東道諸王與西道諸王的代表,二人在蒙古貴族中的地位頗為特殊,非其他宗王與異密所能比擬。⑥堀江雅明:《テムゲ=オッチギンとThの子孫》,《東洋史苑》二四·二五合併號,龍谷大學東洋史研究會,1960年,第231頁。
窩闊臺汗時期出使蒙古的南宋官員彭大雅,在其《黑韃事略》中列舉的蒙古十七名主要貴族中,“忒沒哥窩真”(即“鐵木哥斡赤斤”)的地位僅次于成吉思汗的四名嫡子,稱:“其頭項分戍,則窩真之兵在遼東,茶合?之兵在回回,撥都駙馬之兵在河西。”⑦〔南宋〕彭大雅,許全勝校注:《黑韃事略校注》,蘭州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84頁。而他們在這些地帶屯兵的原因乃是為防備“后顧之憂”。⑧〔南宋〕彭大雅,許全勝校注:《黑韃事略校注》,蘭州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84頁。遼東的“后顧之憂”當指的是萬奴、高麗等政權。是知至少到彭大雅出使之時(1232年,窩闊臺四年),斡赤斤仍然在遼東屯有大兵,且有控馭周邊政權之義務。因此,并不能認為斡赤斤在窩闊臺汗時期的遼東地位受到削弱。而窩闊臺汗尚無撼動斡赤斤家族在朝中影響的能力。
蒙古可汗削弱斡赤斤家族勢力的轉機出現在窩闊臺汗駕崩之后。窩闊臺汗哈敦乃馬真氏監國時期,斡赤斤帶兵前往和林,試圖奪取可汗之位。但在到達汗廷之前,窩闊臺之第六子滅里即舉兵拒之。同時,有情報稱窩闊臺之長子貴由正從欽察草原返回自己的封地。斡赤斤遂對自己行為表示后悔,并轉而稱自己前往和林的目的乃是為窩闊臺奔喪。但乃馬真氏顯然不認同斡赤斤的托詞。根據拉施特的記載,斡赤斤的行為導致和林軍民驚恐。乃馬真氏對其遣使稱:“我們是你的侄媳,對你存有期望。你這次帶著軍隊和糧食裝備出動有何用意?所有的軍隊和兀魯思都被驚動了。”⑨〔波斯〕拉施特,余大鈞譯:《史集》第二卷,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212頁。
貴由繼汗位后立即開始對斡赤斤的不軌行為進行清算。志費尼的記載稱:“首先他們審理斡赤斤的案子,他們認為應對它認真調查和仔細審視。”⑩〔伊朗〕志費尼,何高濟譯:《世界征服者史》(上冊),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298頁。因為此案事關重大,故而讓皇族中蒙哥和斡魯朵擔任審判者。“當他們完成他們的任務后,一群異密按照札撒把他(斡赤斤)處死。”○1〔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52《王珍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3591~3592頁。 〔伊朗〕志費尼,何高濟譯:《世界征服者史》(上冊),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298頁。拉施特的記錄與此大致相同,也稱審訊過后“一些異密們〔把斡惕赤斤〕處死了。”①〔波斯〕拉施特,余大鈞譯:《史集》第二卷,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218頁。關于貴由對宗王的處理措施可參見金浩東的研究。Kim Hodong.“A Reappraisal of Güyüg Khan.”In Mongos, Turks and Others. Leiden∶Brill Academic Publichers. 2005. pp.309~338.但因為此處原文語意不清,對于斡赤斤的審判有兩種說法,其一是斡赤斤被一些異密處死,其二為斡赤斤本人并未被殺,死者僅是其麾下的異密。而斡赤斤本人則死于1246年前后。②葉新民:《斡赤斤家族與蒙元朝廷的關系》,《內蒙古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2期,第19頁。不過無論采取何種解釋,都可以認為斡赤斤家族在此事后元氣大傷。這一時期,蒙古再次進攻朝鮮半島。1247年(定宗二年),即貴由繼汗位的次年,蒙古軍以“歲貢不入”為名,攻下高麗威州平虜城。③但是,根據高麗方面的材料,此次攻擊很可能是貴由汗密謀已久的行動。根據《高麗史》,在貴由繼位的當年冬天,“蒙古四百人入北塞諸城,至于遂安縣,托言補獺。凡山川隱僻,無不覘知。國家以和好,殊不為意。”參見〔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3《高宗二》,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36頁。無論是高麗材料還是中原地區材料,都稱這次戰爭的領導者是一位名為阿毋侃或阿母侃的蒙古將領。此詞可能源自蒙古語詞匯“ebügen”,意為“老人”。根據現有的研究,無法確定此人究竟是出身皇族或僅是蒙古那顏,但是在斡赤斤家族的事跡中,并沒有關于此人的信息。但是,此時蒙古對高麗經略已基本掌握在蒙古可汗手中,斡赤斤家族基本無法再在高麗事務中發揮任何影響。
斡赤斤雖然逐漸淡出了高麗事務,但其他東道諸王仍然活躍在高麗事務中。根據高麗方面的材料,窩闊臺汗死后,參與征伐高麗的蒙古帝室宗親多至十七人:“今也窟等十七大王太子各領兵馬抄,蒙古、漢兒、女兒、高麗人屯田南北界。”④〔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129《崔忠獻傳》,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916頁。這種蒙古宗王參與高麗事務的情況至少持續到忽必烈至元六年(1269 年),頭輦哥出征高麗時期。忽必烈汗繼位以前出征高麗的宗王中可考者有四位。現對他們事跡進行簡要梳理。
1.按只臺。撒里打于1233年(太宗五年)戰死在遼東。窩闊臺汗立即從征金軍中調遣部隊支援。該部隊由按只臺與貴由率領,人員構成以蒙古軍為主,至少包括木華黎之孫塔思所率札剌亦兒部以及索兒哈之子札忽兒臣所領之亦乞列思部。除此之外很可能還包括遼東的契丹部隊。在塔思與札忽兒臣的本傳稱二者隨從貴由出征高麗。⑤〔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19《塔思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2938頁。“癸巳秋九月,從定宗于潛邸東征,擒金咸平宣撫完顏萬奴于遼東。”〔明〕宋濂等撰:《元史》118《索兒哈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2922頁。“子札忽兒臣,從定宗出討萬奴有功,太宗命親王安赤臺以女也孫真公主妻之。”但是根據《定宗紀》,貴由此時隸屬于按只臺麾下。因此認為按只臺為東征軍統帥當大體無誤。⑥〔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定宗》,中華書局,1976年,第38頁。按只臺為成吉思汗三弟合赤溫之子,合赤溫早死,按只臺繼承其位。拉施特稱其威望極高,“窩闊臺合罕(即可汗,下同)、蒙哥合罕和忽必烈合罕始終很看重他、尊敬他,同他商討大事。”⑦〔波斯〕拉施特,余大鈞譯:《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冊,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70頁。但是在東征過程中,按只臺并沒有控制所有部隊。根據何啟龍的研究,按只臺的主要任務是平定女真萬奴部的反叛,在達成這一目的后,主力部隊退兵,參與窩闊臺汗時期的西征。另有札剌臺與也速迭兒駐守女真地區,并且與另一將領唐古協作襲擊高麗,這些部隊不受按只臺節制。
2.也苦。蒙哥繼汗位后,以合撒兒之子也苦率軍東征高麗。責高麗以六事,即納質子、從征、輸糧、設立驛站、排查戶籍以及設立達魯花赤等基本義務。由于高麗方面始終對蒙古的要求百般推托,也苦令蒙古主力部隊穿過鴨綠江,攻陷高麗西海道椋山城。隨后對高州、合州、廣州、東州、全州發動攻擊。同時拘留了高麗使臣崔東植等人。十月,也苦開始圍攻忠州,高麗方面終于讓步。十一月,高麗“遣永安伯僖,仆射金寶鼎致書于也窟、阿母侃、于恱、王萬戶、洪福源等,遺土物”①〔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49頁。。但是正當蒙古部隊長驅直入高麗之際,因也苦侵奪同族封地,蒙哥剝奪其東征統帥之職,并將其撤回原有封地。東征軍的統帥變為蒙哥宿衛中的札剌臺豁兒赤。
3.松吉。此人即《高麗史》中的“松吉大王”。“松吉”,在高麗材料中又作“松柱”“撒吉”等。早在也苦率軍前往高麗之前,松吉已經駐守在蒙麗邊境:“帝命皇弟松柱帥兵一萬,東真國入東界。”②〔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46頁。是知松吉亦是受到蒙哥命令而行動。松吉在東征中的事跡并不多。也苦離開高麗戰場后,松吉與另外一名宗王忽剌臺在札剌臺麾下“并聽節制”。③〔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33《塔出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3223頁。札剌臺統率東征部隊時期,松吉在高麗的活動僅一件:1258年(憲宗八年)十二月,“己丑,蒙古散吉(即松吉)大王、普只官人等領兵來屯古和州之地。”④〔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74頁。1259年(憲宗九年)初,札剌臺暴死,史書再次出現松吉與高麗太子交涉的記載。但不久之后蒙哥汗時代蒙麗戰爭即迎來了尾聲。
4.忽剌出。此人見于《塔本傳》中,與松吉并聽札剌臺節制。據《宗室世系表》,合赤溫有一名為忽剌出之曾孫,疑即此人。在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爭奪汗位的過程中,忽剌出站在忽必烈一方。中統元年(1260年),忽必烈自立后賜“諸王按只帶、忽剌忽兒、合丹、忽剌出、勝納合兒銀各五千兩,文綺帛各三百匹,金素半之”。⑤〔明〕宋濂等撰:《元史》卷4《世祖一》,中華書局,1976年,第68頁。此處與忽剌出并列的其余四人皆出自合赤溫一脈。此后直到至元九年(1272年)才再次出現其事跡:“辛丑,諸王忽剌出拘括逃民高麗界中,高麗達魯花赤上其事,詔高麗之民猶未安集,禁罷之。”⑥〔明〕宋濂等撰:《元史》卷7《世祖四》,中華書局,1976年,第144頁。元成宗時期,亦有名忽剌出之宗王,未知是否即此人。不同于也苦與松吉,其人在高麗幾乎沒有影響。
與窩闊臺汗時代的東道諸王相比,蒙哥汗時代東道諸王對高麗事務逐漸喪失了自專之權。這一現象在也苦與松吉身上尤為明顯。《高麗史》中存有也苦對高麗傳達命令的記錄:
“蒙古元帥也窟遣人傳詔于王,其詔責以六事曰:朕欲自白日所出至于所沒,凡有黎庶,咸令逸樂。緣汝輩逆命,命皇叔也窟統師往伐,若迎命納款,罷兵以還。若有拒命,朕必無赦。”⑦〔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47頁。
此詔書雖然由也苦傳達,但完全出于可汗口吻。高麗方面也曾與也苦個人進行交涉:高麗國王稱自己年紀老邁,不欲親自朝覲蒙哥,希望以太子代替。結果“也窟在土山受國書,使人謂東植曰:帝慮國王稱老病不朝,欲驗真否。”⑧〔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3《高宗二》,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47頁。此處作出決定的不是也苦本人,而是“帝”,即蒙哥汗。也苦彼時雖然為東征軍統帥,但對于此事并沒有自專之權,故而在請示蒙哥汗得到回饋之后,才能對高麗方面的請求作出響應。另外,也苦征伐高麗期間,多次派一名為“蒙古大”之人向高麗傳信。在蒙古大要求高麗王前去朝覲蒙哥汗時,明確提到“也窟大王之言即皇帝之言,吾之言即也窟大王之言也”。⑨〔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50頁。就目前所掌握的材料來看,也苦除了代表蒙哥汗與高麗進行交涉,或傳達中央政權對高麗提出的要求之外,沒有向高麗傳達過任何代表個人的諭令,這點與斡赤斤監國時期屢次向高麗私自派遣使臣索貢明顯不同。是知也苦雖然向高麗方面遣使,但始終代表的是可汗的意愿。
松吉的情況與也苦類似。札剌臺死后,高麗臣子李世材曾轉述過一則與松吉進行交涉的材料:
“余愁達、松吉大王所遣周者、陶高等與參知政事李世材來。世材奏云:……太子遣臣及金寶鼎各以白銀五十斤、銀尊一、銀缸一、酒果等物遺元帥余愁達、松吉大王。十九日,太見松吉,松吉曰:皇帝親征宋國,委吾等征爾國。業已發兵,爾何來耶?太子答曰:我國帷皇帝及大王之德是賴,僅保余喘,將奉觴于大王及諸官人,然后入覲于帶,故來耳。松吉曰:汝國已離江都乎?太子曰:州縣民已出島矣。王京則待皇帝區處以徙都耳。松吉曰:王京猶在島中何可罷兵?”①〔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77~778頁。
在這則材料中有兩點需要注意。首先,松吉并沒有單獨與高麗方面的使者接觸。前往高麗的使臣由松吉和將領余愁達共同派遣。事實上,余愁達在軍中地位可能略高于松吉。也苦離開高麗后,余愁達作為札剌臺的輔弼經理高麗事務。1258年(憲宗八年),高麗的使臣回憶與余愁達的交流時提道:“余愁達語臣云:皇帝以高麗之事屬我與車羅大(札剌臺),汝知之乎?吾以爾國降否決去留耳。國王雖不出迎,若遣太子迎降軍前,即日回軍。”②〔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71頁。根據蒙哥的命令,主要負責高麗事務者為余愁達與札剌臺。此二人最終有權根據高麗態度決定蒙古軍的“去留”問題。因此,札剌臺死后,其統帥之權很有可能由余愁達接手。其次,松吉對高麗出島一事的重視。松吉指出自己前往高麗是受到蒙哥汗的委托,既然受命于上,松吉與高麗的交涉幾乎完全以蒙哥汗提出的要求為準則。蒙哥汗對高麗最基本的要求包括國王朝覲與退出江華島。松吉與高麗交涉時,關于朝覲的問題已經達成共識。但當聽聞高麗沒有完全按照蒙哥汗的要求撤出江華島時,松吉仍表示罷兵一事毫無商量余地,不肯對高麗作出半分讓步。
通過也苦、松吉兩位宗王與高麗交涉的態度,大致可以認為:在蒙哥汗時期,無論宗王是否擔任東征軍統帥,其行動都與可汗所派遣的部隊相一致。東道宗王本人的行動也要以可汗的意愿為準,沒有私自處理高麗事務之權。
在東道諸王逐漸退出處理高麗事務的過程中,其地位逐漸被中央外派的將領所取代。這一過程又被劃分為以下兩個階段。
第一階段完成于蒙哥汗時代,與東道諸王喪失獨立經營高麗之權同步發生。在這一階段,宗王對于東征部隊的領導權逐漸被可汗的宿衛系統所接手。蒙哥汗在撤出也苦后,以札剌臺總領對高麗的征戰事務。札剌臺,又作“札剌亦兒臺”,出自札剌亦兒部,高麗材料中稱之為“車羅大”。其人曾侍成吉思汗,其名字見于《史集》所追溯的成吉思汗晚年的千戶名單中。左翼千戶中有“札剌亦兒部人札剌亦兒臺·也速兒千戶”③〔波斯〕拉施特,余大鈞譯:《史集》第一卷第二分冊,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372頁。。《元朝秘史》提及札剌臺在窩闊臺汗時期曾出征高麗的記錄。但《元朝秘史》中的事跡有失真之處。①對于此問題,何啟龍已經做了較為翔實的研究。何啟龍認為,窩闊臺時期東北的攻略重點主要在女真而非高麗,札剌臺應當只是鎮守女真地區的探馬赤軍將領,并非戰爭的實際領導者。但因為實際領導者撒里打早卒,在編修《元朝秘史》時,僅記錄尚且在世的札剌臺等佐貳將領。與何啟龍觀點類似,Henthorn也認為,蒙古對外征伐初期,將高麗放在次要地位,并且在提及窩闊臺汗時期高麗事務時,主要圍繞撒里打進行敘述。筆者基本同意何啟龍的觀點,即札剌臺直到蒙哥時期才總領對高麗事務。但是否確如何啟龍所稱,札剌臺在此之前“從未到達過高麗”或許仍然值得商榷。《元朝秘史》纂修時,札剌臺尚在,若彼時其人從未踏足過遼東,則《元朝秘史》關于札剌臺征高麗之事則完全是子虛烏有之事。《塔出傳》明言,札剌臺在成吉思汗時期已經為可汗近臣。而彼時有一名“札剌”之蒙古將領隨元帥哈真經略高麗。經崔允精考證,此“札剌”即札剌臺之異名。參見何啟龍:《考證征伐女真、高麗的札剌亦兒臺和也速迭兒:兼論〈蒙古秘史〉1252 年成書之說》,《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2017 年第2 期,第209~232 頁;W. E. Henthorn. Korea:The Mongol Invasions. Leiden∶Brill Press. 1963, p36.何啟龍認為,窩闊臺汗時期平定蒲鮮萬奴之女真政權才是蒙古在遼東的主要任務,對高麗的戰爭只是次要之事。平定萬奴后,蒙古軍隊主力退出遼東,留下探馬赤軍戍守東部邊境,札剌臺是這支戍邊部隊的主要領導人之一。②何啟龍:《考證征伐女真、高麗的札剌亦兒臺與也速迭兒:兼論〈蒙古秘史〉1252年成書之說》,《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2017年第2期,第227頁。《高麗史》中關于他的記載最初出現在1254 年(憲宗四年),稱∶“安慶府典籖閔仁解還自蒙古。言帝使車羅大主東國。”③〔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53頁。《塔出傳》中稱∶“命桑吉、忽剌出諸王并聽節制。”④〔明〕宋濂等撰:《元史》卷99《兵二·宿衛》,中華書局,1976年,第3223頁。是知在也苦退出高麗后,諸王都在札剌臺的管轄之下。此后直到1259年(憲宗九年),札剌臺一直總領蒙古東征高麗之事務。
札剌臺,最值得注意的是其“火兒赤”的身份。火兒赤,即可汗身邊佩戴弓箭的箭筒士,是構成可汗宿衛集團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這批人員即后世虞集所謂的“禁近之臣”。他們“雖或以才能授任,使服官政,雖盛貴,然一日歸至內廷,則執其事如故”⑤〔元〕虞集:《道園類稿》卷40《宣徽院使賈忠隱公禿堅里不花神道碑銘》,《元人文集珍本叢刊》第六冊,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第234頁。。換言之,作為宿衛的軍事將領有時要接受外派任務。在執行外派任務中,他們暫時脫離原有的宿衛集團,但無論脫離時間多久,他們始終保持著可汗身邊的臣仆地位。一旦其任務完成,他們將自動回歸汗廷并承擔起原有的職責。⑥Thomas. T. Allsen.“Guard and government in the Reign of the Grand Qan Mongke, 1251~1259 .”In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pp.46.2(1986)∶pp.495~521,p.518.
札剌臺雖然曾經效命于窩闊臺汗,但這并不妨礙其效力于蒙哥汗麾下。艾爾森指出,蒙哥的宿衛集團有兩個來源,其一是來自于家族所固有。成吉思汗死后,其部分私人財產被拖雷所繼承,其中包括宿衛集團。拖雷死后,這部分遺產經由其遺孀唆魯禾帖尼傳承到了蒙哥等拖雷之子手中。其二來自直屬可汗的宿衛。成吉思汗之后,歷代斡耳朵之宿衛都被保留下來,“累朝所御斡耳朵,其宿衛未嘗廢。”⑦〔明〕宋濂等:《元史》卷99《兵二·宿衛》,中華書局,1976年,第2525頁。是知這一部分宿衛在歷代可汗之間傳承,并沒有隨著可汗位的交接轉移而被分割。而蒙哥上汗位之后繼承了成吉思汗與窩闊臺汗宿衛集團的內核。⑧Thomas. T. Allsen.“Guard and government in the Reign of the Grand Qan Mongke, 1251~1259 .”In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46.2(1986),pp.495~521,pp.515~516.札剌臺歷仕三朝:其人在成吉思汗時期即入宿衛,窩闊臺汗時期參與了征討女真的戰爭,蒙哥汗時期又再次出征高麗。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札剌臺屬于直屬可汗的宿衛集團。蒙哥汗撤出也苦后,東征的蒙古軍出現權力真空。蒙哥汗以火兒赤札剌臺填補也苦之位,使之成為東征統帥的將領。至少在統帥層面進一步確保了東征部隊將領對可汗的從屬地位。梅天穆指出,作為戰斗基本單位的百戶與千戶長官很少有宿衛背景。但受可汗之命總領某一部隊的將領卻大多出自宿衛系統。這是因為宿衛將領大多受到過嚴格的軍事訓練,故可以有效地在戰爭中執行可汗的命令。與此同時,可汗也不必擔心他們反叛。①Timothy. May. The mechanics of Conquest and Governance∶the Rise and Expansion of the Mongol Empire∶1185~1265.p.34.
第二階段完成于忽必烈汗時代,在這一階段,東道諸王完全退出了高麗事務。高麗事務由可汗所委任的行省長官管理。
忽必烈汗時期,負責高麗事務的將領為頭輦哥國王。頭輦哥系出札剌亦兒部,為木華黎后裔。關于其身份爭議甚多。學界此前多以其為忽林池或和童者。葉新民撰文論證頭輦哥既非忽林池,亦非和童,但亦難以斷定其世系。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頭輦哥的國王號繼承自忽林池。②葉新民:《頭輦哥事跡考略》,《內蒙古大學學報》1992年第4期,第1~6頁。頭輦哥大約在蒙哥汗時代襲封國王位,其國王號襲封自忽林池。忽林池成為國王之前,蒙哥汗本想讓忽林池之弟乃燕繼承木華黎家族的國王位,但乃燕堅持不接受此身份,并將其推讓于忽林池。《通制條格》中曾引用一則忽必烈至元二年(1265年)的圣旨,稱:“據納陳駙馬、帖里干駙馬、頭輦哥國王、鍛真、忽都虎五投下戶計……”③黃時鑒點校:《通制條格》卷2《戶例》,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頁。無論頭輦哥是否為忽林池后人,至少可以斷定其在至元二年(1265年)已經從忽林池手中得到了國王位。但頭輦哥的主要活動出現在至元六年(1269年)蒙古出兵高麗之后。
1264年(至元六年),高麗元宗欲親自朝覲忽必烈,對此朝臣多以為不可:“會宰相,議親朝,皆持疑曰不可。”④〔朝鮮〕金宗瑞等:《高麗史節要》卷18,元宗五年條,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編纂出版為委員會:《域外漢籍珍本文庫·史部第三輯》冊5,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1頁。在元宗應許忽必烈遷出江華島后,更加招致權臣不滿。1269年(至元六年),高麗權臣林衍廢其君,立元宗弟安慶公淐為王。⑤〔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6《元宗二》,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817頁。后元宗之子自蒙古返回高麗,途中聽聞元宗被廢之事,立即回到上都向忽必烈汗告變。蒙古方面遂發兵再征高麗。至元六年(1269年),忽必烈汗對高麗下達詔書:
“朕即位以來,閔爾國久罹兵亂,冊定爾主,撤還兵戍,十年之間,其所以撫護安全者,靡所不至。不圖逆臣林衍自作弗靖,擅廢易國王禃,脅立安慶公淐,詔令赴闕,復稽延不出,豈可釋而不誅。已遣行省率兵東下,惟林衍一身是討。”⑥〔明〕宋濂等撰:《元史》卷208《高麗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4616~4617頁。
忽必烈汗之所以出兵,乃是因為不滿林衍擅自廢立高麗國王一事。高麗國內權臣跋扈,國王無法左右以林衍為代表的武人集團。高麗元宗急于滿足蒙古要求。撤出江華島,更是招致林衍集團反對高麗國王的主要原因之一。因此,忽必烈汗命頭輦哥出兵高麗的主要目的在于清除高麗朝中的反元勢力,扶植以元宗為代表的忽必烈政權支持者,其性質已經不同于以往的征服戰爭。值得注意的是,此次東征的領導層出現了變化:東征軍由行省長官總領。此處的行省長官即頭輦哥與趙璧二人,而東道諸王不再參與其中。
東道諸王最終完全脫離高麗事務,與蒙古可汗、高麗、東道諸王等三方關系在忽必烈汗時代的轉變有關。蒙哥汗之死則是這一轉變的契機。
高麗王子王倎踏上覲見蒙古可汗的旅程時,得知蒙哥汗在1259年(憲宗九年)七月死于釣魚山,蒙古宮廷中忽必烈與阿里不哥都對汗位有所圖謀。王倎遂放棄原定前往六盤山大營的計劃,改道前往汴梁,對從湖北戰場北歸的忽必烈表示支持。高麗襟山傍海,歷經窩闊臺汗到蒙哥汗三朝而不能平,故而忽必烈在得到高麗王子的支持后,大喜過望,認為長期游離于中原政權之位的高麗世子主動向自己表示臣服,“此天意也。”①〔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5《元宗一》,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06頁。 烏蘭校注:《元朝秘史》(校勘本),第137節總譯,中華書局,2012年,第128頁。忽必烈的僚佐趙良弼趁機勸說忽必烈提升對高麗的待遇:“宜厚其館谷,待之以藩王之禮,今聞其父已死,誠能立倎為王,遣送還國……是不勞一卒而得一國也。”②〔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5《元宗一》,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06頁。忽必烈欣然采納這一建議,派遣束里大作為達魯花赤護送王倎回國即位。③〔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4《高宗三》,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78頁。同時下達詔書,其要點包括允許高麗“完復舊疆土,安爾田疇”④〔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5《元宗一》,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88頁。,以及不再追究之前抵抗蒙古的高麗人之罪。⑤〔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5《元宗一》,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88頁。蒙哥對高麗撤離江華島一事持極為強硬的態度。但忽必烈在此事上作出了一定讓步:“出水就陸以便民居事,此朕所喜也。今時方長育,不可因循自誤歲計。”“古京之遷,遲速量力。”⑥〔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5《元宗一》,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789頁。大體看來,忽必烈汗時期,高麗已經不僅僅是為蒙古宗主提供資材的藩國,同時還具備了忽必烈政權政治盟友的身份。忽必烈汗也對高麗王室投桃報李,對其采取了懷柔政策。
忽必烈汗與高麗關系日益密切的同時,卻與以斡赤斤后裔塔察兒為首的東道諸王漸行漸遠。首先,忽必烈汗采取了大量限制東道諸王權力的措施。如中統二年(1261年)塔察兒奏漏籍戶,忽必烈要求其“仰依行詔書體例行者”⑦〔元〕王惲:《王惲全集匯校》,中華書局,2013年,第3393頁。,以此阻礙塔察兒增加領民。次年又對塔察兒家族的財政加以限制,要求其部下獵戶只可征收包銀,“絲稅輸之有司”。⑧〔明〕宋濂等撰:《元史》卷5《世祖二》,中華書局,1976年,第89頁。另外,對于東道諸王拓展自身權力的要求,忽必烈則或予以回絕,或加以搪塞。如中統三年(1262年)否決塔察兒與高麗互市的提案;至元五年(1268年),塔察兒要求在自己位下設立驛站,忽必烈則以“再議聞奏”進行答復,但關于此事卻再無下文。⑨〔明〕宋濂等撰:《元史》卷5《1世祖二》,中華書局,1976年,第89頁種種情況表明,忽必烈汗初期,東道諸王與元廷關系漸趨緊張。到忽必烈汗晚年,雙方的沖突則以乃顏之亂的暴力形式表現出來。
忽必烈汗在協助新盟友高麗王室平定內亂的過程中,與之關系日益緊張的東道諸王顯然不是理想的負責人。而頭輦哥出于木華黎家族,其祖先在成吉思汗之前就已經是可汗家族的“孛斡勒(boγol)”。“孛斡勒”被翻譯為“老奴婢”,本質上是孛兒只斤家族的私屬人口。其中一些功勛卓著者,有時被賦予表示元勛世臣的“斡脫古·孛斡勒(?t?gü-boγol)”這一稱號。⑩亦鄰真:《關于十一、十二世紀的孛斡勒》,烏云畢力格、烏蘭編:《般若至寶——亦鄰真教授學術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91頁。但是無論這一團體獲得怎樣的功勛,原則上他們的一切權力都來自其主人。若他們忤逆主人或者不聽主人的調遣,按照《元朝秘史》的說法,主人有權“將腳筋挑了,心肝割了”○1〔朝鮮〕鄭麟趾:《高麗史》卷25《元宗一》,人民出版社、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06頁。 烏蘭校注:《元朝秘史》(校勘本),第137節總譯,中華書局,2012年,第128頁。,換言之,孛斡勒的生死原則上任由主人處置。忽必烈繼位之前,與木華黎家族成員已經形成了較為密切的關系:在忽必烈尚處潛邸之時,乃燕即伴其左右,忽必烈以其“后必可大用”①〔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19《乃燕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2940頁。。另一位木華黎后裔安童更是參與了忽必烈平定阿里不哥的戰爭。②〔明〕宋濂等撰:《元史》卷126《安童傳》,中華書局,1976年,第3081頁。頭輦哥本身即屬于忽必烈汗奴仆,其家族又與忽必烈契交已久。因此,相比于與可汗關系日益惡化的東道諸王,頭輦哥更適合忠實地完成忽必烈汗的指令。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首先,著古與為斡赤斤私人所派出的使臣。在成吉思汗西征時期,斡赤斤雖然代掌蒙古汗國事務,但在處理高麗、東真等附屬國事務時,卻趁機大肆索取貢賦,招致他國不滿。著古與可能因此死于東真或高麗之手。但是,著古與之死并非造成蒙古出征高麗的直接原因。蒙古東征政治宣傳在不斷變化。為證明自己出兵的合法性,蒙古方面才開始極力強調著古與死于高麗之手這一論斷。這一事件背后所反映的情況是在成吉思汗西征時期,斡赤斤總領高麗事務,與汗廷并行向高麗等周邊政權發號施令。
斡赤斤去世之后,東道諸王在高麗的影響逐漸下降。蒙哥汗時代遠征高麗時,東道諸王雖仍然在軍中,但其行動已經以蒙哥汗的意志為導向,且逐漸喪失了統領東征部隊的地位。至忽必烈汗時期,東道諸王已經完全退出了高麗的經略。在這一過程中,東道諸王在高麗事務的地位逐漸被中央外派的將領所取代。至忽必烈汗時代,高麗事務中的東道諸王已經完全被可汗遣發行省官員所取代。
蒙古在地諸王與可汗之間的利害關系未必總是一致的。面對高麗等附屬政權時,在地諸王有時會出于為本兀魯思聚斂財富的目的對相鄰政權索求無度。這也使得在蒙古與其他政權互動時,自主性較強的地方宗王成為相當不穩定的因素。一方面,在蒙古與高麗的互動中,地方宗王的勢力逐漸被撤離朝鮮半島。與此同時,蒙古可汗也嘗試著改變自身與高麗之間的關系:傳統上征服高麗以索求貢賦的處理方式止于忽必烈汗時代。在此之后,無論是蒙古可汗還是高麗國王,雙方都更傾向于建立一種以姻親為紐帶的政治合作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