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和他的“無愁河”

鐘振奮

最初被黃永玉先生的文字吸引是他寫于1979年底的文章《太陽下的風景》，副標題為“沈從文與我”。這也是我所見到的寫沈從文最傳神、最透徹的一篇文章。

原以為寫文章只是畫家黃永玉的“副業(yè)”，沒想到這是他最自在也是最喜歡的一種抒情方式，只不過他的妙文大多誕生在畫畫的間歇。從《永玉六記》到《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一路寫來，精彩紛呈，而當《比我老的老頭》出版，黃永玉已經(jīng)躋身暢銷書作家的行列。

對于黃永玉先生來說，雖然說畫家的盛名幾乎遮蓋了他的文名，但他始終把文學視為“最傾心的行當”。

黃永玉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他的木刻生涯同步。他的第一本詩集《曾經(jīng)有過那種時候》便于1982年榮獲“第一屆全國優(yōu)秀新詩（詩集）一等獎”。他自稱：“只有文學才能把我全身解數(shù)都施展出來”，畫畫只不過是為了掙錢維持的愛好。而當他在經(jīng)濟上與時間上都足夠寬裕，可以靜下心來寫作時，便開始了一生中最為浩大的文學工程——帶有自傳性質的“長河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的創(chuàng)作。

據(jù)黃先生自己解題，小說篇名的靈感來自莎士比亞的名劇《溫莎的風流娘兒們》，這既可視為中外名篇相映成趣的妙對，也頗符合黃先生瀟灑詼諧的個性。在這部洋洋灑灑長達260多萬字的小說中，既有湘西邊城多民族聚居的風土人情，也有主人公“苦心志、勞筋骨”的成長歷程。在這條濃縮他一生傳奇的文學“長河”中，可以感受到作者對家鄉(xiāng)的一往情深，對藝術的勤奮與執(zhí)著，以及充滿智慧的人生感悟。經(jīng)由黃先生的生花妙筆，長河兩岸的景色、上百位人物，隨著時間的水流，有聲有色、從容自在地“流淌”到了我們面前。

曾經(jīng)有不少讀者嫌《朱雀城》的節(jié)奏太慢，寫了幾十萬字還在主人公四歲之前徘徊。其實這是作者對故鄉(xiāng)的愛戀所致，正如歌德在《浮士德》中的著名嘆詞：“美啊，請你留步！”時光會飛逝，只有文字能把美好的光景延長，因為作者深知：人生中只有這一段時光最為無憂無慮，古城美麗的風情、童年快樂的玩伴都太值得留戀。而一旦離開了朱雀城，就得用瘦弱的肩膀獨自扛起命運的重壓，用雙腳走遍充滿荊棘的江湖了。

“無愁”的說法只是作者對人生采取的一種樂觀的姿態(tài)，其實他所經(jīng)歷的苦難與創(chuàng)傷一點兒也不少，只不過筋骨強健，勇于承受，善于化解罷了。有故鄉(xiāng)作情感的支撐，有飽讀的詩書作精神的基石，才可能將百年人生化作“無愁”，用多彩的文筆解讀“浪蕩”的故事。

讀黃先生的文字，常會感嘆其觀察精細入微、“邪氣得厲害”（張樂平語）的眼睛以及如同木刻刀似的筆力。他筆下的人物能讓我們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得益于他在長期的木刻訓練中練就的“手感”，寥寥幾筆便能“入木三分”，讓人物躍然紙上。“朱雀城”“八年”“走讀”這三個階段的人生經(jīng)歷中，都有栩栩如生的人物呈現(xiàn)。

那些珍藏在作者心底的生動小故事，猶如耀眼的珠貝，作者用飽蘸深情的筆墨將它們悉心串連，成為小說題旨“愛、憐憫、感恩”最有力的注腳。

黃永玉創(chuàng)作“無愁河”系列時，是站在近百年的人生山頭回望，調動的既是一生積累的“伏藏”，同時也是作為詩人、畫家渾身的巧思，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在讀他的文字時常能體會到強烈的畫面感、領略到濃郁的詩意。

他的多能來自于數(shù)十年苦心孤詣的經(jīng)營，仰賴于“經(jīng)得起打熬”的精神的堅韌。他的率真、調皮、灑脫、通透，既體現(xiàn)在安身立命的畫作中，也貫穿于他一生傾心的文字里。而能把“莊”與“諧”兩種風格結合得如此的天衣無縫，應當歸結于他異乎流俗的“戛戛獨造”。英國作家王爾德有言：“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手中握著兩支妙筆，在畫壇、文壇自由馳騁的黃永玉，之所以受到千萬讀者的持久關注與喜愛，正是由于他擁有一個萬里挑一的“有趣的靈魂”。

（作者為資深出版人；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