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娜

2019年8月28日,兩架從柬埔寨金邊起飛的中國民航包機降落在重慶江北國際機場,150名涉嫌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嫌疑人被重慶警方押解回國。圖/中新
“傻女人、蠢女人”——33歲的章希(化名)學會了自嘲,經常把“太蠢”掛在嘴邊。在這背后,是她消失的407萬元現金、破碎的婚姻和被多方催債,甚至被起訴的窘迫,這一切都源于一場電信網絡詐騙“圍獵”。
那場騙局來得迅猛。章希稱,起先她只是在網絡發布房屋出租信息,對方以租客名義聯系她,在兩人后續的網絡聊天中,對方向她展示一項黃金投資項目并拉她“入局”,20多天后,章希經多方籌措和借貸而來的407萬元,突然“蒸發”,投資夢陡然驚醒,但為時已晚。在江西省南昌市,章希月收入5000余元,20多天她被“騙走幾輩子都賺不到的錢”。
這類騙局看似并不陌生,但身在其中的人卻“不可自拔”。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法治研究所副所長王潔對《財經》記者解釋,與傳統詐騙不同,電信網絡詐騙是一種立體式、操控式和應和式犯罪,也就是說不法人員通過精心設計的網絡騙局,使被害人置身于全方位和立體式的虛假信息包圍中,再施以心理操控和技術操控,讓被害人“自愿”交付財產。
王潔表示,在那種特定情景下,如果受害人缺乏防范意識且孤立無援,缺少社會性支持,“他是一個人對抗一個犯罪集團,很容易處于下風,結果就是被騙”。被害人受騙,被卷走的不僅是自己的財產,還可能包括親朋好友和借貸的錢,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王潔將之稱為“被害疊卷”。
“投資”初期會讓你看到收益,“(電信詐騙)就是利用人貪婪的這一點”,曾接近電信網絡詐騙公司的歐陽自偉對《財經》記者表示。36歲的歐陽自偉,自稱曾被騙去緬甸一家公司從事電信詐騙,因不愿配合,他從三樓跳窗逃生,受傷的他后來又遭遇諸多曲折經歷,最終在中國警方和反詐志愿者的幫助下,今年1月回到江西老家。
歐陽自偉這段“冒險”是一場驚心之旅。他最初是聽信一個朋友,打算遠赴境外找一份高薪工作,“想看一下有沒有這種年收入能過十萬元、百萬元的工作,也是有僥幸心理”。
僥幸心理,人性中的弱點、貪婪,這些構成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灰色內核,它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將眾多冒險者卷入其中,成為犯罪者或受害者。
近年來中國司法機關對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始終堅持依法從嚴懲處,一些詐騙窩點從境內轉移到境外,這給司法打擊帶來更多挑戰。據公開數據,2022年全國公安機關破獲電信網絡詐騙案件46.4萬起,累計推送預警指令2.4億條。近日,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2023年一季度主要辦案數據,一季度批準逮捕詐騙犯罪10923人,在所有罪名中列第二位。
投資夢碎后,章希才看清那是一個精心策劃的套路。
“釣魚者”有備而來。章希回憶,2022年9月18日,她接到自稱租房客的短信,當時她剛把丈夫家里的一處房屋掛在網上待租。那名租房客表示希望簽訂三年租約,并轉給章希1000元定金,約定不久之后一次性當面交付全部租金。租房客在聊天中,塑造出一個出身窮苦但后來事業有成的離異者人設,聲稱在證券公司任職,因工作安排將前往章希所在的城市外派三年。
章希稱,兩人在后續聊天時,租房客提到自己在炒黃金,收益不錯,因為是利用職務便利投資需保密,讓章希不要對他人透露此事。之后,租房客稱要去機房封閉工作,不便操作賬戶,讓章希幫忙操作一下。章希同意后,看到對方賬戶的那筆投資收益達到14%,就在對方的勸說下注冊了投資賬號。2022年9月22日,章希轉入第一筆投資4萬元,次日一次轉入100萬元。
看到對方頻繁投入資金,章希說自己也“拼命地到處借款貸款”,她向親友、同事“打包票”一個月絕對歸還。章希的工作穩定而單純,她稱自己此前生活節儉,連信用卡都沒辦過,為了這次投資到處借貸,把患有尿毒癥母親的養老錢都押上了,還催著母親和丈夫四處借貸,最終被騙走的資金中約300萬元是多方借來的。
20多天后,2022年10月14日,章希發現投資賬戶里的錢“不見了”,便搜索網絡信息,發現有類似騙局案例,這才擔心起來。章希稱,她跟“租房客”聯系,對方聲稱自己也投入不少錢,并擔心他被舉報利用公司漏洞投資,直到那時,“我還以為我和他在同一條船上”。2022年10月15日,章希報案,一場投資夢警醒,她兩三天內瘦了5斤。在那段“投資”過程中,章希曾接到“96110”的反詐提醒,章希認為自己并沒有接到境外電話,就未引起重視。
章希將實情告知丈夫后,面對高額負債兩人痛哭隨后離婚,她婚前所有的一處公寓抵給同事還債。目前,有三家金融機構起訴章希,法院判決她限期還款,還債壓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表示,“不知道猴年馬月能還清。”
目前,已知有一名“卡主”因接收過章希等人的部分受騙款項被追責。司法文書顯示,那名“卡主”明知他人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犯罪,提供銀行卡和U盾給他人用于“跑分”等網絡違法犯罪活動,接收章希等人被騙款項48萬余元,因此構成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2023年2月被判處有期徒刑8個月。案發后,這名24歲的“卡主”賠償章希5000元,而其賬戶接收章希的受騙款項為20萬元。
同樣負債的歐陽自偉,因腿部和手肘受傷仍在江西家中休養,他自稱在他人眼中活成了一個笑話,很多人“只會關心你賺沒賺到錢,不關心你在那邊經歷過什么”。
歐陽自偉此前夢想經濟上能有“翻身”的機會。他告訴《財經》記者,2021年初,一個曾向其借債的朋友突然聯系他,歸還部分借款,并告訴他自己在緬甸投靠了一位老板,可以給歐陽自偉謀求一份高薪工作,勸說他前往緬甸。當時,歐陽自偉經營一家小餐館,疫情后生意艱難,兩個孩子由前妻撫養。“在那邊賺點錢的話,兩個人可能感情好一些,沒錢的夫婦吵架肯定更多。”歐陽自偉說。
2021年6月,歐陽自偉用朋友預定的機票,抵達云南。歐陽自偉稱,那位朋友安排了人和車來接他,并找人帶領他前往緬甸,到達緬甸后,他眼看著另一個來接他的人給了領隊者3萬余元現金,這令他覺得“不對勁”。到了一個園區不久,朋友將他轉移到一家公司,號稱讓其接受培訓。那家公司則讓歐陽自偉以投資外匯為由從事詐騙,需要他做的就是打字和聊天,詐騙劇本、詐騙者的人設和不同的話術,用于聯絡的手機、潛在的詐騙對象聯系方式等,都是現成的。
對章希所述的“投資”過程,歐陽自偉并不陌生。歐陽自偉表示,他學習的套路類似,通過聊天培養好感,并琢磨對方的心理和弱點,再利用人性的貪婪引導對方“投資”,初期讓對方看到實打實的收益,“會故意跟你說,我這段時間沒空,你幫我操作一下,你只要幫我點一下手機,可能就有5%的收益,其實那是一個虛擬賬戶,就會有人自己注冊賬號來炒,有現金進來”。
歐陽自偉稱,他不愿從事違法的詐騙行為,便想盡辦法聯系江西警方,這中間他又被“轉賣”給另一家公司。為了盡快逃脫,歐陽自偉從三樓跳下摔傷,這之后又經歷諸多曲折。2023年1月,在中國警方和反詐志愿者幫助下,歐陽自偉回到江西家中。

2023年4月17日,江蘇揚州寶應縣公安局治安大隊民警、輔警到碼頭進船家開展反詐防騙宣傳。圖/視覺中國
錢沒賺到,歐陽自偉還因在緬甸就醫負債,且因違法出入境受到行政處罰。歐陽自偉希望能用自己的經歷,警醒其他“懷著僥幸心理賺錢”的人,“我一旦選擇從事那條路,那就可能一直在國外漂泊了,遲早給抓回來,那要錢有什么用?”
歐陽自偉的遭遇并非個例。34歲的張宏(化名)自稱,2022年12月被朋友“騙去緬甸”,2023年1月30日經中緬邊境一處口岸回到中國。
張宏此前是一名玩具經銷商,目前在山東家中養傷,閑時在社交媒體講述自己在緬甸的遭遇,有人質疑其經歷,有人向其咨詢求建議。張宏說自己勸阻了幾個網友,但也有人不聽勸,過兩天再聯系時就再沒得到回復。張宏說,與其交流的網友多是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收入不高或入不敷出,缺乏辨識力,聽朋友、老鄉等提到境外有高薪工作機會,就想出去闖一闖。
懷揣著高薪夢或者出境務工想法的人并不稀有,有些人付諸行動——像歐陽自偉和張宏一樣,鋌而走險成為跨境者。
2023年2月7日,湖北恩施市發布通告稱,為更有效防范、精準打擊電信網絡詐騙和跨境賭博犯罪等,非緊急、非必要不得前往柬埔寨、緬甸、老撾、泰國等國家。其實,此前湖南、廣西等地也發布過類似通告。
有些人在冒險的路上走得更遠,違反國(邊)境管理法規,偷越國(邊)境實現跨境流動。其中,情節嚴重者被追責偷越國(邊)境罪。
根據公開的司法文書,《財經》記者整理了與偷越國(邊)境相關的120個案例,共涉及被告人250人。判決日期自2022年10月至2023年3月,涉及的罪名包括偷越國(邊)境罪、組織和運送他人偷越國(邊)境罪。250人中,227人為男性,23人為女性。除少數信息不完整,這250名被告人大部分來自湖南、廣西、云南、江西等地,其中6人國籍為越南,1人國籍為緬甸,1人國籍不明但居住在緬甸。
司法文書顯示,這些冒險者出入境的目的地多是緬甸,其中84個案例顯示他們從中國偷渡至緬甸,或從緬甸至中國。另有少數人前往越南、老撾、柬埔寨等國。
這群冒險者的情形類似,年輕、學歷不高、身份或職業普通。其中,“90后”占比最高,在有年齡信息顯示的247人中占比約51%,其次是“80后”和“00后”,分別占比21%和17%。根據學歷統計,他們多是初中畢業,占比66%,49人擁有高中和專科學歷,4人有大學學歷,其中還有一些人是文盲。他們在案發前的身份信息則比較簡單,103人無業,47人務工,29人為農民。另有個別人員的身份信息明確為房產中介、廚師、外賣員、司機、個體戶、電商從業者、保安,有1人顯示為縣級機關事務局工作人員。這里面也有“特殊者”,其中一名64歲的女性退休職工曾多次非法出入境,她自稱是出境游玩。
冒險者中也有亡命之徒,有被告人稱,此前曾參與電信網絡詐騙中的“跑分”轉賬活動,為逃避打擊處理,與他人一起偷越國境去緬甸,但不足兩個月后就被緬甸警方移交給中國邊境檢查站。而偷渡者魚龍混雜,250人中有18人顯示有刑事案底,曾因非法拘禁、盜竊、搶奪、聚眾斗毆、故意傷害等獲刑,還有人曾因吸毒、賭博等受過行政處罰。
非法跨境之旅本身就充滿風險。上述案例中,一些人在非法出入境之前或者偷渡途中被查獲或被勸阻。一名國籍不明但居住在緬甸的被告人,2022年7月,以兩個鐵桶作為漂浮物欲以潛水泅渡的方式偷越國境至緬甸,被執勤人員抓獲;有人在等待出境時機,躲藏在山坡的簡易小棚時被抓獲;還有準備偷渡者在組織者的安排下,藏在裝有200件礦泉水的貨車車廂內,等待接應時被查獲。
面對前景不明的偷渡之旅,也有人中途打了退堂鼓。司法文書顯示,有人在山上等待出境時機時,等至凌晨放棄偷渡,或以身體吃不消為由放棄。但也有偷渡者此前因非法出入境行為被判偷越國(邊)境罪,仍再次嘗試偷渡。有人被查獲并勸返送回中國南方邊境城市后,仍然繼續尋找出境時機。他們偷渡的方式多以爬山徒步或涉水為主,也有個別人選擇搭乘竹筏、翻越隔離網。
出境務工是跨境冒險者的常見理由。上述120個案例中,有55個案例提到被告人出境目的是境外務工,這其中又以前往緬甸務工最常見。他們往往表示,在老鄉、朋友、網友介紹或誘惑下,或在網絡上看到高薪招聘廣告,決定出境務工。
在這些案例中,出境獲取高額財富回報的夢想,并不容易實現。這些案例鮮少涉及已查明的詐騙行為,僅一人被追究偷越國境罪的同時,被判構成詐騙罪。有18個案例提到,被告人去境外從事電信詐騙,或者到境外后發現是去“詐騙公司”工作。一名被告人明確提到,因辭工后沒有收入來源,與他人商定偷渡到緬甸去從事電信詐騙。也有被告人成功出境后,又不愿從事電信詐騙而主動要求回國的。約半數案例并未顯示他們出境后的活動。有個別被告人稱出境做生意,投資開店或者去做加密貨幣的生意,有人則稱出境后在賭場、KTV、洗浴中心、餐飲業等工作,有被告人稱出境后找不到工作便入境回國,也有人稱只是去境外做木工或水電工。
這120起案例,拼湊出了非法出境者的大致鏈條和角色分工。一些偷渡者的上線組織者或邀請者,人在境外。在中國一些邊境城市,則活躍著接送和轉運偷渡者的人員,他們為躲避追查,安排偷渡者轉乘轎車、貨車、摩托車等多種交通工具,跨越邊境時一般由“蛇頭”(帶路人)帶領。
這些案例還解答了一些疑惑:為什么一些經濟條件一般,或看似并不具有出國務工條件的人,敢于跨境冒險?這背后則源于“金主”(組織者或邀請者)為偷渡費用買單。這是一筆并不小的支出,包括在國內中轉的機票、火車票,在邊境地區轉運的費用,等待偷渡前的食宿費用,給“蛇頭”支付的費用。甚至有案例顯示,一名組織者為打消三名年輕女孩對偷渡的顧慮,在購買機票等費用外,還給每人支付1萬元保證金。
但對于偷渡者來說,這些并不是免費的“餡餅”。在東南亞長期生活的陳龍(化名)稱,他因關系廣泛,曾多次幫助聲稱被騙或自愿到境外的人返回中國。陳龍稱,與正常出境或自費前往東南亞一些詐騙窩點的人不同,那些偷渡過去且由“金主”支付費用的人,因出境費用花費不菲,到達境外之后,如想脫離詐騙公司需要支付費用“贖身”。“有些年輕人到詐騙園區后,吃喝玩樂也由公司墊資,那‘贖身費用更高。”陳龍表示。
歐陽自偉表示,2021年他被騙去緬甸后,因不愿從事電信詐騙,曾向一家詐騙公司支付2.6萬余元的賠付費,結果那家公司隨后又將其“轉賣”。
據陳龍觀察,分布在東南亞的一些詐騙窩點,有不少年輕中國人的身影,他們的年齡多在18歲至30歲之間。一些人在國內就業困難或羨慕所謂的境外高薪機會,希望“賭一個明天”。一些人聽信高薪誘惑前往東南亞,結果進入詐騙窩點后發現,實際情況與之前對方許諾的差距不小,還有“超時加班”“完成一定業績”等壓力,便想盡辦法逃脫。對于詐騙從業者,詐騙公司則善于利用一些人對財富的攀比,或者一些人掙快錢的心理,設置獎懲條件,誘發冒險者“對財富的欲望”,以留住他們,并讓其陷得更深。
因研究犯罪學、刑事司法學,近年來刑事犯罪領域打擊的重點領域——涉及人數眾多的電信網絡詐騙,成為王潔這幾年來著力研究的范圍之一。王潔表示,電信詐騙具有“犯罪外卷”的特點,即為了實現特定目的,犯罪行為不斷延伸,不僅讓更多的人加入犯罪圈成為犯罪人,還使被害人數疊卷,致使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危害嚴重。
近年來,王潔訪談了三十多位從事反詐的刑事司法人員,跟蹤訪問五十多位電信詐騙的受害者和逃離詐騙公司的從業者,并到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重點地區調研,研究公開的網絡詐騙案例,試圖在司法管控電詐犯罪之外,推動尋找預防的治理路徑。
王潔表示,很多被害人出于各種顧慮,被騙后不愿報案,被害后也不愿接受訪談,而那些勇于站出來發聲的人令其印象深刻。因電信網絡詐騙追贓挽損的難度較大,很多受害者被騙后難以追回損失,一些受害人如被騙數額巨大或者特別巨大,意味著他的余生都要用來還債;一些受害者被騙所卷走的不只是財產,甚至是自己的生命;一些受害者受騙后,自己充滿自責,在家庭遭遇各種埋怨,面臨婚姻分裂的可能,還要承擔此前四處借款貸款的還款壓力,他們成為“脆弱的人群”;還有一些受害者因難以獲得理解和保護機制,還面臨再次被騙的可能性。
對那些接受其訪談的受害者,王潔會隔一段時間重訪或者再次聯絡。“我擔心他們突然有一天從我的微信里消失。”王潔對《財經》記者說。
令王潔擔心的不只是受害者,還有逃離詐騙窩點的從業者。王潔的一位訪談對象曾回溯自己的經歷,其自稱在單親家庭成長,家里經濟條件差,還未成年便輟學到處打工,在飯店、KTV里謀生,19歲時受網友邀請偷渡出境。因為不愿配合從事詐騙,在境外被“轉賣”多次,一年多后被解救回國。目前剛二十來歲的他,平時還花銷不少,“但像他這樣的學歷,很難找到比較好的工作,現在他又去了一家KTV工作,我也擔心他”。
那些前往境外從事詐騙活動,以及被境外高薪吸引,但自身學歷和技能一般的年輕人,王潔認為是新的值得關注的流動人口。王潔認為,他們以“90后”居多,家庭功能或許不夠健全,他們的父母大多外出務工,缺乏家庭的足夠關愛,此前居住地多在城郊接合部或農村,但又不愿附著在農地上,難以找到相對穩定和報酬不錯的工作,只好借身份的流動、身體的流動,尋求各種機會,這很容易成為犯罪集團招募的對象。他們追逐財富的夢想和思維,“特別迎合當下電信網絡詐騙的邏輯,電信網絡詐騙大海撈針搜尋潛在目標,并不是要騙80%的人,而是騙那20%的人”。
王潔進一步解釋,犯罪的成因之一即是夢想和實現夢想的手段之間的沖突。這些年輕人希望找個好工作,有錢買房或者蓋大房子,但他們中的很多人,并沒有實現夢想的手段,犯罪或從事灰色行業就成為一項可能的選擇。王潔訪談過的電信網絡詐騙從業者,約三四成的人離異,他們希望多掙錢讓前配偶重回自己身邊,這也是歐陽自偉當初打算出境闖一闖的動機之一。
這幾年,王潔調研多個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重點地區,尋找當地犯罪高發的成因。王潔認為,那些地區大多經濟欠發達,當地缺乏支撐和推動城市發展的產業,難以吸納大量的勞動力,于是從事詐騙成為一些人的謀生職業。甚至有一些村莊或者鄉鎮里有不少人從事詐騙,很多當地人就不會認為從事詐騙違法或令人羞恥,并合理化自己的行為。比如,有的人就表示,我不騙你別人也會騙你,或者“我不過是打打電話聊聊天”,以減少罪責感。還有的人表示,他們或其家人被抓獲是因為運氣不好。在王潔看來,這些都是完善基層社會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需要著力提升的方面。
電信詐騙典型案例——大學生徐玉玉被騙案,曾在當年引發轟動。2016年8月,山東女孩徐玉玉剛被“雙一流”高校錄取后接到一通電話,對方聲稱將給她發放一筆助學金,而此前不久徐玉玉確實曾接到相關部門給其發放助學金的通知,徐玉玉信以為真,卻被騙走上大學的費用9900余元,這導致徐玉玉因傷心欲絕心臟驟停,不幸離世。
徐玉玉案發生四年后,王潔來到徐玉玉的家中,探訪她的家人。那個家,被收拾得特別干凈,但王潔還是從中看到一絲絲冷清和缺乏生機,徐玉玉的姐姐不允許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妹妹。徐玉玉的家屬向王潔提起,案件進入司法程序后,他們曾希望進入審判法庭,看看害死親人的罪犯“到底長什么樣”,但未能如愿。
通過司法材料,王潔得以了解到更多徐玉玉案中犯罪者的面貌。詐騙徐玉玉的七名犯罪人,多數是初犯,此前沒有犯罪經驗,主犯當時22歲,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王潔稱,電信網絡詐騙行為確實可惡,如果以簡單的被害人視角、犯罪人或偷渡人視角分析詐騙犯罪,就會忽視詐騙犯罪背后的結構性因素。那些犯罪者“并非三頭六臂”,有些更不是窮兇極惡,他們走上犯罪之路與新型犯罪特點有關。而在互聯網時代與數字經濟時代,因電信網絡詐騙犯罪案件具有取證難、抓捕難、定性難、追贓難等因素,或會進一步放大一些人成為犯罪者或被害人的可能性。
因此,王潔強調,在當前的數字經濟時代,金融與科技高度融合的背景下,處理涉金融行為時,每個人和相關機構都應更謹慎,提升全民的網絡金融素養。比如說,不輕信給他人轉賬,金融機構在發放貸款時盡職盡責審核,“卡主”不將卡隨意轉借或出售給他人,否則可能淪為電信詐騙的幫兇構罪入刑。他還建議,推動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提供更多就業崗位;加大對詐騙主犯和涉老詐騙的打擊力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