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一輩子

陳直

“人養玉三年，玉養人一生”是一句很古老的話，不確定這句話是否來自推銷玉石的商人。但是另一句眾所周知的稱贊玉石的話卻是來自商業廣告：“鉆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后者是一個中國人對英語廣告詞“A diamond is forever”的翻譯。

任何人都能察覺到這兩句話明顯的區別。前者似乎顯得更有“意蘊”，因為它是與人之生存緊密關聯著的。而后一句譯文則更為“直接”“客觀”。眾所周知，鉆石是自然界最硬的東西，鉆石的原子結構非常穩定，因此是“恒久遠”的。既然如此，那么人們就被告知，擁有了一顆鉆石，就表明關系也會那樣“恒久遠”。

在此，我們問：“玉養人一生”是否是真實的？還是僅僅是人們“美好的愿望”？我認為，玉確實能養人一生。這里的“玉”可以泛指任何事物，并非特指某種玉石，比如和田玉、藍田玉、翡翠等；更不是指優質的、價格昂貴的、稀少的玉石。所以，我們可以正確地說，這片樹葉、那朵花也能“養人一生”。“養”也并非是物質上、營養上的“養”，而是某種精神上的“養”。

所以，“玉養人一生”更為恰切的含義是：某個特定事物本身的意義，將在人的一生中扮演重要角色，甚至規定了一個人的精神性生命。比如，這個和田玉手鐲是她媽媽作為“傳家寶”傳給她的，這個手鐲有上百年的歷史，這意味著這個和田玉具有某種非常特別的含義。這個手鐲包含著她的媽媽、外祖母等人的整體人生。這些前輩的人生或許已經逝去，然而這些人的整體人生會在這個手鐲中呈現出來。這個手鐲蘊含著各世代之人的記憶，這些記憶會“養她一生”。她大概也會把這個手鐲繼續流傳下去，讓它的意義豐富下去。這個特別的手鐲本質上就是具有這些意義，而非這個人賦予的。

當然，不一定非得世代相傳的玉石才能這樣“養人一生”。與我們共同生活一段時間（比如兩年）的一只狗，即在這種意義上“養人一生”。從實質上講，并非僅僅因為我們與這只狗有兩年的“感情”對我們產生一生的影響，而是這只狗在這兩年同我們的相互關聯中，向我們顯現出它自身的意義豐富性，比如這只狗表現得很有親和力、勇敢和忠誠，這些豐富的意義就能夠滋養我們一生。甚至連一段時間都不用，只需要一瞬間。在一次水災中，這棵樹救了人一命，使得這個人能夠在水災中幸存下來。這棵樹便成為此人人生的一個轉折點，成為他在死亡決斷中的一個事件。

“玉養人一生”這種說法，凸顯了中國人對于事物的看法區別于西方人對待事物的看法。近代以來，西方人就是用力學的方式來看待事物的，把事物看作是一種惰性的、被恒定自然法則所規定的東西，事物是純粹無意義的質料。意義是人施加到事物之上的。但是中國人卻不這么看事物，事物能夠“養人”，即事物是賦予人以價值和意義的東西。人應當應合于事物，尊重事物，而非把人的意志施加到事物之上。

有人把這種看待事物的方式稱為“浪漫主義的”“詩意的”“主觀”的，而非事物的真實存在方式。有一種指責是，正是中國人這樣“散漫”，才使得中國沒有發展出近代科學，從而在時代中落伍。不過，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這種看待事物的方式并非是“主觀的”，事物本然地即這樣與人發生關聯。現在生態主義（ecologism）越來越得到人們的關注與認可，生態主義不僅僅是為了“保護自然環境”，它更重要的目的是改變人們的思維方式，尊重事物本身的意義，讓事物回歸其本身。這些事物的內在意義，讓人能更好地生存在世界中，這樣，和田玉不再是一塊化學家分析的石頭，而是一塊能夠“養人”的石頭—能夠讓人安身立命的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