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今年年初,北京某出版社的選題論證會上,圖書編輯劉昕提出了幾個心理學選題,被一一否了。
主管領導給的意見很微妙:“這年頭,心理學本該大有可為。”
劉昕回家想了很久。“這句話,起碼包含了三層意思。”其中“這年頭”,指疫情這幾年,出版社業績不太好,全國圖書市場都有點萎靡。領導一開會,就開始輸出焦慮,指著各種爆款,喊著搞“對標”。
“心理學大有可為”,這點,她也深有感觸。暢銷書榜單,換了又換,但心理學圖書,始終占有一席之地。《蛤蟆先生去看心理醫生》《也許你該找個人聊聊》《被討厭的勇氣》等爆款書的出現,一直是業內的美談。
她所在的出版社,主做社科類書籍。入行五六年的她,負責心理學,主要偏學術專著方向,雖說銷售渠道相對固定,下滑趨勢卻很明顯,一年不如一年。領導希望她多看看“社會的變化”,“接地氣,抓痛點,找爆點”。
什么痛點?劉昕其實懂的,打開豆瓣圖書的“心理學”標簽,默認排序里,十之八九,主題與“療愈”相關。
對于整個圖書產業來說,心理學暢銷書的更迭,是社會變遷的縮影,也是一面時代的鏡子。
眼下,圖書市場還沒緩過來,但有一個例外:“心理類的圖書產品,活得還不錯。”
一位出版商向南風窗記者談到,后疫情時代,整體上,人們買書的意愿在下滑,但為心理類知識產品付費的人,卻在增長,其中也包括了圖書。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
各種圖書銷售榜單,可以證實這一點。
今年讀書日前夕,當當網發布了一份2022年閱讀報告,賣得最多的10本書,前二便是《蛤蟆先生去看心理醫生》(以下簡稱《蛤蟆先生》)、《被討厭的勇氣》,2022年賣得最多的新書,名叫《真希望你也喜歡自己》,封面上說,這是獻給所有年輕人的成長秘籍。
該報告得出結論,一方面讀者通過自助心理類、心靈療愈類、嚴肅文學類書籍對抗精神內耗,尋求自洽;一方面又通過書籍尋求積極、振奮的心態。
4月12日,開卷報告(北京開卷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定期發布的圖書市場報告)也指出了相似的現象。2023年第一季度圖書零售市場較2022年同期下降了6.55%,大部分細分領域都是負增長,但心理自助、醫學等方面是一個例外。尤其是心理自助類的書籍,同比增長了30%。
這不是新現象。新冠肆虐以來,心理學圖書便始終霸榜各類銷售榜單。2021年,Kindle“年度付費電子書暢銷榜”前十名中,心理學類電子書占據了三個席位。
登頂的依然是《蛤蟆先生》。這本書比人們想象的更火爆。
2020年剛出版時,沒人看好這本書,首印只有6500冊,出版商只有1200元營銷費,請不起任何專家或者 KOL做推薦。上市第一天,賣了百來本,但此后卻一路逆襲,不斷加印再加印,起印數量也來到了10萬。
3年來,這部書加印41次,總印量400萬冊,霸榜各大暢銷書單。
這本書的故事很簡單,主角蛤蟆先生患有抑郁癥狀,絕望的他,覺得自己“糟糕透了”,找到了心理咨詢師蒼鷺醫生,經歷10次治療后,蛤蟆先生走出了陰霾。
《蛤蟆先生》其實1997年就在國外出版,作者為英國心理學家羅伯特·戴博德。該書英文名是《Counselling for Toads: A Psychological Adventure》,直譯是“蛤蟆的心理咨詢:一場心理學冒險”,2012年便引進國內。此前譯本嘗試了各種稀奇古怪的譯名,但沒有激起任何水花。
心理健康成為一門顯學的當下,很多人不得不審視一個問題:“我,是不是該看心理醫生了?”
此番爆紅,這個直白的譯名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它簡單、直接地描述了一個“情景”:看心理醫生。
這個看似平淡的場景,直擊大眾的痛點:這個時代,人們或多或少受困于某種情緒障礙。心理健康成為一門顯學的當下,很多人不得不審視一個問題:“我,是不是該看心理醫生了?”
出版社的營銷,也抓住了這一點。封面的宣傳語寫的是:“英國心理咨詢入門書,零基礎入門,見證療愈與改變的發生。”
出版商注意到了新冠疫情時代,整個社會的負面情緒,在營銷中,反復將本書和“特殊的2020年”聯系起來,試圖勾勒出讀者的閱讀情景。短視頻平臺上,有主播帶貨的第一句話便是:“你想過看心理醫生嗎?”
在豆瓣的熱評中,多數討論不是關于作品本身,而是抒發個人的苦悶和無助、無處安放的情緒。更多的則是自我的激勵,一如熱評寫的:“我一定讓自己走出來。”“從來沒有一本書讓我感受到如此強烈的被挖掘的痛苦。”
《蛤蟆先生》表面是一個童話故事,但探索的是個體的軟弱、自卑和抑郁,試圖尋找自我的出路。這是近年心理學暢銷書的共同主題。
2021年出版的《別想太多啦》,也是各種暢銷榜單的常客,作者是日本僧人名取芳彥,號稱日本當下最受歡迎的心靈導師。
同樣暢銷的《被討厭的勇氣》,由日本心理學家由岸見一郎和古賀史健所寫,是所謂阿德勒心理學“勇氣”系列的完結篇。該書在國內出版也較早,也是近年才火。它討論的是,我們對生活的疲憊、乏味,我們的不幸,從何而來。書中談到,你的不幸皆是自己“選擇”的,自卑是借口,煩惱是人際關系的煩惱等等。
先擱置對這種價值取向的評判,回到心理學圖書本身,這類圖書的共同特征在于,它們沒有對精神疾病進行病理和學術層面的探究,相反,它們以更淺顯通俗的方式,探討如何解決自我的危機,如何成為更好的自己,并獲得幸福。
核心母題匯聚成一個:療愈。
焦慮、抑郁、孤獨等情緒障礙,乃至各種算不上心理學癥狀的“××癥”,儼然成了一個圖書業的流量密碼。
《我們時代的神經癥人格》在2021年再版時,打出了這樣一個標語:人人都有病。
在劉昕看來,做書,也要緊跟社會熱點,這是她進入這行之后,始終被灌輸的一個觀點。她記得,有一段時間,原生家庭的話題很火,不少出版社爭相出,后來還有“討好型人格”成為社交媒體熱詞,一度也被認為是出書的絕佳由頭。
新冠疫情第一年,她所在出版社早年出的幾本心理學科普讀物,被一個百萬粉絲的微博博主推薦了一下,小火了一把,領導嗅覺靈敏,順勢推出了一系列新書。
的確,疫情惡化了全人類的心理健康,心理健康變成一門“顯學”。如今,學界公認的是,抑郁癥已躍居為僅次于癌癥的第二大健康殺手,也是誘發自殺和致殘的首要因素。《2022年中國抑郁癥藍皮書》顯示,中國已有超過9500萬抑郁癥患者,抑郁障礙的終身患病率在7%左右。
中科院院士、精神病學與臨床心理學家陸林指出,新冠疫情發生以來,全球已新增超過7000萬抑郁癥患者、9000萬焦慮癥患者和數以億計的失眠癥患者。新冠疫情對人類精神健康的影響,可能至少會持續20年。
情緒障礙是個體疾病,但站在社會學角度,是支離破碎的社會產生了分裂和病態的自我,現代社會盛行的抑郁癥、焦慮癥,代表著一種群體性的苦難。
這意味著,我們需要重新錨定自我與社會的關系,重建內心的秩序。于是,人們渴求一種集體的情緒按摩。那些闡述如何在紛繁世界堅定自我的書籍,切中了時代的癥結。盡管,它們未必真正發揮一種指導性的功能,但在書籍的世界里,讀者可以找到一種慰藉: 我們一定會變好。
這正如《被討厭的勇氣》中,作者告訴讀者的那樣:“問題不在于世界是什么樣子,在于你是什么樣子。”
這些作品寫作的語境和年代各不同,但卻照亮了當下時代的集體心緒。
心理學書籍,似乎變了模樣。
李楠是上海某書店的負責人,經營一爿小店近十余年,在他看來,“現在的讀者,更需要一種具有專業背景的心理學讀物,以此進行自我疏導,而不是心靈雞湯”。
這類圖書的共同特征在于,它們沒有對精神疾病進行病理和學術層面的探究,相反,它們以更淺顯通俗的方式,探討如何解決自我的危機,如何成為更好的自己,并獲得幸福。
李楠大學讀的是心理學,他認為:“說白了,心靈雞湯灌輸模糊、空洞的大道理,而近年來賣得好的心理類圖書,更側重對自我心理的細膩挖掘。”
早些年,“心靈雞湯”盛行,如今,這個詞已經過時了,提到它,大多伴隨一種負面的評價。但這個詞剛進入中國的時候,似乎是整個社會的剛需。1998年,杰克·坎菲爾和馬克·漢森合著的《心靈雞湯》傳入中國,一大批心靈雞湯讀物沖擊了各大暢銷榜。共同特征在于,它們用大白話講大道理,看似充滿智慧和感性,實際卻是差不多的套路。
與此同時,心靈勵志圖書也迎來了熱潮。至此,成功學和心靈雞湯完成了合體。
李楠記得,2005年他讀大學時,身邊同學幾乎人手一本《人性的弱點》。“克服人性弱點,走向成功,這對大學生和年輕人來說,有著巨大的吸引力。”
彼時,成功學大師層出不窮,大師們帶著各自的暢銷書,紛紛走進校園搞演講和簽售,大有今日愛豆開演唱會的架勢。成功的,或者未曾成功的人,都吃上了這口“流量”。典型如涉嫌傳銷的陳安之。
美國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曾說過:“任何社會變化無常的現實漩渦,都需要神話來穩定。”
那是中國經濟騰飛的時代,整個社會都在急速變動,對有的人來說,成功,可能是一夜之間的事情。心靈雞湯和成功學,是那個時代大多數人都渴望的神話。
在學者徐賁看來,心靈雞湯是一種樂觀幻覺。人們需要這樣的勵志教諭,人們愿意相信,他人的成功,是可復制的經驗。
奧地利心理學家和作家奧托·蘭克在《真實與現實》中寫道:“與真實為伴,人活不了。要想活下去,就需要有幻覺。”
對于更年輕一代,心靈雞湯的“幻覺樂觀”功能,逐漸失效了。李楠記得,大概2014—2015年開始,心理類圖書的新書,變得越來越少了,說明整個圖書市場對這一品類變得很謹慎。

根據2022年讀書日某電商平臺發布的《2022閱讀報告》,25歲以下的年輕人,勵志類圖書的購買意愿,普遍低于其他品類。相反,他們走上了一條更加務實的道路,年輕人的購書取向,主要偏重于應用考試、外語和IT等基本技能方面。
與此同時,年輕人在婚戀、文學、心理學等方面的消費金額增幅,明顯大于平均值。
總而言之,年輕一代在更加務實的同時,也更關注自我的心理狀況。
近十年,整個社會對心靈雞湯讀物進行了集體反思。
這種趨勢在疫情前就有,畢竟,社會競爭的壓力正變得越來越大。“佛系”“躺平”“內卷”“精神內耗”,一系列社交媒體熱詞,映照著集體心理的轉變。人們越來越渴望一些具有實操意義的心理學書籍,來進行自我慰藉和疏導。
疫情三年,趨勢愈演愈烈。
對于劉昕而言,盡管當下的很多心理學暢銷書是有專業背景的人所寫,但它們其實是用“看似溫暖的語言和故事”,掩蓋了真正的心理問題。
對于更年輕一代,心靈雞湯的“幻覺樂觀”功能,逐漸失效了。李楠記得,大概2014—2015年開始,心理類圖書的新書,變得越來越少了,說明整個圖書市場對這一品類變得很謹慎。
《被討厭的勇氣》呈現出的價值觀,令劉昕很不解,因為作者認為,心理創傷并不存在,它告訴讀者,要繞開那些負面情緒,做一個簡單幸福的人。
作家沈書枝對《蛤蟆先生》一書提出了質疑。她說,故事的結尾充滿了希望,以至于你知道,并沒有那樣容易的脫胎換骨。對于有心理學背景的讀者而言,書中過于簡單的心理咨詢,缺少真實性。“好在,它也不是一本臨床手冊。”
劉昕注意到,我們默認所有關于心理類的圖書,都稱作心理學書籍,但這種定義其實有點籠統。心理學之“學”,本質上,應該意味著一種學科。這一類暢銷書,劉昕更愿意稱之為心理自助產品。
劉昕認為,在這些圖書里,心理問題被過度簡化成一個幸福與不幸福的選擇題。這也是她一直抗拒做這類圖書的原因。劉昕說:“它們與早年的心靈雞湯讀物沒什么本質的區別。曾經我們需要‘激勵夢想,現在我們需要‘撫慰傷痕。”
這何嘗不是新的“雞湯”?
真正的心理學,不應回避苦難,應當正視創傷。正如榮格曾說的,心理治療的主要目的,不是要使病人進入一種不可能的幸福狀態,而是要幫助他面對苦難時具有一種哲學式的耐心和堅定。
榮格并非不相信人可以擁有幸福的狀態,他的言下之意在于,人應該理性地直面不幸。
(文中劉昕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