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回天地入課堂

石燾

李商隱有詩云：“欲回天地入扁舟。”講的是要想讓自己的生命和性靈融入這個大美的世界，獲得精神層次的愉悅，需要駕一葉扁舟徜徉在山水之間。我以為在美學家朱良志先生的課堂上亦可得到如此美妙的生命體驗，故云：欲回天地入課堂。

提到朱良志先生和他的美學課，我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語言來表達心中的感覺。即便用“溫文爾雅”“平易近人”“儒雅可親”“詩的化身”這等詞語來形容先生，恐怕都會褻瀆了先生的精神世界和內在氣質。提到先生的氣質，不得不讓我想到多年以前，北大的才子馮友蘭去拜訪時任校長的蔡元培先生的那段佳話。馮友蘭先生說：“我一進屋看到蔡元培先生，就感受到了一種‘光風霽月的氣象，而且滿屋子都是這種氣象。”好一個“光風霽月”！大雪初霽，纖塵不染，空靈澄澈，博大淡遠……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這說的不也正是朱良志先生的精魂嗎？走進先生的課堂，滿屋子“光風霽月”的氣象撲面而來。

先生的美學課是詩意的、感性的，也是深邃的。無論講美學理論、《二十四詩品》，還是講禪宗，先生都會用精確、流暢、典雅、思辨、深入淺出的語言，讓深奧的學問變得可知、可感，可以觸動人的內心世界。

先生總是說：“美學是培植人生命境界的學問。”每每講到這句話，先生總是微笑起來，笑得很天真，好像不諳世事的孩子，又如遠離塵囂的世外高人。先生的課不是講授知識或販賣學問，而是用自己的生命去觸動另一個生命，用自己的靈魂去喚醒另一個靈魂。聽先生的課，從來不用記錄條條框框的理論，先生的每一句講解都是浸潤生命、直指人心的詩行。課堂上你只需靜靜地傾聽、默默地感受，讓自己趨于浮躁的心一點點安靜下來，隨著先生的引領，神會心往，漸入佳境。

每當講到一種深奧的理論，大家皺眉時，先生就會說：“用我的話來講，就是從世界的對岸，回到世界中，因為我們總是站在世界的對岸看世界。”一句簡潔明了而又詩意盎然的話語，道出了美學的真諦。是啊，人生在世，我們努力拼搏、不懈奮斗，我們積極進取、苦苦掙扎，用寶貴的青春博取一點可憐的名利。這個世界成了我們角逐的空間，成了消費的場所，于是詩意的美好不見了，生命的真性蒙蔽了，我們總是站在世界的對岸來打量這個世界，卻不知自己本來就應該融入這個世界。先生說：“當你由世界的對岸回到世界時，白云輕起，流水淙淙，你的心與云兒繾綣，隨清泉流淌，在美的體驗中伸展自己的性靈。”講到此處，先生就要抒情一番，會用諸多古詩詞來詮解人回到世界之后的美妙體驗。

“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落花隨水去，修竹引風來。”“松風澗水天然調，抱得琴來不用彈。”……

講到此處，教室極其寧靜，好像輕風拂面，又如春雪初霽。這些古詩文、先生都信手拈來、隨意引用，而且全部都用粉筆寫在黑板上。這里不得不提到先生的板書。先生上課不用課件，都是粉筆板書，邊寫邊擦，每次上課都要寫好幾塊黑板的字，而且都是豎版繁體，如行云流水，洋洋灑灑。欣賞先生的板書，就是在欣賞活潑靈動、龍飛鳳舞的書法藝術。

先生對中國繪畫藝術的分析讓我茅塞頓開。中國水墨畫是由黑白世界構成的，我們看到其表面是單調的、不美麗的，而且其中的寒林枯木、枯山瘦水大多不被世人所理解，甚至被人詬病。有外國人說中國人很奇特，不喜歡色彩，不喜歡美麗的東西。先生說：用這樣的觀點看待中國的水墨畫乃至中國藝術，等于還沒有找到理解中國藝術的門徑。先生對大家講：要讀懂中國藝術，需要到形式的背后去感知生命的真性，感知藝術家獨特的心境和別樣的智慧。這種智慧不是靠知識的積累就可以達到的，而是需要一種獨立高標的精神，一種放下目的和欲望的態度。這種態度其實是沒有態度的態度，就是清除心靈中的遮蔽，與世界融為一體，正所謂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先生的話語是理論的，又是感性而詩意的，先生在課堂上說的每句話都是詩，每節課都是藝術。僅僅讀先生每堂課的題目就足以讓人沉醉其中，如“一超直入如來地”“大矣造化功”“何曾解染得虛空”……古韻盎然、生動雋永，如春風化雨般浸潤著聽者的心田，播下靈性的種子。

先生的課絕不是那種虛無縹緲的心靈雞湯。先生帶著大家一句一句讀經典，解經義，品精神，得精髓，入心靈，摹神韻，養精氣，積底蘊，內化于心，外化于行。《道德經》《壇經》《二十四詩品》等經典著作都是一句一句讀下來的，先生可以“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大開大合，旁征博引。先生的課堂引領我登堂入室，去朝覲精神的圣殿。

先生的課都是在晚上，晚上是安寧，是清風明月，是特立獨行，是靈魂的升華，是心靈的安頓。每次上完先生的課，我內心深處都會回蕩起一曲曲不可名狀的生命歌謠。

先生的身體力行是我的榜樣。一次課后，我問先生：“您上課多年，現在又很忙，課前還用準備嗎？”先生聽后笑了，說道：“肯定需要準備啊，我每次課都要準備一個下午。大學老師也不容易，因為學生都是新的，而且有時候自己的觀點也在改變，必須把這些難懂的問題講清楚。而且我上課不能讀稿子，如果讀稿子，上課的價值就沒有了，因為這樣沒有現場感，沒有生命的鮮活感。”先生的一席話又給我上了一課，先生的課毫無雕琢的痕跡，原來是他每次課前都認真準備，而且上課的時候讓自己的生命沉浸其中、融入其中的緣故啊。

先生不僅是美的學者，更是美的行者、美的傳播者、美的創造者。

先生的課堂能夠清除人內心深處的污垢和塵埃，再麻木的心聽一聽先生的課也會漸漸被喚醒，進而變成一種活潑潑的狀態。欲回天地入課堂，入了先生的課堂，我三生有幸。

（作者單位：北京市東北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朝陽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