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永不凋謝的紅色玫瑰

戴平

茅麗瑛烈士是中國婦女運動史上一位標桿式的人物。她出生于杭州，是上海抗戰“孤島”時期在滬積極投身抗日救亡的革命先烈。茅麗瑛自稱是“大眾的牛”。上海解放后，陳毅市長親筆寫了挽詞：“為人民利益而犧牲是光榮的，人民永遠紀念她！”

為紀念革命英烈、紀念建黨百年、傳承紅色經典，杭州越劇院用越劇這一最具江南地域文化代表的藝術樣式，以于伶創作的舞臺劇《七月流火》和同名電影為藍本，重新改編創作了越劇《黎明新娘》。這出戲由上海越劇院知名青年劇作家莫霞編劇，上海昆劇團知名青年導演俞鰻文執導，梅花獎得主、國家一級演員謝群英任藝術指導。這是一臺構思奇巧、形式新穎、正氣凜然、情感濃郁、唱做俱佳、呈現精良的好戲，是一臺有精神、有筋骨、有情懷、有溫度的越劇現代戲。

暗夜，冷光，懸窗，黑影。越劇《黎明新娘》從一開場就給人以壓抑而恐懼的感官沖擊。而此時此刻，一股明亮的光射進來，與眼前的黑暗默默較量。寓意深長。1939年冬，在上海租界，擔任中國職業婦女俱樂部主席的秦鳳英為了完成組織交給的為新四軍籌集10萬套冬衣的任務，舉辦義賣會向社會籌款；同時，她與未婚夫元喬大婚的日子也即將到來。汪偽76號特務杜金光盯上了義賣會，元喬擔心秦鳳英的安危，將她反鎖在屋中。特務闖入義賣會制造血案，義賣被迫中止，眾姐妹被捕。秦鳳英在得到元喬的諒解和支持后，只身勇赴巡捕房，與杜金光斗智斗勇，保住了義賣會。但特務要監視賬目，這使得匯款難上加難。在舉行婚禮的那一天，秦鳳英與元喬趁送親、接親的熱鬧混亂之際，按照計劃將行李箱調包。明知行李箱打開的一刻，便是秦鳳英身份暴露之時，但她毫不畏懼，在元喬的配合下，完成了匯款的任務，最終犧牲在特務的暗槍之下，時年29歲。

用女子越劇來演繹杭州籍上海抗戰女杰的故事，是極好的創意。但是，越劇表現現代革命英雄，又囿于真人真事的原型，難度很大。《黎明新娘》的改編，選擇了以越劇最擅長的“才子佳人”“兒女情長”為切入口，用主人公秦鳳英與未婚夫元喬籌備婚禮倒計時為副線，將秦鳳英為新四軍籌集冬衣組織義賣會活動、并與特務頭子杜金光斗爭的主線交織在一起，以主、副線的復調戲劇結構，立體地展現了在特殊年代烽火佳人的兒女情感與家國抉擇，越劇的“浪漫唯美、長于抒情”的審美特色在舞臺上得到了極致的詮釋。

編劇莫霞認為，越劇不像秦腔、豫劇那樣的北方劇種，以宏大的敘事架構、強烈的矛盾沖突為重，而是通過挖掘人物角色的內心情感，來凸顯越劇的柔美細膩的藝術特色。值得一提的是，該劇尤為重視詩意化、意象化的本土表達，并將杭州的婚姻習俗與文化記憶貫穿其中。這使得《黎明新娘》有了強烈的地方色彩。

《黎明新娘》的創作隊伍集結了一大批優秀青年藝術人才，由杭州越劇院“80后”“85后”“90后”“95后”優秀青年演員擔綱演出，舞臺內外洋溢著滿滿的當代青春活力，與“孤島女杰”時代愛國青年的如火熱情遙相呼應，重述那個時代年輕共產黨人為國為民揮灑熱血、獻出生命的“血色浪漫”。

師從王志萍的王派花旦陳群瑤飾演秦鳳英。她為了有血有肉地塑造好這個女英雄，特別注意到了秦鳳英的雙重身份：她是中共地下黨員，是胸懷救國理想的革命者，是組織義賣活動籌款支援新四軍的領導者，她的性格是果斷的、英勇的、堅強的、大氣的；但另一方面，她又是元喬的未婚妻，是母親的好女兒，是一個具有浪漫情懷、向往幸福溫馨的小家庭生活、充滿情趣的知識女性，她的性格又是柔情的、依戀的、可愛的。陳群瑤說：“導演的一句話啟發了我，她是英雄、是烈士，但是，首先她是一個母親的女兒，是元喬的未婚妻。所以要從人性化的角度出發去塑造角色。”陳群瑤把秦鳳英對元喬和母親的愛真誠動情地表現出來，這個人物在舞臺上就鮮活起來了，有人情味了，戲也就好看了。她的唱腔自然流暢、韻味濃郁，扮相俊美端莊，演唱善于描摹人物神態，細膩傳神，為越劇革命現代戲的表演積累了成功的經驗。許多觀眾看了評論說：“不同于以往看某些紅色題材戲曲作品枯燥說教的感覺，這部越劇現代戲主題鮮明、劇情緊湊、情感飽滿、打動人心。”

《黎明新娘》最值得稱道之處，就在于柔中見剛，剛柔相濟。陰柔之美和陽剛之美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全劇的人物、事件和時間集中，突出一個“情”字，戀人情、母女情、姐妹情、戰友情、愛國情，情深意切，縱橫交錯，這也正與越劇這個劇種的品性相吻合。劇中的“開門”這場戲，很值得品味。秦鳳英要開門出去組織義賣；元喬為保護她把門反鎖上，不讓秦鳳英出門去。門外是危險，是死地；門內是安全，是生機。元喬在門外彷徨；秦鳳英在門內焦急。開門還是關門？兩人有幾大段動人的對唱，各自申述自己的理由。秦鳳英坦誠告訴元喬，自己是一名共產黨員，要為新四軍籌集十萬套棉軍衣。如果元喬不讓她出去，只能寫下退婚書。她深情地唱道：“原只想一力獨膽護摯愛，奈何他屢受牽累禍患招。實無奈寫下退婚書，禁不住淚雨濕襟袍，元喬啊，難許你花前月下白頭老，我只有自斷紅繩情緣了。”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深愛秦鳳英的元喬被打動了，思想升華了。他終于把門打開，撕毀退婚書，擁抱著愛人說：“八年了，我好像今天才懂得你，懂得你做的事。從前，我最怕失去親人，只想有個家。無奈生在亂世，偏不讓你安生。如今我知道了，國家國家，有國才有家。我要送你出門，與你同行。”這一場戲，把秦鳳英的柔和剛、親情和大愛，鮮明地表現出來，極大地震撼了臺下的觀眾。

用倒計時的方式來串聯秦鳳英、元喬的婚期，是該劇表現手法成功的一筆。它強化了戲劇情節進展的緊迫性，強化了戲劇沖突的尖銳性，也緊緊抓住觀眾關注婚禮的結局。事件線索和情感線索緊密勾連在一起，共同指向開場時間之后一個月的12月12日。這一天，既是秦鳳英與元喬大婚的日子，也是組織上交付的任務要求完成的日子，又是租界庇護期到期的日子，所有的劇情線索和人物行動，都逐漸向這一個時間點收攏。在12月12日到來之前，秦鳳英必須完成籌款匯款的任務，同時還要保證自己的婚事如期進行。正是因為有了這一明確的時間節點，以及這兩個亟待完成的任務，劇中人物的命運走向變得充滿懸念，格外牽動人心。

在組織和展示戲劇事件之外，《黎明新娘》的導演為演員表演留出了充足的空間。大量的唱段用以塑造人物、抒發情志，唱腔保留了傳統流派的韻味，也讓越劇新老觀眾感到過癮。這部充滿現代審美感染力的越劇，將現代戲寫實主義的創作原則和戲曲本體“以歌舞演故事”的寫意性表演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形成新的身段、肢體語匯，不乏許多全新的創造。例如，大婚前夜，為對付特務的監視，秦鳳英和元喬兩人除有大段深情對唱，還融入了交誼舞等元素，讓這出現代戲里的演員不只是“站著獨唱”，而是歌舞交融，舞得自然、舞得妥帖，充分發揮了戲曲的特長。順便提一下，戲中的特務頭子杜金光不是臉譜化的，他表面上支持義賣、溫文爾雅，內心陰毒老辣、隱藏殺機，和秦鳳英的對手戲，便更有可看性。

舞美和燈光設計也獨具一格，實現了堅持歷史真實與藝術形式創新的統一。舞臺簡潔空靈寫意，聳立的高墻陰影，老式弄堂口和石庫門房屋部件，“一桌二椅”戲曲舞臺的變異，天幕上多媒體的意象性表達，傳統而又現代。冷冽的逆光，從一開始就以光明和黑暗的對照帶來空前強烈的視覺沖擊。尤其是第五場“審訊”，那張審訊桌被極大限度地拉長放大，秦鳳英與特務頭子杜金光各站在審訊桌的一端，體現出互相對立、劍拔弩張的對峙關系。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季國平指出，舞臺呈現時尚現代，表演樣式大膽新穎，燈光音效復合多變。尤其是最后秦鳳英送款的這段獨角戲，感染力極強，使觀眾既與人物的內心戲感同身受，又在流派的魅力中意猶未盡。

《黎明新娘》是一朵永不凋謝的紅色玫瑰。秦鳳英在黎明前犧牲了；義賣會的款項被成功送到新四軍手里，而秦鳳英卻永遠倒在了想象的婚禮中。紅，是血的顏色，是悲壯的；紅，也是秦鳳英嫁衣的顏色，是喜慶的；紅，更是硝煙里的一抹霞光。這就是秦鳳英這個革命女性為國、為家、為信仰所活出的生命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