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偉

看過越劇《黎明新娘》許久了,但還時時涌上記憶。無論是題材所承載的精神震撼,還是人物所展現的悲壯情懷,特別是它那越韻極濃的藝術呈現。一出展現紅色題材的戲,有著如此的藝術余韻,在近來大量涌現的同類劇目中著實不多。因此,我記住了《黎明新娘》。
這部由杭州越劇院演出的劇目,人物原型很著名。它取材于抗戰女杰茅麗瑛烈士的故事;在于伶先生的話劇名作《七月流火》中,也有她和其事跡的濃重影子。這次由著名越劇編劇莫霞創作的《黎明新娘》,并未囿于史料,更未束手于原型人物,在尊重歷史事實的基礎上,更尊重藝術創作規律,著力突出歷史事件和人物在史料狀態上的情感與精神世界的戲劇開掘,將秦鳳英的戲劇人物形象賦予更加具有血肉感和精神力量的藝術演繹。其產生的藝術感染力、打動力,我覺得更是對英雄真實事跡更深沉的藝術敬畏。
文劇具有十分清晰的人物信仰追求的心路映現,編劇通過感悟的體會和升華,更賦予了故事具有濃烈戲劇意味的表達效果。黎明,預示著光明的到來,新娘,沐浴著美好的憧憬。而越劇《黎明新娘》,恰恰在這樣匠心設置的戲劇情境中,濃墨重彩地展開了充滿希望和幸福的前夜,劇中秦鳳英在嚴酷狀態下的人生抉擇,表達了美的隕滅所蘊含的悲壯和厚重,哀婉與壯美。在劇中,秦鳳英精神深處對母親摯愛、對丈夫的深情,對黎明的向往,寫出了具有共產主義信仰的女性,超凡脫俗的剛強和義勇,展現了她所代表的階級和組織為理想和民族利益不惜犧牲生命的高貴凜然。
劇中的秦鳳英遠遠超越了這類題材人物塑造的一般成色,也擺脫著濫觴的寫作套路。可以感到,劇本在以對人物的深沉體驗,努力追求著塑造出屬于秦鳳英這個知識分子女性和那代共產黨人特有的莊嚴和深沉。人物塑造中,秦鳳英對理想和信仰的追求,最可貴的是在藝術表達上避免了那種空洞的拔高或神化的提純。因此她的精神和人生信念反而煥發出更加深沉、堅定的勇毅。這個秦鳳英更具有可觸可感女性柔情,但卻在內心深處呈現出堅硬的鋼鐵意志。這不能不歸功于編劇擅于在情感上捕捉到人物內心的真切,并能以今人的崇敬出發,探尋和感悟到昔日英烈崇高品格和志向體現的精神支撐點、理想堅固處。于是,《黎明新娘》中,秦鳳英才能被還原為一個讓今人看后會深深敬仰、由衷信服的革命者。在作者筆下,人物充滿知識女性精神和思想境界的理想追求,具有正常人的生活情感和愛情向往,這何嘗不是以往的革命先賢,赴湯蹈火、義無反顧要為中華民族和中國民眾創造的新生活呢?《黎明新娘》提供了我們很珍貴的寫作經驗,就是其塑造人物的原點,必須緊緊扎根在對歷史和先進者初心與情感的真實和深沉把握上,這樣才能用藝術的力量和感染力,以此為起點把她們可歌可泣的不凡經歷,特別是回腸蕩氣的人生信仰追求和大義凜然的奉獻犧牲,還原出常人共同具有,卻又不同于常人的精神崇高。有了這樣的創作自覺,劇中的秦鳳英自然成為不僅在歷史上感動人,而且在舞臺上同樣血肉鮮活的戲劇人物形象,實現戲劇藝術的使命責任。
擅于以戲劇講述產生感染力和命運反差感的“對沖”來結構劇情,抒寫人物命運,形成了《黎明新娘》很突出的講述風格,具有著不俗的藝術表現效果。作者設置的“對沖”,包含著女性本應具有的柔弱與秦鳳英信仰追求驅使下的大勇大義;心中極為期待新婚幸福與慨然為信仰面向犧牲的義無反顧;戰場上的智慧剛強與母親、戀人前的溫柔深情;每一天都渴望黎明與慨然為黎明早日到來獻出生命的平靜勇毅……這種藝術反差感極強的“對沖”,使得《黎明新娘》能始終吸引著觀眾,并產生極大心理牽惹的戲劇感染力,足以還原出情境和性格,命運與理想等戲劇講述的強烈效果。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黎明新娘》對一個真實人物和重大主題的寫作成功,并能產生相對真實、強烈的藝術感染力,不能不歸功于劇作者平實深沉,求細膩、重感性的女性寫作態度與筆致,不但走進了人物原型的精神空間,而且能發揮藝術講述的特有優勢,營造出比史料真實,更有吸引力與審美看點的藝術天地。于是,我們認識的劇中秦鳳英眉目清晰、性格鮮明。看戲體驗中她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無不成為觀眾和她共同走過的一段經歷,并能在注目中領受到她帶給我們的信仰教誨、人格感召、情感洗禮。
不俗文本基礎上的舞臺創造同樣鑄就了越劇《黎明新娘》的特有品格。導演俞鰻文統領下的二度創作心力合一,形成了此劇人物開掘和舞臺展示的同輻共振,在演出效果上有精神感召力、有展示好段落、有鮮明精彩的越劇本體美和演員吸引力。
舞臺上懸念與危機是題材和人物命運的一大特點,那種緊張感的營造,導演運用了許多節奏較快的舞臺韻律予以呈現,如序,鼓聲急促的黑衣舞、凄厲槍聲和閉戶的“白色恐怖”,第一段落的上門求賑,第四段落的義賣會被騷擾、第五段落巡捕房,秦鳳英和杜金光的短兵相接等。但我更被打動并欽佩的,則是導演未簡單使這出戲蹈入一般諜戰劇的那種表面緊張感和故弄玄虛,反而在人物悲壯的信仰追求與悲壯犧牲主題下,傾注了極大的智慧和氣力,在文本基礎上以許多充滿溫情的橋段,放大了秦鳳英與母親、與未婚夫元喬的母女情、戀人情、夫妻情。如,母親期待女兒結婚的內心期盼真切暖心;母親撒手人寰秦鳳英的哀痛真摯濃烈;她與元喬的情感相倚鏤骨銘心;元喬為其危險擔憂勸阻時的殷殷親情等。直至新婚前夜秦鳳英、元喬在俱樂部策劃以換箱來巧妙送出新四軍款項的情節,更是全劇最具有戲劇性,也是最能體現這對志向理想已經相同的夫妻知音,盡管明天就是新婚,但卻必須要對生死做出抉擇的大愛大情。這段戲,導演處理得極為用心用情,舞臺氣氛設計濃郁溫馨,并未一味營造悲情,反而在生離死別前靜靜表達平靜幽婉的夫妻間的相互不舍、關愛、憧憬、囑托。通過唱腔和音效的襯托,產生了凄婉、凄美的莊嚴感、圣潔感。“莫擔憂,放寬心,明日里吹吹打打熱熱鬧鬧迎我來過門”,每個字,導演情感設置和演員的傳達都打在觀眾心頭,到“我的郎啊,我要做一個歡歡喜喜最美新娘福縈身”。秦鳳英和元喬愛情的凄美,綻放出的圣潔火焰感動了觀眾的心,也洗滌著今人的精神和靈魂。
有劇種、有流派、有演員塑造人物的心血和表演對觀眾的感動吸引,這構成了《黎明新娘》具有很強藝術感染力,具有這類題材和杭州越劇院表演風格的獨特品貌。這出戲,唱腔創造尤其給人印象深刻,唱段無不情感準確,劇種特色鮮明,特別是和演員陳群瑤、孫旻婕、項李亞等各自所宗的“王派”“尹派”“范派”做到了很好的對應,能夠產生音樂形象情感表達新的生命力。戲中的唱段好聽動聽,不但很好承托起了劇情和人物情感的內容表達,而且也讓觀眾獲得了耳音親切的欣賞滿足。陳群瑤飾演的秦鳳英顯現了她在藝術上的成熟。她在人物氣質塑造和情感表達過程中,非常成功地演出人物和劇情需要的藝術效果,以及高潮橋段對觀眾的深深打動力,可謂有神采、有深度,收放開合都恰到好處。她和孫旻婕的夫妻戲,和項李亞的對手戲,包括群眾場面性很強的兩場義賣戲,特別是最后一場決絕舍生取義的戲,唱出了人物內心與精神的氣魄感,那段“走啊走,東方露白人皆醒”,大段唱充滿激情、深情、豪情,隨著人物最終走向舞臺營造的殷紅深處,秦鳳英的人物也高大且親和地佇立在觀眾心中。可以說,《黎明新娘》不但會是杭州越劇院新創劇目的一部成功作品,也定會成為陳群瑤藝術道路的一部走向更大成功的代表作。
《黎明新娘》是杭州越劇院新起步中一次不俗的答卷,也是重煥生機的可貴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