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拉


“香檳酒氣滿場飛,釵光鬢影恍來回,爵士樂聲響,跳rumba才夠味。”至今還耳熟能詳的歌曲《滿場飛》在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在有著彈簧地板舞池的百樂門,幾乎夜夜上演,為歌曲伴奏的是風靡一時的吉米·金樂隊。當時的上海,電影、時裝、戲劇幾乎都與歐美同步,如果稱彼時的上海是亞洲唱片業中心亦不為過。無線電臺的出現與絢麗璀璨的舞廳讓爵士樂在上海迅速傳播開來,它與這座城市似乎有著相同的氣息。而這里的爵士樂因為國語流行歌曲的走紅而暈染了上海的色彩。吉米·金樂隊是上海第一支華人爵士樂隊,這在當時以國外樂隊為主的樂壇顯得尤為搶眼。
如今已過百歲的吉米·金樂手鄭德仁于2022年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舉行了“鄭德仁先生百歲生日音樂會”,此次來參加音樂會的眾多圈內人士中不乏真正的“90后”:有九十七歲高齡的指揮家曹鵬,還有鄭德仁最年長的學生—九十二歲高齡的洪友龍,他曾是上海歌劇院的低音提琴首席。鄭先生至少有三重身份:其一,他是中國低音提琴界的演奏大師,上海工部局交響樂團的第一位華人低音提琴手,后又成為上海交響樂團第一位低音提琴首席;其二,他是中國低音提琴教育的一代宗師,上海音樂學院的首位低音提琴教授,桃李滿天下;其三,他是中國爵士樂最早的踐行者之一,是海派音樂文化的詮釋者、見證者和創作者,百樂門爵士樂隊與和平飯店老年爵士樂隊都留下過他的足跡。同時,他還先后創編了不少低音提琴與交響管弦樂作品。鄭德仁的音樂生涯可以說是上海爵士樂發展的縮影。
從業之路到吉米·金時代
鄭德仁原籍廣東中山,1923年1月出生在上海,小時候住在虹口區的石庫門,左鄰右舍多為廣東人士,晚上常在一起吹吹打打,鄭德仁自此萌生了對音樂的喜愛。他跟隨鄰居們學會了二胡、揚琴,也學會了演奏《步步高》等廣東音樂。后來,鄭德仁入讀由廣東籍教育家盧頌虔創辦的廣肇公學,認識了五線譜,并在童子軍軍樂隊擔任軍笛小隊長,還代表學校和上海在南京參加了全國童子軍大檢閱。1939年,鄭德仁考入上海國立暨南大學附屬中學,正式開始接觸西洋樂器。因為學校有音樂老師專門指導,他便在課余選修了小號、小提琴,參加了學生管弦樂隊。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原本要隨學校遷去昆明西南聯大讀書的鄭德仁與在海外謀生的父親失去聯絡,而他家中還有四個尚未成年的弟弟妹妹。作為長子,他選擇繼續留在上海挑起了養家的重任。最開始他在圖書館工作,五十元的月薪難以負擔全家的開銷。于是他與喜愛音樂的好友們成立了一支十二人的樂隊,再加兩位女歌手,共同在一家名為高士滿(Cosmo)的夜總會表演,月薪三百,解決了養家的問題。此時的高士滿夜總會還有一支演奏爵士樂水平頗高的菲律賓樂隊,每晚兩個樂隊輪流演奏,鄭德仁由此愛上了爵士樂,從菲律賓樂手處學習了低音五線譜和低音提琴的演奏方法。菲律賓樂隊的低音提琴手已有一些年紀,鄭德仁便常??痛嫠葑?,此時的他已隱約感到低音提琴會成為自己一生的事業。1943年,上海國立音專公開招生,鄭德仁從六百多位考生中脫穎而出,成為全國第一位學習低音提琴專業的學生。
鄭德仁在上海國立音專開始了他的專業學習之路,師從工部局樂隊的俄國大提琴首席佘甫磋夫。在日后回憶起這段學習經歷時,鄭德仁感慨萬千:“佘甫磋夫教授非常重視樂器演奏的基本功,如弓法、指法、把位轉換及音階音程。我逐步從初級練習曲到難度高的練習曲,也練習協奏曲和幻想變奏曲等。除此之外,佘甫磋夫教授還從上海工部局樂隊借來許多著名的交響曲低音提琴分譜,讓我認真踏實演練古典交響曲的低音提琴聲部。這一學習方法,使我在幾年后正式成為交響樂團演奏員時得心應手,演奏交響曲時愈發游刃有余。”
在樂隊或是室內樂中,低音提琴聲部不可或缺。而作為當時學校唯一的低音提琴專業學生,鄭德仁在各類演出中都極為搶手。1946年,他順理成章地進入上海工部局樂隊(上海交響樂團前身),成為樂隊中第一位演奏低音提琴的華人。上海工部局樂隊于1879年建立,因極高的演奏水平被譽為“遠東第一”。樂隊中的演奏家大多來自歐洲,除了每周固定的樂團音樂會以外,鄭德仁也和其他演奏家一起參加外僑俱樂部的沙龍演出,幾乎每天都浸潤在古典音樂之中。而此時的上海仍是歌舞升平,爵士樂也一直影響著鄭德仁。有著專業學習背景和豐富演出經驗的鄭德仁加入了上海第一支華人爵士樂隊吉米·金(Jimmy King)。
作為中國最早開放的城市之一,上海的地理位置讓它成為中西文化交流最繁茂的地區,交際舞會在19世紀中期就出現在了上海租界,到了20世紀30年代,實際營業的商業舞廳已過百家,成為當時最主流的社交、娛樂場所,而中國的爵士樂在百樂門、仙樂斯成為一代人的夢。沉迷音樂的物理系學生金懷祖畢業于上海圣約翰大學,他有一個在今天更為人知的名字—吉米·金。1947年,已是當時舞廳樂隊紅人的吉米·金找到了鄭德仁,邀請他參加自己即將在百樂門舞廳組建的中國第一支華人爵士樂隊。當時對樂隊建立略感倉促的樂手們沒有想到,將上海流行歌曲用爵士樂演奏的“吉米·金樂隊”很快就風靡了整個上海灘,來百樂門看演出和跳舞的客人停車排隊甚至到了幾條馬路之外,外國樂隊壟斷舞廳的局面被打破了。擔任貝斯手的鄭德仁在樂隊也承擔了編曲的工作,《夜上海》《薔薇處處開》這些電影插曲都是由鄭德仁重新編配成爵士版本,再由吉米·金樂隊演出的。有人曾如此形容當時的上海:“全世界最時髦的服裝第一件出現在巴黎,第二件就出現在上海。”這句話對吉米·金樂隊也同樣適用。一有電影上映,鄭德仁便去電影院記譜,《出水芙蓉》在大光明電影院首映,他為了記譜連看四場,第二天大家就在百樂門聽到了《出水芙蓉》的旋律。雖然吉米·金樂隊不過活躍了五年左右,但它為上海繁華的40年代留下了一闋傳奇。
上海老年爵士樂團與和平飯店
80年代末,鄭德仁又組建起上海老年爵士樂團,開始在和平飯店演出,爵士樂也從此回到了上海。和平飯店是當時猶太商人沙遜所建,最初名為華懋飯店,頗為高檔豪華,名震上海灘。開業時里面匯聚了商場、銀行、花店、古董店、洋行辦公室、中西式的餐廳、舞廳、酒吧,酒店的客房也以各國的不同風格為特色,法式、美式、英式、日式一應俱全。我們今天看到的和平飯店已幾經翻修,作為最具代表性的建筑屹立于外灘看浦江潮起潮落。而這座曾經的“遠東第一樓”在80年代一度蕭索,鄭德仁回憶起當時的夜晚,沒有燈光,沒有行人,也沒有車輛,只有從黃浦江上吹來的晚風。和平飯店的經理在偶然看過鄭德仁演出后向他發出了邀請,而怎么演、演什么全由鄭德仁做主。于是鄭德仁又找回了幾位年齡相仿、當年共事的樂手,七人的爵士樂隊就這樣在和平飯店開始了每晚的演出。飯店經理對演出能否受到歡迎幾乎沒底,也沒有與樂隊簽訂合約,只是大家商定,客人憑外賓證進場并支付外匯券每人一元,飯店和樂隊各占四成,余下兩成給工作人員。但鄭德仁對演出曲目卻很有幾分把握,他憑記憶寫下一曲曲往事,上海老歌、外國金曲,幾十年前的百樂門、高士滿、吉米·金仿佛歷歷在目。不久,和平飯店的老年爵士樂隊不僅成了招牌,也成了上海的一張名片。英國王室訪華、蘇聯文化代表團交流,都點名要去和平飯店欣賞爵士樂演出。到了80年代后期,和平飯店老年爵士樂隊的演出天天客滿,近乎一票難求,不同膚色、不同語言的人們匯聚在此。鄭德仁說:“有人說看到我們宛如看到舊上海的繁華,其實不是,我們見證的是一個全新的上海?!?/p>
“退休”這個詞對鄭德仁的實際生活似乎并沒有影響,因為對音樂他從來也沒有想過退休。過去演出、教學任務繁多時他亦沒有停止過樂曲的創作與改編,《火把節》《彝族舞曲》《采茶燈》等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作品。從上海交響樂團退休之后,他編曲、指揮了近十張爵士唱片發行,反響熱烈。轉眼過了千禧年,鄭德仁在接受美國《經濟日報》采訪時拿出珍藏了半個多世紀的演出節目單,回憶起1945年在大光明電影院為歌星李香蘭伴奏的經歷。報道幾經轉載,已從日本參議院退休的李香蘭在看到消息后輾轉聯系了記者,于2003年飛到上海與鄭德仁重聚。兩位年過八旬的老友在近六十年后重逢,沒有任何的陌生感。再一次在鄭德仁的鋼琴伴奏下,李香蘭唱起《夜來香》。
鄭德仁對上海老歌懷有深深的感情,他舉辦了“海上尋夢”系列音樂會,廣受歡迎。1949年前后,大批的上海歌星、影星遷至香港,為香港帶去了“時代曲”。上海往昔的繁華似是預言著香港后來的發展進程,這也讓上海老歌在香港有著一定的受眾群。2007年鄭德仁赴港演出,毫無意外地再次受到熱捧。九十三歲時,鄭德仁在熟悉的蘭心大戲院指揮上海老歌音樂會,同年又在東方講壇主講了《百年老歌—中國流行歌曲探源》。
鄭德仁的音樂之路可以說是上海爵士樂、上海城市文化的縮影,從他的音樂中我們看到了上海城市的千姿百態,而他自律、執著、一絲不茍的學術態度也是上海這座城市在今天又被無數人談論與追隨的城市文化內核。與鄭先生共享如此的城市文化,我們何其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