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春雨

梁東方

昨天還是晴朗的春日，今天早晨醒來卻聽到了雨打窗欞的聲音，下雨了，下了一夜的雨。窗戶玻璃上的雨珠一個個地排列在那里，掉下去幾個，很快就又補充上幾個。雨聲最貼近自己的敲打，就在玻璃上，沒有窗欞只有窗框的玻璃上。我脫口而出“雨打窗欞”，證明了一直以來潛意識中對那種畫面的不由自主的向往。

這才恍然，何以昨夜睡得如此香甜，原來是春雨伴奏之下身心的自然反應，盡管都在夢里。

現(xiàn)在，零零落落的雨滴之聲舒緩而悠長，略呈寒涼的春意以一種終于緩慢下來的節(jié)奏一點點地與心緒的平穩(wěn)一致起來。窗外的杏花在雨中讓自己盛開之后的蒼白有了洇漫效果，單薄的花瓣也像是有了一定的深度；玉蘭則暫時收斂了過快的開放節(jié)奏，停下來仰著頭喝著天水，天水迷了眼睛。與這些花朵在雨中變得朦朧了不一樣的是，樹叢枝條上的樹芽被洗得清晰明確了起來，小小的、綠綠的、一塵不染的。地面上的濕潤，則分別襯托了這樣對立的朦朧和清晰，使它們都統(tǒng)一在自己加了色重的潮濕里。

這是《雨巷》之類的詩歌意象中呈現(xiàn)過的春雨，這是北方干燥干旱的環(huán)境里難得的滋潤時刻。門窗緊閉也可以分明地感受到濕漉漉的氣息已經(jīng)彌漫開來，讓一向渴望著的萬物飽足地吸收著關鍵性的營養(yǎng)。

一陣喜悅彌漫上來，享受春雨的分分秒秒是放下一切也在所不惜的當務之急。

這時候燈下看書，最好；雨聲聲聲入耳大多數(shù)時候卻完全“置若罔聞”，不僅不干擾閱讀還促進了閱讀中的情境的形成。

這時候雙手在鍵盤上敲擊，也好；思緒隨著雨聲蔓延生長飄動，落地成形，會自然地形成一種連自己事先都未必能想到的角度和意趣。

這時候重新躺下，大被而眠，再回夢中；這時候臨窗而立，手里端著一杯紅茶，目光遙遙；這時候隨著低低的音樂閉目聽雨……哪一種都是上好的選擇。春雨之聲中，干什么都變得有了自我關照之下的審美的自拍效果，好像有一個全視角的無人機，始終在拍攝著自己作為人類個體最幸福的一段光陰。

現(xiàn)在有一種說法，將雨聲歸為所謂白噪音，與鳥鳴、松濤、海濤、山風等等并列，白噪音其實就是天籟。凡天籟者，必定是聽起來不煩不躁，讓人不覺著難受的，只要出之于大自然，即屬此列。出于人為，哪怕是人為的最動聽的音樂，也經(jīng)不住天籟這樣可以一直聽下去的考驗，一定能讓人崩潰。只有天籟不會。

雨聲和風聲大致上是天籟的核心，至于真正宇宙運轉(zhuǎn)的聲音，以我們有限的視聽維度是不可聞的。雨聲風聲代表了宇宙運轉(zhuǎn)的聲音，雨聲風聲暗示了在我們具體的人生之上，始終有一個宏大無邊的宇宙存在。這是不是在雨聲風聲里人反倒很容易臻于平和之境的原因呢？在宏偉的宇宙運行之中，我們每個人具體的悲歡都無足輕重，都是不得不理性而技術起來的存在。在雨聲風聲里，你靜靜地聆聽著，跟隨著一起運轉(zhuǎn)，重新體會到天地的脈搏，即如回到了母親的懷抱。在母親的懷抱里，人終究還是情感充盈的，無法絕對科學地看待世界和自我，或者說沒有了情感的充盈只是技術性的看待眼前的一切又有何意義存在？

雨聲以不變應萬變回答了這樣的疑問，用不回答來回答了我們糾結的心緒。滴滴答答、叮叮咚咚、啪嗒啪嗒……

只是，只是雨滴之聲漸漸稀疏，變成了好長時間才會有一聲半聲的越走越遠的邈遠聲影。

好在天空還陰著，地面上還有微微的濕潤反光，還可以在春雨的氛圍里再沉浸上一會兒。

慢慢地，云層移開，太陽試探著出來。一場雨，一場從夜里下到了上午的春雨，便正式結束了。

下雨的日子很平常，卻值得紀念。不僅僅是因為北方雨水少，還因為這樣雨聲聲聲入耳的好時候在一個人的一生中，總是最美的橋段。是他生命之為生命，可以再次接通宇宙的時刻、可以沉浸在自我生命進程中的美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