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古
舊碼頭
迎來的船和送往的帆
都沉沒了。歷史的深,看不到底
石頭浮起來,成為岸
云浮起來,垛成了山
磚瓦浮起來,成為苔蘚批注的典籍
每一頁都厚重、深沉
那些繁體字,來自銹蝕的箭頭和折戟
秋風磨洗著一枚銅鏡
是墜落后被撈起的夕陽
照一次,水里的天空就碎裂一次
憑吊人的心,被扎痛一次
歲月推著朝代,波浪騰出一只手
將心中每一個傷心的日子撥動
坐看水流
汩汩不息的浪
將哭聲咽下去,不讓木舟聽見
月光一槳一槳地攤開
那些睡不著的濤聲
歷史是一部缺了頁碼的流水賬簿
命運不是賒欠就是虧損
期望的歸帆讓風暴撕碎了
但心,還是那個被淚水拍打的舊碼頭
從蜀河鎮望秦嶺
它坐落在云頭上
墊著萬年那么高
它沉在蜀河的水下
有千年那么深
我和古人
始終隔著一座秦嶺
我的家和秦嶺
始終橫著一道白云
叩問蜀河鎮
古道、石墻、瓦當、殘磚
月光會將它翻譯成
秦漢、唐宋、明清、兵戈、君臣
市場、航運以及雞犬聲
現在它保持著沉默
歷史一副冷面孔
它們知道:讓塵世靜下來
是不容易的
需要一個古蜀國的重量
來做壓艙石
古鎮的街頭
不要觸動任何一株草
磚縫里的根,連接著典籍里的詞
不要追問任何一朵花
它的名字,是某位情人心上的鉚釘
你讀它,他就疼痛、流血
不要掬起冰涼的蜀河水
每一滴,都是情人的淚水
古鎮是座喑啞的城
世代亡魂正按住喉嚨
忍耐中等待我們魯莽的步履經過
聽古人講述
他們的話,被時光翻譯成了實物
一條河講出了那么多的波濤
一條河床,說出了那么多的航運、沉沒、破船殘骸
秦嶺和大巴山,他倆也在嘮嗑
講出了那么多的風云暴雨冰雪
以及雷霆、閃電和動植物的故事
講到風云的時候,痛哭流涕地下起了大雨
他們動用一座廟,講述了當時的盛會
用坍塌的遺址,講了那么多的事件和人事代謝
用石頭的厚嘴唇,講出了歷史的沉重
雞鳴聲是青銅鑄的
他們的勤勞,由粗笨的鐵器、木器、石器、瓷器、陶器
做了表達
用升上天空的炊煙,抒發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用留下的灰燼,向我們描述
旺盛的火苗、令人激動的夜晚
并且用蜀河撫慰我們說
放下吧,那些沉重的話題
像河流放下那么多的大石頭
我一下子輕松了
恍然推開一扇古廟的門
和當下的陽光撞了個滿懷
古鎮月亮
一枚月亮,有多種身份
它是古人的臉頰,也是進入古城的令牌
漢朝人攜帶它,可以跨過秦嶺
進入秦朝。而秦朝人向守城的兵卒
晃一晃它,再裝起來
就能出入神秘的古蜀國
蜀河上撐船的商人
懷揣一枚古月,像懷揣一塊冰涼的玉璧
順流而下,進入漢水
到輝煌的漢唐帝國,不思返程
蜀河汩汩不息,從《水經注》里流出
流經唐宋元明清。經濟興盛之時
滾滾蜀河水如滾滾流動的雪花銀
不過,蜀河是華夏文化的一個源頭
月亮的高度,始終標志著
古鎮歷史文化門檻的高度
一個人在古鎮街頭
蜀河,是豎排版的《漢書》
再上溯源頭,蜀河是捆扎竹簡的經線
那些寬袖博帶的古人
舒展成了隸書的筆劃
走進了儒雅的古老經卷
我這個西裝革履的現代人
走在古蜀國的街頭
是一眼就被認出的“錯別字”
“之乎者也”的行文中
我無法歸隊
蜀河鎮的早晨
三義廟還在,進進出出的風中
有一團來自巴山擁擠的云
黃州館還在,門關著
幫會的秘密會議正在進行中
有幾棵老槐樹在站崗
一陣風推著雙彩車經過石板街道
夜雨洗凈了轍跡
太平燈點亮的時刻,掉到蜀河里的月亮
剛被一棵漢朝的柏樹撈起
就聽見從秦嶺古道傳來的鈴聲
將一隊騾馬和行人領進晨靄里
不同朝代的旅客、商賈的幻影,要趕在天大亮前
從蜀河的水波里撤出
離開蜀河鎮
一塊秦磚,砌在墻里
你不能搬動,那是《史記》中豎排的方塊字
一個鼠洞,你不要掏
那是《二十四史》中的一個句號
它通向千年前古人生活的暗角
一片瓦,你不能翻起
下面壓著前朝的燈火
這里的街道上,同時走著不同時代的靈魂
但不碰肩膀
這座城里,有上萬人嘮著不同朝代的話
但聽不見聲音
每一個活著的人,都舉著一張臉
如扛著一堵墻,擋住了他不該看的世界
我到蜀河鎮的任務,就是將自己
領出蜀河鎮,回到自己的橫排版時代
回看蜀河
夕陽里的蜀河,是熔化的青銅
倒立在水里的樹木,是冷卻的戈戟
當我在岸邊行走
月亮已經冊封我為古蜀國臣民
我不明白自己曬紫的臉頰
是鍍上了三星堆的光輝
我疲憊沉重的腿,代表著歷史鑄造的凝重
當我回到內蒙古,就是從三千年前
端回的一件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