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緣

蘇薇

海水都退潮了，我這塊石頭是不是該露出水面了？

我思忖著，埋首在一處昏暗的角落。這是一家很小的茶室，小到像是被擠進鬧市里來的。老板是我的一位朋友，姓梁，大家都叫他小梁。我每次來他都給我上一杯檸檬茶。他說，蘇落，你坐，我去忙。我點頭，安靜地掃一眼四周，慢慢坐下來。

我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來得多了，連窗外的風都知道我的性子，不急不緩地吹著。黃昏將至，迷離的昏暗，讓我的心從未有過的踏實。我想安靜，特別是在這個時候。

錦城一年一度的文化藝術節，在落幕之前，朋友圈又爆出一條重大新聞，說藍山文化公司在尋找有緣人，作為最后送給文化節的禮物，活動的主題為“繡·緣”，就是尋找一位和老板蘇洛重名的人，音同字不同也可，藍山文化公司會給此人奉上一幅蘇洛親手繡的變色繡。

今年的藝術節，多了一大亮點——變色繡，就是在雙面繡的基礎上，經過層次打造，變成立體的，或者說看起來是立體的，這全在于手上的功夫，純手工，有點兒接近3D效果。藝術節吸引了無數參觀者的目光，也讓名不見經傳的藍山文化公司和老板蘇洛一夜成名。

我今天喝茶的時間有點兒長，夜幕早已降臨，沿著紅河公園跑兩圈是我每天晚上的任務。我平常都是跑完步，再來這里喝茶。老板知道我的習慣，他在我身邊坐下。有心事啊？他問。他是個好看的男人，比我大十歲，是我來這個城市認識的第一位朋友，我搖搖頭，將剩下的茶一口喝盡，說，走了。

今天有點兒晚，跑道上人多了起來，平常我來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我不喜歡人多，我喜歡孤獨。記得奶奶活著的時候，小院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和奶奶搬了好幾次家，房子越搬越小，每到黃昏，我們吃完簡單的飯菜，奶奶就會坐下來，整理她的大木箱子，她像永遠都整理不完似的，每天都要打開來看看。大箱子很結實，上面的大鎖也很結實，可那天還是被她侄子給撬開了。

奶奶的衣物，她寶貝了一輩子的東西，頃刻間，被她的侄子扔得到處都是。

奶奶去世那年我十六歲，剛上高一，距現在已經過去了六年。奶奶走后，我的東西也被她侄子給扔了出來，他說，那里是他們家的祖產，我是外人，我不能再在那里住了。從那以后，我就輟學了，四處流浪。我沒有文憑，只能在超市做理貨員，在飯館做服務員，在杯盤碗碟間，看盡別人的山河歲月。

奶奶不是我的親奶奶，我是奶奶收養的孩子。奶奶說，當年本來想收養只小狗，沒想到，收養了個小孩。說這話的時候，她笑瞇瞇的，皺紋很多。我很懷念跟奶奶在一起的十年，從六歲到十六歲，那十年，我很快樂。奶奶用她微薄的低保和變賣房屋的錢供我上學。我讀了小學、初中，一直到高一。如果奶奶還活著，我想我會上大學，因為我的成績很好。

那時，我們住在離錦城一百多里的一個小鎮。奶奶的鄰居是鎮中學一位剛畢業的英語老師，她的英語好極了。我也很喜歡她，我愛上了英語。這些年，學習英語是我唯一的樂趣，我跟著手機學、電腦學，聽英文歌、看英文小說，我能很流利地跟大學外教對話。

六年了，我沒有回過那個小鎮，它成了我記憶里溫暖又陌生的地方，它溫文爾雅，又冷酷無情，我不想回去。

我正準備跑步，茶屋老板小梁給我打來電話。他說，蘇落，你看新聞了嗎？聲音很小，小心翼翼的。我說，看了。他說，你不是一直在等這一天嗎？我說，誰說我一直在等？我在跑步。他說，別裝了。我沒有說話，將電話掛了。抬起頭，長長的環形跑道圍著一個大湖，水的味道綿綿地傳來。

跑到一半的時候，我突然改變了方向，出了跑道，沿著馬路向東跑去。東面是開發區，那里高樓林立，人很少，都是在建的樓盤。有人說，幾年之后，那里會像市中心一樣繁華。我就在那里一個叫御園的酒店上班，四年了，我的工作不是很順利，有兩次險些被老板辭退，原因是他說我總是冷冰冰的，不會對客人賠笑臉。我想我都一個人了，我的世界只剩“我”了，我還對誰賠笑臉？而且，小梁說，你要改變思維和認知，要熱愛這個世界。他的話讓我笑了很久。

我是被蘇洛賣到奶奶家的。這一點我只對小梁說過。蘇洛收了奶奶五百塊錢，錢是通過大伯轉交給她的，我也是大伯送到奶奶家的。當年我的父母死于交通事故，大伯霸占了我家的房子，他好吃懶做，還賭博，有了房子他就能娶上媳婦了。這個“賣”字成了我心底的痛，也成了我恨蘇洛最永久的理由。

小梁喜歡搜集故事，他說他看見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有故事。我拿出我的身份證，告訴他，我六歲以前叫蘇落。因奶奶姓燕，我就改名叫燕靜。我對小梁說，你還是叫我蘇落吧，也好有人知道我到底是誰。小梁答應了，他說，你就是蘇落。那一刻我對他感激不已。

我一口氣跑到藍山文化公司。現在的藍山文化公司可比以前氣派多了。我第一次看見它是在六年前，我剛來到這里的時候。那時候，這里也不叫市，叫鎮。藍山文化公司叫紅繡坊，只有幾個人，蘇洛是老板。當時，我在一家小超市打工，上貨、賣貨、打掃衛生，很苦很累，一周有一天休息，這是我最高興的一天。每到休息日，我就站在紅繡坊對面的老槐樹下，倚著樹干，看風起葉落，看人間煙火，看蘇洛出來進去。我很少看見貨物進出，我想，蘇洛的生意也不會太好吧。每到這時，我心里就會生出快感，像有什么得到了滿足。我甚至想看見她流落街頭。

有一段時間，我看見紅繡坊貼出了轉讓告示。我依然每個休息日去老槐樹下，倚著樹干，看著夕陽墜落，將紅繡坊門窗染紅。我希望看見蘇洛，又希望永遠不要見到她。那段時間，我心情一直很復雜，心里憋著深深的恨意，常常出錯，被老板娘罵了好幾次。

過了有一個月的時間，等我再去的時候，紅繡坊又開門了。我很好奇，慢慢走過去，往里看，里面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蘇洛，另一個是和我年齡差不多大的女孩。蘇洛繡了一會兒，拿出個小藥瓶，倒出幾粒藥含在嘴里。后來我才知道，那個葫蘆形的藥瓶裝的是速效救心丸。

我走了進去，屋子里比外面還要陰冷，深秋的風吹進來，讓這間屋子顯得更加破舊。長長的繡布架在屋子正中間，蘇洛和女孩坐在一側，隔著兩米遠，她們在繡一幅畫，那么長，她們繡得太像了，小毛驢活靈活現。可是，這么長要多長時間才能繡完呢？我自言自語，手指輕輕觸摸一下那頭小毛驢，心像墜入冰河一樣蒼涼。慢慢地繡，總有一天會繡完的。蘇洛說。她的聲音溫婉好聽，拂過我的心，叮咚、叮咚，水滴一樣。我的眼睛立刻蒙上一層水霧，我低著頭，快步走了出去。

我看了下手機，短短幾個小時，這條新聞已經刷爆朋友圈，有人預感，藍山文化公司將會有一臺好戲。有人調侃，要做個假身份證，去把那幅變色繡領來，賣個好價錢。

一連幾天，這條新聞熱度不減，只是漸漸變了味道，有人開始攻擊藍山文化公司和蘇洛，說他們為了炒作，為了提高知名度，什么手段都能用，簡直是愚弄大眾。還有人挖出蘇洛的前塵往事，捕風捉影，話說得越來越難聽。小梁放棄茶室的生意來找我，他要陪我去藍山文化公司。他說，我聽說了，就算不是要找的人，每人還可以獲得一次面試的機會，藍山在招工。你不去試一試？總比端盤子強吧？我說，小梁，我一個高中都沒畢業的人，你讓我去搞笑嗎？可是，你的英語好啊，你還是她要找的人。你去看一看總可以吧！小梁說。我很感激這個朋友，在我最落魄的時候，用一杯茶溫暖了我，讓我在極寒中看到了暖意。

我和小梁來到藍山文化公司的時候，面試已經接近了尾聲，馬上到下班時間了，我讓小梁先回去，我一個人慢慢地等。

我環顧四周，這個小小的休息室簡單極了，墻上是一幅幅繡品的照片，人物、動物、風景。蘇洛的辦公室也簡單，給人一種魔幻的踏實。我不知道他們招聘什么人員，我不關心這個，我來只是不忍辜負小梁的好意，內心深處，我也想看看蘇洛混得怎么樣，她當初把我送人，不就是為她的將來鋪路嗎？她不該過得春風得意馬蹄疾嗎？否則太讓我失望了。

我看著窗外，思緒四處飄忽，起風了，枯葉被風卷起，被風吹落。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慢慢起身，開門走了出去。讓我給她打工，她不配！我內心狠狠地說。

你等等。我剛走出門口，那個負責接待的女孩就跑出來叫住我，你還沒面試呢。她說。

我說，我不面試了。

那個女孩又緊走兩步說，蘇洛在等著你呢。

她稱呼蘇洛的名字，讓我一愣。這個名字也曾在我的記憶里反復回響。我母親是個浪漫又調皮的人，她給她的兩個女兒起了同音的名字，她說她喜歡這個音。

我慢慢走回去，坐在蘇洛面前，蘇洛這張臉和我夢中的完全不一樣，夢中的蘇洛冷酷無情，將我推倒在地，她像暗夜里的一具骷髏。可是眼前這張臉溫和，還帶著笑意，這是一張精致的臉，蘇洛很漂亮。

你叫燕靜？她問，二十二歲？她看了我一眼，又問，高中畢業？怎么沒上大學？然后，她就靜靜地看著我。

這張臉，在我和奶奶生活的那十年里，我那么渴望見到。我盼著她到來，我想讓她把我帶走，她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心里的恨和痛排山倒海地涌來，我說不出話來。

你是哪里人？蘇洛又問。

我不愿意回答，站起身，走了出去。我走出了藍山文化公司，走在街上，耳邊是呼呼的風。我沒有去跑步，回家很早就睡了。

藍山文化公司沒有找到有緣人，卻招了一批女工。當我接到錄取通知的時候，正在小梁的茶室喝茶，我一個星期沒來，自上次見到蘇洛后，我的情緒低落到極點。我跟小梁說，我要走了，離開這個地方，再也不回來了。小梁說，你不是恨她嗎？為什么不去？一定要去。他說出“恨”字時，擊中了我的靶心，我在小梁的茶室里哭了很久。我躲在一角，溫柔的音樂聲掩蓋了我的哭聲。

我去了藍山文化公司報到，這次一共招了十七名女工，公司對我們從零開始培訓，光培訓就要半年時間。不得不說，蘇洛還是很有能力的。這半年里，我們要學習繪畫、舞蹈、攝影、建筑，甚至文學。每天面對一件件繡品進行揣摩，直到它變成“我的”。蘇洛的經營理念還真和別人不一樣。

我每天都能看到蘇洛，尤其是吃飯的時候，她坐在我們中間。公司有個小食堂，每天有二十幾個人吃飯，月末按成本收費，每頓花的錢很少。吃飯的時候，蘇洛就坐在飯廳里，邊吃邊講。有時，她還給我們講個故事，吃完，她就走了。然后，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討論，我坐在飯廳一角，不吭一聲，戴著耳機聽歌，我最喜歡一首外國歌曲《多想活著》。那滄桑冷酷的旋律常常讓我濕了眼睛：你知道嗎？多想活著，去觀賞火紅日出，活著，正是為了去愛。每次聽，我都感到心在哭泣。我將碗里的飯吃完，目不斜視地走出飯廳。然后拿起一本書，躲到一角看書。沒多久，我的不合群就成了公開的秘密，大家都用看怪獸似的眼光看著我，就像我長出了逆鱗。童年黑色的陰影像塊浮云，永遠罩在我的頭頂，我找不到高興的理由。我時刻不忘我的恨，我有理由恨。我感覺我的袖子里藏著一把刀，隨時都會飛出去。我想象著蘇洛倒下去的樣子，她臉色慘白，目光黯淡，一臉悔恨。

公司每天都有大批貨品出庫入庫，公司主打的是繡品，但還有一個小車間出產畫品。我們用羽毛、麥秸、毛線、樹葉等做拼貼畫，是純手工，工藝流程很復雜。

蘇洛對質量要求格外嚴格，繡品哪怕有一點點瑕疵都要廢掉。有一次，下班后我在飯廳一角看書，飯廳在二樓，門是不鎖的，下班后很安靜。我突然聽見樓上有爭吵聲，聲音越來越大，還有哭聲。我悄悄上了樓，聲音是從蘇洛的辦公室里傳出來的，門半開著，我站在樓梯拐角，看見一個矮小中年男人的后背，哭泣的女孩子是畫品車間的女工，叫杜闌。她一邊哭，一邊解釋，男人也在苦苦求情。

我終于聽明白了，女孩子把本該銷毀的廢品拿出去賣了，賣給了十二府那些小工藝品店，又被蘇洛以高價收回來了。

蘇洛說，你嚴重違反了公司制度，我沒有辦法留你。

女孩子說她喜歡這里，喜歡做手工，她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家里實在是太困難了。

中年男人終于開口了，我聽到了一個哽咽著，帶著疲憊、破碎、蒼老的聲音，他說他得了病，干不了活，還得吃藥。

最后，蘇洛站起來，她說，我們下個月還要招聘一批女工，你再來應聘吧，給自己一個機會，重新開始。

女孩子停止了哭聲，和男人一起走了。

我站在昏暗的角落里，心突然變得無比悲涼，我快步下樓，腳步極輕，我怕驚醒任何一個有靈魂的東西。我又回到飯廳，看著窗外，秋風颯颯，人間煙火一如既往地流轉。

有人敲門，你還在嗎？是蘇洛的聲音。

我站了起來，靠著窗戶，將手放在背后，心里一陣慌亂。

蘇洛推門進來，她手里夾著一支煙，一支精巧的女士香煙。她站在我面前，煙霧繚繞著，我看不清她的臉，只感到有股寂寞的氣息從她身體里散發出來。

怎么還不走？我剛才看見你了。她拿起我面前的書，你喜歡看書？

我沒有說話，看著地面。我無法面對她，這個陌生又讓我痛恨的女人。

早點兒回家吧。她說。

我冷著臉，面無表情地走了出去。

夜風已冷，街道空曠，往事簌簌而落，我站在一棵大樹下，回頭，看見蘇洛也走了出來，她消瘦的背影在深秋的冷風中，泛著遲疑不決的寒光。

我請小梁吃飯，這是我已經答應他兩年的事情。小梁問我喜歡吃海鮮嗎？我想了想說，我平生吃過的海鮮只有兩種，一種是魚，一種是蝦。我又想了想，說，應該還有魷魚。小梁看著我說，真可憐，這頓我請了。我告訴小梁，蘇洛被抓了。小梁很吃驚，什么時候？我說，剛剛。我剛從公司回來，看見蘇洛被警車帶走了。小梁說，怪不得你臉色蒼白，精神恍惚。為什么？我搖搖頭。這家海鮮店很大，上下兩層，我看見有同事從樓上下來，他們應該還不知道吧。我低下頭，不想理她們，我心里很亂，我不知道蘇洛現在怎么樣了。我問小梁，她會不會有事？

小梁說，不知道。那要看她犯了什么事。不過，她也算是個好人。

我一聽見“好人”，也不緊張了，氣憤地說，好人？好人會把自己的親妹子賣掉？

小梁說，別說得那么難聽，你又不知道原因，調查清楚再說。

其實，在我知道這件事后，去找了我大伯，大伯得到我家的房子后，不但沒能討上媳婦，還輸掉了房子，人也不知去向，更不知是死是活。現在知道真相的只有蘇洛。

我冷笑，這還需要調查嗎？你的意思是我在誣陷她了？

小梁不說話了。這時，服務員上菜來了。我們喝杯酒吧？小梁說。

我搖搖頭，我想喝茶。

茶上來了，我看見上面漂動的茶葉，浮浮沉沉，無依無靠的樣子。我抬頭，窗外是細水長流的暮色。我說我不想吃了。

小梁說，你不要想那么多。你看他們，他指著鄰桌。鄰桌吃得熱火朝天，男人和女人都喝紅了臉，一副慷慨激昂的樣子。

你吃吧。我說。

小梁也不吃了，他變得心不在焉。他看著我，我看著他，我們默默無言。

第二天，我很早去上班，夜里沒睡好，昏昏沉沉的。我直接去了蘇洛辦公室，我想看一看蘇洛孤寂的辦公室，想象著人去樓空滿屋灰塵的樣子，想象著蘇洛也許永遠回不來了的下場，想象著藍山文化公司馬上就要倒閉的樣子。

出乎意料，蘇洛好端端地坐在辦公室里，我站在樓梯拐角處，看見她一動不動，就那么坐了好久。我鬼使神差地走過去，站在門口。

蘇洛看見我，這么早？她問，有事嗎？她臉上有明顯的疲憊，眼神黯然。

我搖了搖頭，心情雜亂。進來吧。她說。

我突然看見她辦公桌上有一張照片。那不是我嗎？這張照片奶奶也有一張。

我不知道該怎么調整自己的表情，死死地盯著照片。照片上的小姑娘，已經和現在的我一點兒也不像了，現在的我臉上有一塊大大的疤，是小時候燙傷的。這張照片反而和那個偷賣廢品的杜闌有點兒像，我的心掠過一陣苦寒的風。

我問，這是誰啊？

蘇洛拿過照片，看了一會兒，說，我的親人。

我想起從前，每當黃昏來臨，我和奶奶吃完清湯寡水的面條，就站在門口，看來來往往的行人。我想象著蘇洛來找我，她站在我面前問，你是蘇落嗎？我就搖搖頭，扭身就走，然后看著她失望而去。只有一次，在夢里，我沒有拒絕她，我撲進她的懷里，喜極而泣。

我的手開始顫抖，我聽見一個聲音說，你要拿她怎樣，你到底要拿她怎樣？我忘了她是我的老板，忘了她剛剛被警察帶走又放了回來。我拖著沉重的聲音說，你沒有親人！說完我就走了。

我以為蘇洛會把我開除，一整天我都在等這個消息。

下班后，我又去找小梁，我想告訴他，今天發生的事情，還要告訴他，蘇洛被帶走是因為被人舉報。

小梁說，她現在怎么樣？她真的有事嗎？

我說，正在調查中。她是公司董事長，就算跟她沒有關系，她是管理者，也難辭其咎。小梁嘆了口氣，問我還要檸檬茶嗎？

我點點頭。我的腦子很亂。

小梁說，你是愛她的。你心里掛念著她。

我被震驚了，從椅子上跳起來，大聲說，我是來報仇的。要不是為了報仇，三年前我就離開了。

我的聲音很大，嚇到了周圍的人，小梁趕緊按住我，讓我坐下。我坐下來，心怦怦地跳。

三年前，有個外地剛起步的新能源企業工作人員來小梁茶室喝茶，他拿了一摞招聘啟事，順手給了我一張，我看見上面有個招聘英語口語翻譯的工作，我就跟他用英語聊了起來。后來沒幾天，他就打來電話，讓我去上班。他說他是公司負責人事的，破例錄取我。

第二天，我也是在這個位置，跟小梁喝茶，客人都走了，小梁坐到我面前，我征求他的意見。他說，去，當然去，這么好的機會，為什么不去。

那天，我走出茶室的時候，又來到紅繡坊對面的老槐樹下。我看見蘇洛還在繡一幅畫，只有她一個人。那時的紅繡坊規模很小，類似于一間民間作坊。

我突然就決定不去了。

沒過幾天，藍山文化公司又出了一件事，又有一批貨被退了回來，說里面混有廢品，且檢出率超過百分之五。這怎么可能？這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別說是蘇洛，就連我們這些工人都被震驚了。

我們都站在門口，看那批貨被卸下來，一箱箱碼在產品入庫口。我們都被叫去，將所有的產品全部拆包裝，由質檢部重新檢驗。視質量為生命的蘇洛，親自一箱箱檢驗，果然檢驗出大量廢品。

那天，工人都下班了，我看見蘇洛站在大門口，風將她的長發吹起，飄忽著，她就那樣站了好久。出了這么大的管理漏洞，蘇洛肯定無法原諒自己。

后來查出，還是那個叫杜闌的女孩子干的，這次，她將廢品裝箱，將好的帶出去。公司負責出貨的司機是她的表哥，上次也是他們倆合伙干的。這次蘇洛很生氣，吩咐財務給他倆結賬，毫不客氣地讓他們當天就走人。

那個小伙子我也見過，看起來敦厚老實。我遠遠地看著他們，想起了當年的我。當年的我也差一點兒被飯店辭退。下班后，我依然走得很晚，直到晚上八點才將《冬天的故事》看完，我又聽見了一陣雜亂聲，我一驚，好像我就在等待這個聲音。我奔上三樓，我還穿著防塵的軟底鞋，聲音很小。

還是那個矮小的中年男人，只是看起來更加瘦小。杜闌站在他身旁，還是和上次一樣小聲哭泣。

蘇洛面對著我的方向，她的臉憔悴蒼白，不知是累的，還是被氣的。她說，你這嚴重來說，是觸犯法律。輕的說，是明知故犯。這次不行，絕對不行！語氣異常堅決。

那個中年男人一遍遍求情，他似乎也不會說什么，只一遍遍地說，都是我沒教育好，是我的錯。那哽咽的男聲在空曠、茫然的走廊里，激出濃烈的傷感。

杜闌哭了會兒，突然說，我會贖罪的，我一定改。

世界突然安靜下來。我的腳開始抽筋，我慢慢蹲下身去。

這一刻，杜闌和她爸爸都不做聲了，就在我直起身的瞬間，杜闌的爸爸突然上前一步卡住了蘇洛的脖子。

爸，你在干什么？杜闌發出一聲怪叫。

杜闌的爸爸似乎在用力，蘇洛掙扎著，嘴里發出“啊啊”的聲音。我看見她像一朵花，在慢慢地枯萎。

住手！我大喝一聲，沖了過去，像一頭慌不擇路的小獸，一頭撞在杜闌爸爸的身上。

杜闌爸爸的手松開了，他驚恐地說，我就是想嚇唬嚇唬她，對不起！對不起！

他和杜闌都傻了，他們看著我，互相拉著跌跌撞撞地走了。

我要報警！我在他們后面大聲說。我感到我的每一個關節都充滿了憤怒，我怒視著他們，怒視著蘇洛。

蘇洛彎下身，使勁兒地咳嗽。我心里生出一絲喜悅，一絲曾經在幻覺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喜悅，它讓我心潮澎湃，激動起來。

蘇洛緩緩地從一個小葫蘆瓶里倒出幾粒藥，含在嘴里，想對我說什么，又沒有說出來。我看了她一會兒，認為她沒什么事了，便走了。

這件事過去沒多久，又是一個周末，我又去小梁的茶室喝茶，意外看見小梁和蘇洛坐在一起說話，我愣住了。

在這里看見蘇洛，無異于大白天看見鬼，我正想退出去，蘇洛抬起頭，看見我，她也一愣。她的臉色在茶室暖色的燈光下顯得更加蒼白，有風在腳下旋轉，灰塵被卷了進來，我忙關上門。

小梁想招呼我，抬了抬手又放下。

我心中一陣失落，朝一個角落走去。那個角落里沒有人，有種暗沉沉的安全感。我喜歡那里。

我坐下來，定定地看著蘇洛的背影，心里想，自己為什么不走？那個背影如此消瘦，我心里一陣疼痛。戴上耳機，我開始聽《多想活著》：你知道嗎？多想活著，去觀賞火紅日出，活著，正是為了去愛……聲音嶙峋凄婉，山一程水一程的。

蘇洛走后，我又坐到小梁面前。小梁有些尷尬，幾次想開口，可又不知道怎么說。

我故意問小梁，聽說蘇洛最近交了男朋友，不知道對她好不好？

小梁說，你是希望對她好呢，還是不好？

我冷笑一聲，無所謂。小梁看了我一眼，起身走了。

這是第一次，我感覺與他有了隔閡。

我開始失眠，患上了失眠癥的我總是提前半個小時就去公司上班。一天，我剛走進走廊，就聽見有人說蘇洛出事了。走廊里布滿了恐怖的氣息，我心跳開始加快，怎么回事？我抓住一個同事問。你自己去看。她慘白著臉走了。我跑上三樓，蘇洛辦公室的門敞開著，已經有好幾個人在里面，蘇洛趴在她的辦公桌上，長發散開。原來主管辦公室的同事去得早，想去跟她匯報工作，大家都知道蘇洛每天都來得早。蘇洛趴在辦公桌上，同事以為她睡著了，叫了幾聲沒有反應，推了她一下，發現蘇洛的身體已經僵硬了。她的頭枕在那副要奉送的“繡·緣”上。

我顧不得別人的目光，將她緊緊抱在懷里，將臉埋在她的肩上，眼淚奪眶而出。這個和我一樣孤獨的人，這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這個我恨了十幾年的人，就這樣離我而去。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空得徹徹底底。這一刻，無數往事在我眼前爆炸、消散，變成灰燼。從此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念念不忘讓我怨恨的人，也沒有心心念念讓我盼望見到的人。

蘇洛死于心臟病。她手里的小藥瓶是空的。來處理蘇洛后事的是她的男友——茶室老板小梁。

小梁告訴我，當年，大伯只是說把我寄養在一個親戚家，他不讓蘇洛去找我，說等她上完學，有了工作，就把我接回來。那五百塊錢，也是大伯自己要的，蘇洛根本不知道。他是個賭徒。后來大伯也找不到了，蘇洛就徹底沒了我的消息。這么多年，她一直在找我。

我問他，為什么不早點兒告訴我？小梁沉思了好久，一日三餐，四季輪回，草木枯榮，都有自己的規律，我想讓你們循著自己的規律生活。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憂傷。我沒有離開錦城，我哪也不會去，蘇洛在這里。有空我還是會去小梁的茶室喝茶，和他聊聊過去。有一次我問他，你說她會不會知道我就是蘇落？小梁沉思不語。

我抬起頭，看著天邊的一抹紅。窗外是呼呼的風聲，茶室里飄著茉莉花般的輕音樂，我聽見小梁的聲音經過了千山萬水，才飄了過來。他說，也許會，也許不會。誰知道呢？